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一下就找到了症结。
朔绛垂下了头。他的确在恨自己。恨了许多年。
金枝向前一步:“您离家出走或是在府里,无非就是侯府灭门时辰的差别罢了。您突然回府侯爷激动便进了京,可侯爷总不能一辈子不进京吧?只要他进京哀帝便可将侯府一网打尽。”
“您如今也是做皇帝的人,难道要杀哪户人家还会只有一种办法吗?肯定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一着不成,再出一招。”
朔绛抬起了头,的确。
窗外的云朵被风吹动,在蓝天上奔走,似乎长久以来的心结终于散开了。
“我这些天总觉得官家温和是温和,英明是英明,可总少了从前的轻松。”金枝又走到他近处。
她终于忍不住想说出来。
她定定直视着朔绛的眼睛:“官家,自打侯府灭门之后我年年都要给侯府上下烧纸,更救下了许多侯府女眷……”
?她还给侯府上下烧纸?
怪不对当初抓她的侍卫说她还挎着个香火篮子,看到他的第一刻她尖叫着将他认成了鬼。
朔绛心里又好笑又感动。
“我厚着脸皮算是半个侯府亲戚,斗胆托大说一句话,他们定然也希望官家毫无心理负担得活下去。”金枝毫不畏惧。
于公于私,她都要说这些话。
朔绛此刻的心活像一张宣纸。
被人揉皱了又一点一点抚平熨正了。横七竖八全是柔软。
他“嗯”了一声。
不愧是金枝,善良而仁爱,不愧是他喜欢的人。
他笑着转移话题:“朕冤枉了你,可有什么心愿要朕满足,只要朕能做到自然毫不退缩。”
金枝笑:“现在托官家的福,家里生意兴隆,弟弟又有了差事,妹妹还要出嫁,家里再无所求。”
“你自己呢?祛除家人,你自己想要什么?”朔绛认认真真问她。
金枝想了想,她一向为家人而活,还真没有认认真真思考过自己的事。
她终于想起一件事。
抿嘴一笑:“有一遭:我还想继续写下去那本书,还请官家容许我继续写完全本。”
朔绛点头:“那是自然。”
**
“什么?金娘子是无辜的?”
太后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夸张挤了起来。
朔绛点点头:“是,胡管事已经招供了。”
太后唏嘘不已,忙着叫郜嬷嬷去收拾礼品:“一会子我们亲自去探望下金娘子。”
郜嬷嬷应是。
太后便问:“那官家打算如何处置金娘子?”
朔绛没回话,看了太后一眼。
知子莫如母。
太后一下便知道了官家的打算,她嘟哝一句:“横竖如今哀家也没必要拦着了。”
“对了,外头的小娘子们,可还要留着?”
朔绛摇头,并不多说一个字。
“那些小娘子家世俱佳,若是纳了她们官家可多许多助力,官家当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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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官妓的话……哈哈哈哈作者你把猪鱼儿当成什么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完-
第73章
◎除夕夜◎
朔绛点头:“当真。”
太后走了。
朔绛一人在烛光下盘算。
他心里只有金枝,倘若金枝不愿意嫁给他,那他便愿意在远处遥遥远远看她一辈子。
至于江山在旁支里寻个可靠的过继过来便是。
转眼到了年底。
宫娥们换上了新作的吉服,焕然一新。
有些手巧的在发间簪上大红剪纸,或者在鞋面上袜腰上绣一排红花。
瞧着也有过年的气氛,格外喜庆。
朝廷也要办需多场宫廷筵席。
金枝也跟着忙着团团转。
除夕日这天,
金枝早早便起来预备宫里的杂物,崔大家在藏书阁等她。
金枝兴冲冲过去:“师父,过年好。”
她将一小坛自己手作的屠苏酒和一小捆干肉递了过去:“正月里恐怕不让师父进宫,我便先将新年之礼赠给师父。”
崔大家接过礼物,脸色却有些迟疑。
金枝敏锐捕捉到了师父的不对劲:“怎么了师父?”
崔大家眼中充满苦涩:“我,已经无法胜任长期编撰,打算年后就与官家请辞,再不来这里编撰图书了。”
金枝忙问:“师父怎么了?”
