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切顺遂就好。
金枝想。
晚上苏三娘看见女儿先吓了一跳:“怎的眼睛肿了?”
金枝揉揉眼睛:“似乎是揉进去了一点铁粉,蛰痛了,用雪水过一会就好。”
他回家后没有受到责罚,婚事也顺利,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时间毫无波澜往前走。
只是偶然金枝会在剁肉砍骨的瞬间,忽然盯着桌上的木盒发呆。
那木盒里只放着一枚香薰。
精致、小巧,在香盒里里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可那个制香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金枝也曾请教过香铺老板,可否做出一样的香。
老板摇摇头:这制香之人技艺高超,非我能及。
原来他说自己天下第一是真的。
金枝想笑。
可又忽然想起那天他站在杂乱小院里,傲然说:“你别不信,我制出的都是绝世名香。”
她那时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反正不外乎不屑和贬低。
早知道,自己应该多夸夸他啊……
香薰明明没点燃,金枝却忽然觉得熏得眼眶好热。
杀猪、宰羊、砍骨、剁肉,她每天的生活排得满满当当。
可某个地方总是空荡荡的。
有时候半夜去买肉,她总是忍不住绕路往侯府那边绕一圈。
她想,万一能偶遇他呢。
可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这个冬天好长。
这天向晚的时候京城忽然开始宵禁。
坊正带着身着铁甲的士兵满脸肃然封锁了路口。
苏三娘神色匆匆拎着篮子回家:“外头不让出去,我正卖卤肉就被赶了回来。”
她接过篮子:“他们有伤到娘吗?”
苏三娘摇摇头:“没有。倒有许多兵士举着刀剑,神色匆匆往大内那处去了。”
皇城根底下的百姓自有一份波澜不惊的镇定,金枝将篮子放在墙根底下:“那我们别出去就是。”
她将院门上闩,而后搬来方桌抵在门后,又将院墙缺口处叉好扫把。
最后将水瓮和干饼放进了地窖,又敞开①地窖开口散味预备一会钻进去。
这才拉着娘说:“娘,我们回屋睡,若是看情势不对我们再钻地窖。”
苏三娘先是惊讶,而后是心酸:“也不知我家枝枝这些年受了多少苦。”
金枝倒无所谓。
这些年雨落她撑伞,雪起她加衣,过得很好。
唯一就是做错了一件事。
金豆在羊圈里不安地“咩咩”叫。
金枝别转过目光。
暮色四合,外面杀声四起,火光冲天,一夜都未消停。
金枝和苏三娘后半夜跑进了地窖,提心吊胆待了良久。
好在黎明时声音渐歇,也没有任何兵士趁乱钻进家里。
到第三天中午时坊正才挨家挨户敲门:“出来了!”
在地窖里待了一天两夜,金枝骤然见到阳光都些刺目。
她递上些肉肠,小心翼翼打探消息:“李坊正,现在能去外头做生意吗?”
坊正摇摇头:“还是不太平,外头追寻叛军呢。不过官家准许出外买菜了,一户一个名牌,你出门小心着点。”随后就转身去通知下一家。
金枝心里一跳。
她拿了名牌跨上菜篮子出门,见街上行人稀稀疏疏,路口时不时有兵卒骑马经过。
金枝买好菜,听得后巷有人嘀嘀咕咕:“知道吗?侯爷被圣上借口过年贺寿骗进宫里去了!”
金枝提着篮子没停留。
权贵们你争我斗,见怪不怪。
那人的同伴不屑:“你知道的消息也太晚了吧?永嘉侯府阖府上下已经被圣上料理了,要不你以为能让我们百姓出外走动?”
金枝手里篮子掉落。
她箭步窜过来,攥着那人肩膀:“你说什么?!”
