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珠立在门边望了许久,直至她的小团子消失在月洞门,方收回视线,叫了声泓儿。
有二婢应声,捧着一盘蟒金锦服进来。
在夔龙案上,置起一对双耳镂蟾蜍小香鼎,点燃沉水,将具服恭谨地供放其上。
太子朝服名为朱明袍,白裙襦绛纱裼,鞶带佩剑,便是帝王之下的最高等制。
然在宣明珠及笄之年,父皇送她的这件金蟒衣,等制犹在太子之上。
锦服宽带,方心曲领,九条玄金粼粼的巨蟒腾海盘云,伸手轻抚,左春坊独到的加刻麟蹙金绣法,在指腹激起一片沙沙的触感。
宣明珠目光缥缈了须臾,不知是对谁说,“记得么,我曾穿着这袭衣,随父皇接见万国来朝。”
当年的新罗使者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对中原刺绣的精致繁妙佩服得无以复加,一时失言道,愿以五城换取此件蟒衣。
吐蕃使更以世世臣服之名,求娶大晋长公主,晋明帝听了不过一笑。
那位北伐匈奴西平四郡的君主立于丹墀之上,神情傲岸生威,对脚下的臣服者道:
“寰宇独一无二者,大晋之国,晋国之长公主,长公主之金蟒袍。此蟒,十城不换,朕女,万国莫求!”
当时太子府的詹事幕僚们最庆幸的一事便是:长公主幸好不是男儿身。
当一个人低头的时间太久,越活越卑微,越来越心窄,便忘了那片日月当空的青天,原本触手便可及。
宣明珠衣金蟒衣,带天琛带,冠远游冠,立于镜前,静静对望那张清冶雍容的面貌。
泓儿和澄儿的心坎和眼窝两下发热,跪地顿首:“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是该办些正经事了,”宣明珠目光通透,“向北衙军通知下去吧。”
在此之前,她先将梅豫叫来了鸣皋苑一趟。
当梅豫看见身着具服焕然如亲王莅临的母亲时,呼吸顿滞,下意识便要跪拜。
这件只停留在洛城上阳宫的传说里,晋明皇帝亲口言“见之如朕亲临”的礼服,他听说在母亲出嫁后便留在了宫里,许诺此生不再穿。没想到,还有机会能亲眼看见。
好在梅氏风骨撑住了他心中的万千惊疑,稳稳立在下首,只是声音有些打颤:“豫儿见过母亲。”
宣明珠道:“你跪下。”
梅豫这回不再犹豫,依言而跪。宣明珠俯视着这个尚未长成的少年,目光既有无尽的期冀,又蕴含着许多不舍。
她唤了声“豫儿”。
“为娘想让你立个誓,一生竭尽全力爱护庇佑宝鸦,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一点一滴的委屈。你可愿意?”
梅豫有些诧异地抬头,虽不知今日母亲为何如此郑重,二话不说便举指发誓。
末了自己还加上一句:“梅豫如有半分违背,教我天灭地诛,万世不得超生!”
宣明珠猛地别开脸,一滴泪洒落在无人看见的暗处。
她俯身扶起长子,摩挲他的后脑,半晌轻道:
“怪我偏心,宝鸦是我的心肝,你和珩儿是娘的两肋,这心脏,不就需要胸肋骨挡在前头好好地护着么。
“豫儿,你将来是梅氏顶天立地的门面,我期盼着你长大成材,却又舍不得你一个人去面对风雨,你父亲教子又历来严厉了些……罢,不说了,好孩子,别怪娘。”
“母亲!”
梅豫心里有种摸不着的不详感,再次撩袍跪下,铿然道:“君亲在上,有事弟子服其劳,此为天经地义之事。娘此言折煞儿子了,让儿子有何余地自容?梅豫自然一心孝敬双亲,友悌弟妹,何庸多言?”
他抬起头,目光坚毅且赤诚,“不过孩儿求娘亲一句准话,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若有用得着孩儿处,孩儿赴汤蹈火也不辞,娘别以为我年岁小,我也顶得住风雨!”
锵锵言容,隐约有其父三分风采。
宣明珠仿佛又见当年在御屏风后,偷看到的那个应对殿试潇洒如流的探花郎。
当日少年比之今日少年,少几分稚涩,多了几分自如与清傲。
终究已成过往了。
她静了半晌,点点头,弯腰拉起长子,说豫儿你别怕,在他耳边轻道了一句话。
梅豫骇在当场。
宣明珠叹息一声,将这样的责任放在十三岁的少年肩头,她实在很愧对他啊。
“豫儿。”她将手掌落在长子的肩膀,和容叮咛他,“以后治事多学学你父亲,成家后多疼疼你媳妇。”
梅豫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父亲他……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