宣明珠怔了一下,才听明白她说的张公子是张浃年。
她不由得无奈,“这孩子的身子骨是甘蔗做的不成,一折一个准儿?”
心头压着事的人,没心思顾及这些,遣随行的医官料理就是了,白琳却随后而至,附在长公主耳边低语数句。
宣明珠这才知晓,张浃年并非自己摔的,而是与幕僚张宗子在曲桥上狭路相逢——路其实也不狭,只不过两人都想走中路,各不相让。最终是细胳膊细腿的张浃年落了下风,被张宗子撞倒,小臂骨挺身护主,便就义了。
宣明珠目光微翳,牵扯上她的客卿,便不是一宗闲事了。
她望向那唯一目睹事发的宫娥,“你看清了,是一人正面撞向另一人的?”
小宫娥见公主殿下神色欲怒,心道那跌倒的必定是公主爱宠了,公主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呢,红着脸道:
“奴婢看见了,不过,那位手握书卷的公子看着与世无争,按理不是有意……”
“别按理,按你看见的说。”
小宫娥便点头说是,她的确看得真真儿的,就是拿书的那人撞了另一人。
宣明珠郁塞地吐出一口气。
她这次来行宫带了两位卿客,张宗子,余清原,后者博杂而能,前者却是深静而专精,又是旧世家出身,底子干净,所以她更看好张宗子。
在驿馆地,迎宵曾犹疑地提起,张宗子好像与张浃年有些过不去,因她也不确准,宣明珠便没当回事。
现在有人明白地告诉她,她一心想栽培成左膀右臂的人才,存心要与她的面首一决雌雄。
出息。
宣明珠轻揉眉心,重拾马鞭踏入殿中,“把张宗子给我带过来。”
一盅茶的功夫后,张宗子被带到殿外。
这长相清秀的竹衫男子一迈过朱色的高槛,便在抱柱的覆影处撩袍跪倒。
“小人自知有罪。然小人无悔。似张子那样的人,不配伴随殿下左右。”
一箭地远的珠帘后头,宣明珠心里哟然一声,这是不打自招了?
她空甩两下蟒鞭,轻浅的笑声泠泠如玉:
“你也姓张,说来你们还算本家。他不配,难不成你觉得自己便有资格么。”
“小人不敢妄图。”张宗子的声音低下去,话意却坦荡直白,“那日观星楼外,小人在场,目睹了殿下身为天胤之女却不受羁缚,凤骨开张,上拂丹宵,小人便再难以忘怀。自此仰慕殿下之心,如仰日月。”
此人声音干净,生的也是一张清秀书卷气面孔,不是第一眼便惊才绝艳,却很有江南烟雨的韵致。
宣明珠在珠帘后瞧着瞧着,先前的火气刹了一半。
世人皆钟爱精致的皮囊,她也不能免俗。可惜了,面首与客卿,在她,是二者不可得兼的事。当一个有才学抱负的聪明人,生出了私心,那么纵使再聪明也不成事,她也不敢用。
“看见那矮几上的东西了吗,本宫给你重新选一次的机会。”
张宗子抬头,见左侧的夔龙束腰长方案上有两个盒子,其中一盒中放着一枚白色棋子,另一个盒子里,则放着一颗黑色药丸。
长公主告诉他,那药名为“棘无薪”。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颂扬母爱之诗篇。”张宗子静静道,“棘无薪,是为母无子。”
到底是读书人,顾名便知其义,他没有犹豫地拾起那粒药丸,“小人愿伺候殿下。”
“倒会讨巧,还不给本宫放下呢。”
宣明珠闻言娇笑一声,聪敏又不油滑的人,很讨她的欢心。这种轻痒如羽毛的调剂,她也并不排斥,反而自昨夜起便一直紧绷的心弦,随着这声笑放松下来。
她忽就理解了,帝王在前朝忙完国政,回到后宫还要调和一起起争风吃醋的嫔御矛盾的心情。
原来这种感觉并不坏呀。
蟒皮鞭梢挑开水晶帘子,公主盈盈走到书生面前,“抬头。”
张宗子清隽的喉咙轻仰,目光含有一种水质的清澄。
落在那张芙蓉面上,他呼吸轻紧,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这丸药稀罕着呢,不是你选了便有资格用。”宣明珠笑着瞧他发怔,“会篦头么?”
张宗子声音微哑,“小人可以为殿下学。”
宣明珠满意地点头,昨儿一夜没睡好,这会子头皮还绷绷的胀疼,正好殿中有妆镜,便踅身坐在镜台前。
张宗子亦步亦趋地跟上,立在公主身后。如日如月的神明,这般咫尺,这般无声炙烈地灼着他的心,让他几乎不敢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