原来崔大家惯常出入宫闱,外面有了许多关于官家和崔大家难听的流言,崔家那些有女儿待嫁的人家便求到家主那里,即使家主说明是官家请崔大家编撰书籍仍不能平息流言,崔大家只能主动请辞。
一起先期准备了这么久,就要放弃了么?
金枝心情低落下来,
像是在节日里的喜庆蒙上了一层薄雾,她心里闷闷的。
可仍旧笑着:\"我会来探望师父,师父好好修养身体为上。”
金枝回了福宁宫,在这样的氛围里收拾东西,总觉得游魂一般,处处不甚高兴,
忽听小内侍来寻她:“尚宫大人,游将军找您。”
飞尘!
金枝今日因着崔大家的事情心情不好,是以看到童年玩伴格外高兴。
她笑:“是不是带了过年的贺礼给我?”
又去他身后寻。
果然游飞尘带了一食盒吃食。
金枝打开,里面有干肉,还有各色蜜饯,还有酒糟鹌鹑,腊味填鸭,
她喜滋滋,上午的阴霾似乎渐渐被抚平。
她边翻动食盒边念叨:“你知道么,今日有件事可真是让我郁闷,你听我说……”
她絮絮叨叨还要说下去。
“金枝……”
“嗯?”金枝不耐烦挥挥手,“你听我说完!”
她还要说,
“金枝!”
游飞尘站直了身子。
“嗯?”
金枝终于觉察到不对,她直起身子看他。
游飞尘身着官服,眉宇间有一丝郑重。
他们自幼打打闹闹长大,少见这般郑重其事,上次游飞尘这么郑重还是他忽然说要求娶她时。
金枝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金枝。”游飞尘鼓足了勇气才在今日来寻金枝,可是当面对金枝那一刻他却发现要说出来甚为艰难。
他艰难说:“我前几天派遣了官媒往襄阳侯府去提亲。”
“
金枝抬起头,她瞪大了眼睛。
襄阳侯,那可是个大户人家。
金枝一拍他肩膀:“你小子行啊,居然攀上了侯府小姐,是怎么回事,老实跟我交代”
游飞尘的脸都红了,他瞧着脚尖:“我,我陪我娘去庙里烧香,结果路上便遇上了侯府的车轮陷进泥泞里,裂开了,我去帮忙。”
游飞尘出身市井,什么不会?
他将车轮从泥泞里拖出来,
马车上还坐着人,车马趔趄间,车帘晃动,游飞尘无意间瞥见一角嫩绿衣裳。
随后道别。对方仆人却记住了他的马车徽记。
回府后禀告,襄阳侯府知道这位是官家身边的红人,立刻上了心,派遣了世子亲自上门道谢。
游飞尘进了汴京城之后便听从了朔绛的吩咐,努力与贵胄们搞好关系,
是以他便也回了礼。
襄阳侯府虽然是簪缨世家,可是官家上任后他们家便被架空了,只有个好看的名头。
何况襄阳侯曾经与哀帝走得很近,他们如今昼夜惴惴,就怕官家忽然有天降下旨意,削平了爵位,流放全家。
此时能与游飞尘拉近关系,自然是费尽心思拉拢讨好。
有次赏花宴上,世子得知了游飞尘没有婚配,便笑道:“说来或许是天意,那日马车上坐着舍妹,被游将军救了,这可不是天赐良缘么?”