那人被吓住了,半天才说:“就是永嘉侯爷啊,本朝唯一的异姓王,从前与皇家平分江山前些年才自请降王为侯的那位。”
金枝的心一下子掉落谷底。
不可能。
不可能。
她肯定是做噩梦了。
她忽然拔腿,发疯似了的往茶楼跑。
那里肯定能得到确切的消息。
茶楼里已经恢复营业。
茶客们正闲聊:“今年过年焰火倒放了不少。”
“要不怎么说你蠢呢?”他的同伴很是不屑,知道为什么今年万岁爷要大办寿辰吗?为的是麻痹永嘉侯爷,好一网打尽。”
金枝指甲重重掐上了掌心。
这一定是假的。
可随着汴京城恢复正常生活,这消息已经在越来越多人口中流传。
有人说永嘉侯爷被万岁爷以参加寿筵为名后一举俘获。
有人说侯夫人举着尚方宝剑冲到大内要人,被一同抓捕。
府里的老太君年事虽高,但她老人家搬一把交椅坐在门首,捧着圣上先祖赐给永嘉侯府的丹书铁券,大骂圣上派来抄家的侍卫。
金枝茫然站在路上。
茶肆里还有人高谈阔论着最新消息:“听说了吗?那侯府世子真是个蠢材。”
金枝不可置信转过脸来。
她想知道朔绛的消息,却又怕得发抖。
最后还是咬着牙没走。
“听说官家谋划很久了要动手呢,可惜侯爷机警常年待在封地很少回京。便总是寻不到机会。”
“谁能想到那侯府世子忽然冒出来了呢。”
“侯爷本来已经回了封地,听说儿子有消息了便又急匆匆进了京见儿子,官家便将阖府上下一网打尽。”
“那世子要是不回来只怕侯爷还能筹备齐全呢。”(作者注:假的是误会!)
别人打断他:“嘘——谋反可是砍头的事情。”
金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全身哆嗦起来。
是她。
是她将朔绛送了出去。
身上的血又凉又冰,似乎有千千万万根冰棱齐齐扎进心脏。
苏三娘找不到女儿,便托游飞尘去寻金枝。
等他找到金枝时见金枝坐在泥地里,
整个人如被抽去了魂魄。
**
很快又过了许多天。
金枝这些天一直在四处奔走。
她托了游飞尘,托了老街坊,甚至托了那位白军巡使。
为的就是打听侯府的消息。
可是谋反是大罪,牢狱铁桶一般。
她打听不到任何消息,连探监都无法做到。
这天她打探完消息正走在路上。
忽然前面一阵喧哗。
御街上吹吹打打,穿着紫衫头戴纀头的宫人抬着大红销金的器具、金银珠宝、头面用品热热闹闹走过。
还有红罗销金的掌扇,佩刀的侍卫,美貌端庄的宫女。
金枝木然走自己的路。
路人指指点点:“这是昭平帝姬出降呢!”
什么?
昭平帝姬?
金枝猛地住脚。
“这十里红妆可真是帝姬的排场!”
“只不过昭平帝姬不是对侯府世子情根深种吗?为何不嫁给他。”
“嘿,乱臣贼子而已。”
金枝不忍再听,她加快脚步赶紧去打探消息。
她今天要将自己手里所有银两都送出去求情。
侯府一定会没事的。
一定。
煊煊赫赫的簪缨世家,配享宗庙的重臣,当初约定与皇家共享一半江山的朔家。
终于赫然倒地。
当然仍有帮助侯府的人:
侯府的姻亲旧部纷纷向官家请求再审侯府谋逆案;
世子的师长们作为当世大儒向官家上书伸冤,说世子醉心书卷,绝无反叛之意;
世子昔年书院里的同窗也纷纷上书,联名为世子作保。
皆被投入牢狱。
永嘉侯府很快就等到了结局。
不到半月,永嘉侯府惨遭抄家,阖府上下男丁被杀,女子被罚为官奴充掖庭。永嘉侯爷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砍头的那天满城的人都去瞧热闹。
此时已经到了春天。
雪开始慢慢化了,春日的风一天暖似一天。
不过第二天街市依旧太平,汴京城的象棚里歌姬凭栏照旧唱着妩媚的歌,百姓乐呵呵准备着踏青,似乎什么都未发生过。
他们都已经忘了永嘉侯府。
忘了曾经有位翩翩佳公子,他会制香,擅丹青,长于文章。
写字要用上好的湖笔,画画要用青金石珊瑚虫磨成的颜料,出行要坐鹅毛铺就的垫子。
他们都忘了他。
只有金枝。
她拿出银钱救济侯府故旧。
又请苏三娘当初结识的姐妹照应侯府被打入掖庭的女眷。
还给朔绛那些师长和同窗们送牢饭。
甚至固执寻到了侯府诸人掩埋的乱葬岗,清明、中元、冬衣节、每个节日不落地按时祭奠。
