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儿子立刻欢喜迎上来:“官家!”
她是个重规矩的,平日里人前从不叫朔绛小名。
朔绛笑。
他挽起太后胳膊:“母亲有什么好吃的?”
太后笑:“做了樱桃酥酪。”
朔绛孩提时最喜此物,太后便也做得一手好酥酪。
等酥酪上来后太后屏退左右:
“咱娘俩好好聊聊天。”
雪白浓厚的酥酪上铺着嫣红的樱桃果酱
银勺插在酥酪里。
看上去甚是雅致。
太后则含笑看着儿子:“瘦了。”
她给官家盛汤时忽得开口,看似不经意:
“听说,那位金娘子官家又留下了?”
朔绛拿银勺的手停了一瞬。
他若无其事答:“是,还给她安了个官职打消戒心,大理寺正在彻查。”
“按说后宫不得干政。”太后摇摇头,“可官家这么做也太含糊了。”
“要说觉得她是个嫌犯呢,将她放在身边,也不怕她下个毒刺个杀。”
“要说觉得她无辜呢,却又不许她回家。”
朔绛拿着银勺稳稳当当,又挖了一勺酥酪进嘴里。
樱桃果酱的滋味有些酸。
他似乎被酸到了,微微眯了眯眼。
随后才答:“儿臣自有计较,不会让她伤到朕分毫。”
他一副要结束对话的语气。
看来是护着了?
太后心里暗暗吃惊。
她前几天才知道官家居然将那金娘子留在身边做了个女官!
还严严实实瞒了她这么久!
太后还没来得及为恩人的安危着急就听来报信的人吞吞吐吐。
提起官家似乎对着金娘子极为看重:
去臣子那里微服私访带着她,
去行宫避暑也带着她。
甚至去皇陵也带着她!
太后本想试探一二。
见儿子这般看重,句句护着。
她才心里慌张起来。
金枝做恩人那自然她要千恩万谢的。
甚至连她可能曾有过的背叛都能容忍。
这是身为太后的雅量。
可若是做儿媳妇……
太后还不想拿儿子的性命试炼。
谁能容忍自己孩子的身边躺着一位或许可能出卖他的人呢?
太后心里“腾”一下升起了斗志。
她聪明,并不立刻表露出来,想再试探几句。
她换了话题:“这回去崔家,崔家太君如何?”
朔绛便跟她聊了聊崔家一些见闻。
太后疑惑:“官家不是继位后打算提拔庶民,废弃世家吗?”
不愧是朔家从前的当家主母。
儿子即使从不跟她提及任何政治抱负,她也能猜出一二。
朔绛点头:“正欲分化纵横离间。”
纵横是战国时六国间的谋术。
太后放心下来:“那就好,官家自有思量。”
朔绛还欲盛一碗酥酪。
太后却按住了他胳膊,
她笑:“豚鱼儿,你莫非忘了,你幼时喜吃酥酪,有次贪多了凉了脾胃,找来郎中吃了一个月的汤药才好。”
朔绛也笑。
孩提趣事倒是当真许久未听到了。
豚鱼儿这个小名也许多年未曾听到了。
没想到太后接着道:“做人亦是如此,要懂分寸,莫要一味贪欢。”
朔绛抬头,直视母亲的眼睛。
她亦不惧,直视朔绛的眼睛。
母亲的眼睛充满担忧、劝谏、阻拦。
此时没有高高在上的太后和官家,只有一位劫后余生的母亲担心她孩子的安危。
朔绛心软。
他柔声安慰太后:“儿自会小心谨慎。”
“这便是不让步了?”太后急了,“饮鸩止渴。”
朔绛垂首。
“你当哀家不知道你去崔家是为了何事?!”太后激动起来。
“你定然是为了给金娘子寻个显赫的出身。!”
到底是自己儿子,太后一联系前因后果便知道他的盘算。
朔绛垂眸不语,这是默认了。
“可你明明先前打算的是疏远所有世家,这般忽然示好会让朝堂上局势更加诡诈。”
“猪鱼儿!你是要做天子,有大抱负的人。”太后眼泪流了出来,“却要为了个灭门仇人影响政事么?”