便叫妹妹出来见面。
游飞尘心里觉得不妥。
他固然出身市井也知道婚嫁之事不可如此行事,便是市井小民也不会如此将女儿送来。
他捏着酒杯,低头回避。
谁知那位小娘子愤愤走上来,地板“咚咚咚”响。
游飞尘一愣。
世子便赔笑:“我这位妹妹庶出,幼时在乡间长大,性子纵得有些野。”
游飞尘这才抬头。
对方不堤防他忽然抬头,举起团扇挡脸。
可仍旧在那一瞬间被游飞尘瞥见了容貌:她眼睛圆瞪,一脸不忿。
游飞尘放下酒杯,正色:“无妨。”
**
“我与那小娘子走得近了,才知道她出身极为可怜,作为不得宠的女儿家常年被扔在乡下长大,不知城里的规矩,长大后又被不怀好意的嫡母和哥哥当作物品赠送权贵,用来给全家当进身之阶。”
游飞尘说着小娘子的近况。
金枝看着儿时玩伴嘴角那一抹微笑,她笑:“看得出来你这一回是动了真格了。”
她挤挤眼:“给我二百两银子,我就不将你曾求娶我的事情泄露给她。”
游飞尘脸刷一下红了,他挠挠脑瓜:“那时,我,大家年轻嘛……”
金枝笑着,心里了然:
游飞尘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倔强的小娘子,是谁并不重要。
之前遇到的是她,再加上大家一起长大没见过旁人,便叫他误以为这世上最重要的是金枝了。
金枝哈哈大笑起来:“吓唬你的,你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游飞尘松了口气:“我要跟她求亲了,不管怎么样,觉得还是要先跟你说一下。”
金枝郑重点头:“嗯,好的。”
游飞尘又问:“适才你说有件糟心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金枝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什么都不想说了:“嗨,没什么大事。对了,我急着去办晚间的宴席,要先走了。”
“那就好。”游飞尘放下心来,又问,“对了,我上次给你求了符。”
就是给她求符路上才偶遇了襄阳侯府小姐。
金枝摇摇头:“不用啦,我已经治好磨牙的毛病了。”
游飞尘没话,明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了,他却仍旧回头:“你放心,我还会好好照顾你家里的。”
金枝嗯了一声,不耐烦挥挥手往前走。
她出了宫墙,已经在转弯处走过去了,又忽得转身:“喂!你定亲成亲时候的肉必须从我家肉铺买啊。”
她还是那么没心没肺。
游飞尘放下心来,
看来一切都如从前一样。
他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
金枝笑笑,转身也走了,
可是走到了前面的转角她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难受起来。
是她将游飞尘推远的,对他也毫无男女之情,
可知道他离开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却仍旧不是滋味。
像是自小长大的姐妹突然出阁,从此她就有自己的小家,与你不再是一家了,来你家算作是做客,你去她家也要拎着礼品。
是那种惆怅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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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的筵席设置在正德门。
皆时官家要宴请文武百官,
官家也特许福宁宫上下参与,女官们因着能赴宴而高兴不已。
即使出不了宫,可正德门上筵席文武百官都会携家眷而来,说不定还能瞧见自己家人一眼。
是以各个都装扮得漂漂亮亮。
金枝也来了,她瞧见许多贵胄诰命,那位慕夜雪已经梳了妇人发髻,想来已经嫁人了。
还有许多别的小娘子和贵妇们都在席间。
席间还有彩灯高悬,大家都极为欢乐。
今年是官家登基第一年,为了庆贺亲政也为了宣扬国富民强的,是以皇城司将这样盛宴变得格外盛大隆重。
贵人官员们在楼上设宴,城门楼下便是万民齐乐张灯结彩。
有戏子杂耍、有器乐齐鸣、有御苑训练出来的大象背绣球,还有舞狮的。
万千花灯齐齐点亮,有锦鲤灯,有龙凤灯,还有两人高的灯山,看上去璀璨非常,将黑夜装点得白昼一般。
楼上也照着民间的样式设置了各种奖品,对诗猜灯谜出众者方可获得。
最瞩目的是当中的一等品。
女官们纷纷议论着那物件,便是见多识广的贵人们也都在围着那物件议论纷纷。
那奖品是个象牙所制的葡萄花鸟纹香囊。
注入香料之后可以随意滚动却不洒落任何香料,
可在床铺见取暖,也可系在腰间。
那据说是大师所做,精巧细致。
灯下镂空的影子交错,看着就觉华贵非凡。
几个宫娥指着看,金枝少不得多看了两眼。
她在心里赞叹:此物等真了不得。
有许多人在猜上面的谜语,可是太难了,谁也猜不到。
听说是两府的相公们联手写出来的。
相爷们都是进士出身,又是治学问的大儒,
金枝有自知之明,知道这谜她是猜不中了。
她摇摇头放弃了香囊球,很快注意力就转而放到官家身上。
官家坐在上首,被百官簇拥着。
今日是节日,他穿着整套的衮冕,头戴十二旒白玉串珠的冕旒,脚踩赤舄。
衮服上衣上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左肩担着红日,右肩担着银月。下裳绣着宗彝、藻、火的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