她不想忘记他。
**
六年后,清明节。
这六年发生了许多事:汴京城外四处起了叛军,各处纷乱不断。
游飞尘和向晚戟两个早在战乱起后就出外从了军,开始还有音讯,后来便死生不知。
金枝继父也死在了战火里,好在她弟弟终于趁着战乱颠沛流离回到了汴京城。
如今金枝家一家三口人正居住在乌衣巷,金枝还多开了一家熟食铺子,生意格外火爆。
说起来这些年上门找她提亲的人还真不少呢。
就连当初那位白大人都一直未曾婚配,他老娘还时不时来金枝铺子里买肉,想让金枝给她做儿媳妇。
可惜金枝一心记挂着赚钱,谁也不理。
她一直想攒够那五千两。
清晨,苏三娘见女儿将供品放进了竹篮,便知她又要去祭拜朔家。
她叹了口气:“金枝,今儿还要去吗?如今变了天……”
前几天有支叛军神不知鬼不觉攻入了宫闱,当众宣布旧皇罪行,而后新皇继位。
民间都传新皇带领的神武军残忍暴戾。
苏三娘也不想让女儿冒险。
金枝却不这么想:“娘,外面都说神武军残忍暴戾,可是他们攻城的时候没有残杀百姓,攻城后也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第二天就让百姓原样生活了,可见有些事不能听人乱讲。”
苏三娘想想也是。
谁知走到巷口,便听有人呼喊:“砍头啦,砍头啦。”
原来这位新皇将狗皇帝并原来的一干欺压百姓的酒囊饭袋一一拿下,宣扬他们的罪行,而后推到午门斩首。
金枝攥紧手里的篮子。
她也随着人群过去瞧热闹。
砍头已经进行了一半。刑场上脑浆人血红红白白一片。
饶是金枝平日里惯常杀猪,还是忍不住腹中翻江倒海。
可是想到那狗皇帝是朔家的仇人,还是抖着看了下去。
百姓们也欢呼。
那狗皇帝征用童男童女炼药以求长生,又大肆修建宫闱惹得民怨沸沸,汴京百姓深受其苦。
有人小声议论“圣上进京前曾有许多传言说他暴戾凶狠,但至少他杀了前头那个狗皇帝。”
他同伴嘀咕:“你听人乱说呢,那些传言肯定是前头那个狗皇帝放出来污蔑圣上的,我三舅姥爷就在宫里当差,听他说新帝驭下甚严,不要滋扰百姓,爱民如子哩。”
希望这位官家真的是英明圣武爱民如子。
金枝站在春阳下,心里默默想。
他从前那么注重民生疾苦,吭哧着掉书袋来证明官家爱护百姓。
如果朔绛还在一定很高兴吧?
她看完砍头就提起竹篮去祭拜侯府上下。
纸钱是她前一天早就买好的。
最近死了不少人,今年清明节纸火铺里供不应求,显然是会在节日当天涨价。
果然路过纸火铺就听得人人在抱怨涨价了。
金枝庆幸地呼了口气。
百姓们纷纷抱怨着,脸上丝毫没有改朝换代的悲伤。
没办法,换一个皇帝坐龙椅,对平民百姓有什么区别?
又不免税。
金枝临出城前,又提着竹篮进了一家考究点的铺子。
不巧,那款最好的澡豆没货了,要等到一个时辰才能到货。
金枝有些无奈:“那就等等吧。”
店伙计见一个美艳无双的小娘子,便忍不住想搭话:“姑娘为何要买澡豆?是自己用吗?\"
这般美人,也应当用上好的澡豆。
金枝抬眸,从上而下扫视他一眼,懒洋洋答话:“祭奠啊。”
店伙计:……
等金枝到乱葬岗时天色已经下午,别人都祭奠完走了。
当初皇家满城抓捕侯府余党,人人自危。
因此也就无人帮侯府收尸,最后还是狱卒胡乱扔到了乱葬岗草草掩埋。
可墓园可进不去。
外头围着兵卒,正在戒严。
或许是又在杀人抛尸?
金枝想了想,还是离远点。
她就在墓园西南角一处对着朔家墓地的方向,默默画了个圈,写好永嘉侯爷的名。
而后取出一厚摞纸钱烧化。
今天新皇将杀害你们的凶手砍头示众,大仇已报,希望你们从此解脱。
她又画了一个小圈写了朔绛的名姓,取出一叠纸钱烧起来,又将澡豆也投入火焰。
火光熊熊。
金枝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悼念:
也不知你如今往生了没有,惟愿你平安喜乐。
她补充了一句:永远有上好的澡豆可用。
进城的路则不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