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抬手,抽掉公主的发簪,那蓬青丝扫过张宗子手背,燎起一片火星。
男子有些笨拙地拿起篦梳,“小人,小人僭越了。”
镜中美人眸尾轻睐,“许你僭越。”
张宗子听见自己响若雷鸣的心跳声,用左手扣住右手的腕子,一下一下,为公主细细梳发。
梳头与画眉,是闺中的秘事,也是一段难得娴静的时光。男子生疏的动作与做惯差事的女使不同,既含有天然的力道,又带着小心与轻柔,让人感到被呵护的熨帖。
宣明珠惬然闭上眼,被服侍得受了用,身子便渐渐向后靠去,心知有人接着她。然而天公不作美,偏在这时候,殿外站班的侍卫通传道:
“殿下,汝、汝州牧求见。”
宣明珠眉头不悦地轻蹙,未睁眼道,“这会子来做什么?若孝敬了东西便留下,人请回。”
吩咐罢,殿外一静。
一静过后,殿外再次响起一个声音:
“微臣来拜长公主殿下。”
这道清冽如霜的声音无异石破天惊,宣明珠霍然睁眼转头,张宗子反应不及,一缕发被梳齿带了下来。
他慌忙请罪:“小人万死!”
“嘶。”宣明珠头皮生疼,在万千惊诧面前却显得微不足道,顷刻间什么旖旎之念都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张宗子,起身而出。
殿门外的来人,揖首静立。
一身大玄色缂丝鹤补的三品公服,江水海崖镶领,石青素缎接袖,冷而硬的黑绸裹着那两只白如象牙的腕子,楚谡分明。素冠素靴,腰上却熠烁着赫赫金芒,金带围上缀挂躞蹀七事,愈发凸显得颀背窄腰,不可方物。
宣明珠的一头青丝还垂散腰畔,愕着凤目,怔营凝视他。
见惯了他绯衣玉带,莽看见这一身玄锦金带,仿佛不识。
就如同突然间换了一人。
男人目光自她面上掠过,转息便恪守礼数收回,敛睫再次叶揖:
“臣,汝州牧梅长生,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汝州牧?”
二人一个在殿内,一个在槛外,宣明珠皱眉,目光古怪地打量这个不再是大理少卿,而莫名成了汝州牧的梅鹤庭。
待看见他腰间的金鱼绯袋与那面御前令牌,明白了他何以能畅通无阻来到她的正殿外。
解惑之后,却是更大的疑惑——他是如何说服的皇帝?如何会失心疯般放弃好好的京官不做,却跑到一个中州之地来取一个无关痛痒的州长而代之?
只因,汝州是她的封邑吗。
此前皇帝有意调梅鹤庭进内阁的事,她是听说了的,得知梅鹤庭婉言谢绝,她便道这个人还是放不下。
当年不愿尚公主,因为如此便阻了他的青云路。
而今不愿入内阁,因为如此则断绝了重修旧好的可能。
权臣与驸马,二者同样也不可得兼。
她以为,给他点时间,让这段过往淡了,褪色了,他总会自己想明白的。
她心里有一杆秤,认为梅鹤庭人虽冷情,但在大义上头素来是公事为先,鞠躬尽瘁的。
宣明珠今日第一次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梅鹤庭的下一句话,再次她心头激起一片骇浪,只听他无比沉静道:
“臣未具拜帖而来,是急于同殿下商讨楚光王一事,事急从权处,还望殿下恕罪。”
宣明珠惊心地看他一眼,视线又飞快向阶墀下扫过,当机立断:“进殿说!崔侍卫,将八门阖闭,严禁任何人靠近。”
梅鹤庭应一声是,眸光始终未抬,谨遵人臣之礼垂首入殿。
殿外之人是被阻绝了,殿里,却还有个白衣公子,手里还滑稽地握着篦梳等候着公主。
宣明珠敲了下脑门子,竟是忘了他,道:“你且——”
她转念一想,看向梅鹤庭,略缓了口气,若有深意地问:“依卿家之意,本宫该不该屏退左右?”
梅鹤庭此日此来,处处透着古怪。虽说那一派慎持守礼的风度,是他最该有的模样,可也许是那袭浓郁压身的黑服遮住了他过往的清爽,宣明珠总觉得有几分看不透他。
她想试一试他,来汝州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殿下金尊玉贵,臣不敢置喙左右,”梅鹤庭的神情全无变化,颔首,“殿下随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