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排遣的酸胀在心里头横冲直撞——苦参和蜜糖,好比他与言淮的两端,良药苦口不讨喜,甜蜜小食,却是人人爱吃的。
言淮未必不焦心于长公主的病情,却总能用这样的巧思讨得她欢心。
自己却只会直言逆人的耳,苦药扫人的兴。
梅鹤庭握紧了掌。二十几年循规蹈矩形成的性格,他无法一朝一夕便脱胎换骨,可他愿意改,哪怕颠倒筋骨肉身。
只要她舍他一个机会。
宣明珠却错履一侧身,装着人参的木匣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富贵人家寻破头都买不来的珍材,落在街边,连灰尘都没激起几缕。
梅鹤庭定了定,弯下腰,没有碰那人参,屈在长公主身前。
威赫的襕服襞积,匐在绣裙之下。
“我当真错了。”
长公主的扈从们深吸一口气,这场面可不是他们能直眼看的,个个知机地调开视线。
宣明珠果真低头看了梅鹤庭一眼,还多说了一句话:“你不欠本宫的,本宫也不必欠你。本宫亦不想再见你。”
这是实言,看他伏低在前或故意折辱,非是她的本意。梅鹤庭是梅豫、梅珩、梅宝鸦的父亲,他走出去,阖该顶天立地让儿女感到骄傲心安,而非拿得起放不下地纠结于过往,惹人点指。
宝鸦若见了,会伤心。
宣明珠转身登辇,一行扈从呼啦啦随车舆而去。
留下一个静默的身影在原地,背脊削条,如一柄折断的竹。
“大人。”姜瑾舔舔唇蹲下,令上京罪犯闻风丧胆的铁腕少卿,转眼跑到宜春乐坊外头散德行,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知要如何编排呢。
“公主殿下她……行远了,您快起来吧。”
他伸手想去扶人,梅鹤庭自己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也就是眨眼间的事,他面上血色只剩下稀薄的一层,鸦睫遮住木黑的眸子。
“我说过,那件事这辈子都不要提,死也带进棺材里,忘了?”
“嗳,嗳。”姜瑾心虚地应,觉得公子又和长公主昏倒那天一样,眼神直直凉凉的,六魄定不住三魂。
梅鹤庭抬眼望着辇车离去的方向,默然半晌,忽然提步跟上。
“公子,您——”姜瑾还没来得及拦,梅鹤庭头也不回的声音飘来,“替我寻几坛子烈酒。”
他就顺着回公主府的路一径追去,等看见那浩浩仪仗的后影,脚步又迟疑地放慢。
她明说了,不想见他。
若被暗卫发现,他连跟都不能再跟。
辇车的三面油画彩壁垂着重重紫帷,其实是连她的背影也瞧不见的,可梅鹤庭知道,她在其中。
如梦隔云端,魂被勾去了,便也做出尾随的勾当。
知道不体面。
心都空了,不由自主,便也顾不得体面。
“停。”前路的辇车帘内忽然伸出一根玉指,发了一声令。
梅鹤庭心头无由一惶,终日抓贼的,霎时也成了心虚的贼。怕她发现,要逐人,幸而身畔有一颗老乌臼树好心,连忙闪身避到树后头。
车里的宣明珠是此时突然反应过味儿来:不对呀,小淮儿知道她在乐坊也罢了,他怎么算准的自己何时离开,掐着点儿送东西来?
宣明珠又气又笑,“这小子有没有正事,成天盯我的梢不成?”
那厢,梅鹤庭后背贴在树干上,心跳擂擂。
忽觉袍角轻轻扯动,低头看去,不知打哪儿来了一只污毛灶脸的土黄小狗崽,呜咽着扒上他的皂底靴,用齿啮着他的袍子。
狗崽的右后腿有些瘸拐,也不知把他的袍履当成了什么在啃。
梅鹤庭浑身的寒毛瞬间竖起。
这身行头回头是必扔无疑了,他蹙眉压低嗓音,道两声“去去”。癞儿狗不懂人语,两排乳牙越发卖力地啃,好好的衣裳咬得抽了丝。
梅鹤庭唯恐动作太大惹动前头的耳目,只得咬牙忍耐。忽一个醒觉,已有好半晌没听到行辇的声音了。
他踅身绕出老树,长公主的葆盖早已不见踪影。
男人独自立在空荡荡的跸道。
“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