她唯一活在世间的血脉,自然舍不得他行差踏错。
因为怜惜儿子的不容易,所以才生了保护欲:
“你信不信哀家现在就下懿旨赐婚金娘子!”
朔绛挪开视线。
他冷冷道:“那朕也不介怀夺臣子妻。”
太后心里一阵阵发冷。
朔绛起身,他撩开下摆,出去了。
太后伏在案几边低低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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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她的陪嫁郜嬷嬷进了屋,
在旁边安慰她:“娘娘,莫要哭了。”
太后起身泪眼婆娑:“这可如何是好?”
郜嬷嬷叹息:“官家向来孝顺又英明神武,他所做之事应当心里有数。”
太后蹙眉擦泪:“可自来儿女之事上栽倒过不少人,要是个宫女子我也欢欢喜喜,便是民间出来的我也不管了。”
可偏偏是个嫌犯。
郜嬷嬷不解:“娘娘不是先前颇为感激那金娘子么?宽宏大量要放她回民间。”
“金娘子作为恩人自然当得起我礼遇有加,而且那时害我朔家的又何止一人?对她示好有利于让朝中其他人安心,也显示我们皇家的气度。毕竟她出了宫去是个民间弱女子,能掀得起来什么波澜?”
可这贴身服侍就麻烦了。
郜嬷嬷在旁道:“也是,不然每每有宫女子采纳,皇城司都要将其祖辈都查一遍,作奸犯科之徒要不得。”
太后点点头:“她若是跟原来的上线勾结上,下个毒,捅个刀,我儿岂能有活路?”
“都说卧榻之下焉能容他人,官家,这回也是有些莽撞……”
太后又愁得落泪:“我就这一个孩儿了……”
郜嬷嬷安慰她:“太后娘娘莫要心急,从长计议,如今您越逼着皇上,皇上越黏着她,不如慢慢计量。”
太后点点头。
她毕竟是从前的楚王妃,朔家的当家主母,大事上乱不了阵脚。
她收了眼泪:“如今四海平定,选秀也当安排起来了。”
这……
太后摇摇头:“他怨哀家就怨吧,只要他好好活着,哀家就是被他白绫赐死也无怨无悔。”
郜嬷嬷怕勾起太后伤心,忙转移话题:“看来那黄如晦送来的情报倒不错。”
太后点头:“他是个伶俐的,还有一手按摩头皮的好功夫,最难得的是一心为主敢直言上谏,将他调进福寿宫做个洒扫太监吧。”
郜嬷嬷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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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绛大踏步走出了福寿宫。
他脸上淡淡瞧不出任何情绪。
可等回到福宁宫第一件事就是唤来王德宝。
“福宁宫的事透到福寿宫去了。”
只这一句话。
王德宝忙跪地磕头:“官家,是小的失职。”
朔绛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慢慢说出,逐字逐句:“再无下次。”
果然查出来是一个随扈的小太监。
王德宝给官家禀告:“已经打算将他打死。”
“慢着!”朔绛冷冷道,“就在福寿宫门口打。”
福寿宫是太后寝宫。
王德宝闻言心惊,忙应了下来。
他退了出去。
在兀廊处遇到了金枝。
她兴冲冲捧着一碟子荔枝:“御膳房让我捎过来的!”
说罢便要进内殿。
王德宝忙阻拦:“哎……”
官家正在气头上呢,现在去可不是招忌讳?
谁知内殿里官家的声音飘了出来,愉悦而温和:“原来是吃荔枝的时节了。”
王德宝:……
他忙下去办事。
朔绛瞧着金枝,外面的暖阳照在他脸上,越发映衬得他温和儒雅。
他示意金枝:“坐下吃吧。”
金枝就等这句话呢。
她从御膳房看到有这样上贡的好玩意儿,
立即自告奋勇跟司膳请了这端果盘的活计。
要是官家出言赏赐,她不也能尝尝鲜?
说来遗憾,她还从来没吃过荔枝呢。
果然官家大方慷慨。
她眼前一亮。
坐下毫不客气第一个伸手去够荔枝。
朔绛嘴角含笑看着她:“你先帮我试试毒。”
这荔枝被剥好了放在玉石小碟里,旁边还有银汤匙。
金枝雀跃。
她自然知道朔绛是让着她先吃。
她拿起汤匙,却送到朔绛嘴边:“谢谢官家赏赐。”
朔绛眼睫微颤,随后微微倾身。
却没有就着她的手吃,而是拿起旁边的银叉叉了过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如翩翩谪仙一般。
啧啧,官家可真雅致。
自从上次官家帮她捞铜钱和与她一同漂流后,金枝对官家就亲近了几份。
从前那些锁她掐她的仇也在官家舍身救她时散去了不少。
毕竟金枝也知道落水者拼命挣扎,很难自救。
而这当口官家还能救她出来,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
当季的荔枝甜而多汁。
金枝吃了一个又一个。
朔绛吃了一个便不吃了,只瞧着她吃。
他忽得开口:“金枝,你可愿跟着位女大儒读书?”
金枝当然愿意:“那敢情好!”
她自小的愿望就是读书习字呢。
就像她娘那样,像她去世的爹一样。
就连当初寻夫婿的时候第一个给媒人开出的条件便是最好是个做官的读书人。
朔绛点点头:“正好我要编一套汴京民间志,想请女大儒编纂一部分,你便给她打打下手,捎带拜她为师。”
这是朔绛想了很久才思索出来的理由。
这样诸人就会将视线投到海棠居士身上。
不然忽然请女大儒为金枝教书,只怕会引起朝堂上下过早关注金枝。
在他没有完全为金枝建好庇护前,绝不会让她过早暴露在诸人眼光下。
倒不如慢慢来。
女大儒进宫,让女官去帮忙打下手无可厚非。
别人也不会怀疑到金枝。
啊?还有这等好事?
金枝连荔枝都顾不上吃了。
她忽然有些胆怯:“可,可我只会一点点啊。”
先前她当众作诗只能做出“去年啃甜瓜,今岁赢元宝。”
这样的诗句在宫娥里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真跟大儒面前那是比不得的。
朔绛鼓励她:“要写的是汴京民间诸事,不都是你熟悉的么?”
“啊?还有人写这个呢?”
朔绛点点头:“民为贵,贩夫走卒的生活便是本朝根基,又有何写不得的?”
金枝忽得来个兴趣:“啊,这个我可以。”
她又有点疑惑:“你们读书人不都瞧不起这些吗?我还清晰记得你当时嫌弃腌臜。”
朔绛唇角轻弯。
他看着金枝,宽阔的肩膀绵延出山峦一般的起伏:“那是以前的我。”
他也是在金枝的影响下才开始慢慢注意到平凡的百姓们。
金枝有些高兴,她眼睛亮晶晶。
猪鱼这人真不错,能处。
外头被打的太监疼得鬼哭狼嚎。
黄如晦站在暗处,额头流下冷汗。
还好这次他趁着灌醉了小太监套出了话,让他不记得告诉过谁,否则连他都要被牵扯出来。
不知道下回他还有没有这么好运气。
可。
富贵地位在前头向他招手。
又怎么舍得割舍呢?
他正了正心神,进了内殿:“太后娘娘,小的为您按摩穴位。”
太后正被外头那声音气得头疼。
她靠在迎枕上蹙着眉头:“你说这!这不就是在打脸哀家吗?!”
黄如晦轻轻拂上了太后的太阳穴:“娘娘,您还是要保养自己身体。”
而后轻轻按压起来。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很快太后就感觉额头没那么痛了。
她闭眼享受着。
随后低声道:“回头哀家要草拟一道懿旨。”
黄如晦嗯了一声,但并不多嘴多舌。
他的稳重应对很快勾起了太后的好感。
她称赞:“难得你这么稳重,听说你以前就是侍奉圣人娘娘的?”
黄如晦道了声是:“小的原先跟随那位娘娘,常帮她撰写些文书。”
太后暗暗点头。
她身边是需要这么个能书会写的人。
从前她身边那些家仆随着侯府倾覆而四下凋零。
因为照顾女儿还乡的郜嬷嬷算是漏网之鱼。
可她管理内宅可以,人也忠心耿耿,却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