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幸——吾七哉
时间:2022-03-16 09:48:56

  他此刻脑中是空白的,一口气没吸入喉咙便又吐出来,惧怕从心底泛起来使全身酸软。
  “来人!送辅国将军回营!”鲜血从指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他臂膀越发的颤抖,生怕按不住就让殷渌的血流干了。
  可是还未等人前来,殷渌却一把拉住了傅其章的手,那粗糙的手掌已没有太大的力气,也冰凉得很。
  他喉间漫着血,呜噜着喘不过气来,把额头的青筋憋得暴起,唇齿颤抖着:“不必…”
  傅其章尽量就着身前人的力气,紧紧地回握住那只手:“老师安心,这就带您回去!”
  殷渌猛地一嗑,呕出一口鲜血来,他自知自己无力再挪动,便半合着眼睛地摇了头。
  “我且最后再问你…战场凶险,你可愿再领兵…”他紧紧地拽住颤抖地手,说话上气不接下气。
  又是同样的问题,傅其章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老师没了气力,他怔了一瞬慌忙点头:“愿意…”
  顺着,泪水已经自眼角漱漱落下,眼前这个年近半百的老将军,从未有过的虚弱与无力。
  殷渌似乎把所有力气都放在了喉间,挣扎道:“为何?”
  他退去了方才的满眼杀戮,忽然变得和蔼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看不清东西了,只觉着目光停滞迟钝起来。
  血已经不往外涌了,人的面色比雪光还惨白,只剩了最后一丝神思,若即若离地望着。傅其章放弃了想要挪动殷渌的念头,热泪在寒风中也变得冰凉。
  为何…为了建功立业么?早就不就是了…为了守那一个人吗?可又不只一人在战火中流离。
  身旁的这些尸体,是谁的儿子有是谁的丈夫,或许是谁的父亲…
  傅其章抖到无力的手缓缓覆住还紧紧攥着大旗的手,似乎想要将要离去的魂魄抓住。
  “为我脚下国土与万千黎民不受战火,为活着的人能继续活下去,死去的人可魂归故里。”
  他压下哽咽的声音,尽力在四周扑来的喊杀声中,说得字字清晰…
  殷渌嘴角微微起了一个无力的笑容,合上可早已支撑不住的眼睛,紧绷的身体忽然泄了力。
  傅其章如临高山崩塌,那副身躯的力量轰然压在他身上,耳边轰隆隆作响…
  他目光和呼吸都停滞着,一滴泪未经脸庞,直落在冰雪里,没什么意识地轻唤:“老师…”
  殷渌紧握着大旗的手终于缓缓松动,旗杆自掌间滚落,那面迎风招展的绛红大旗缓缓倾倒。
  这一刻,傅其章忽然抬手接住了要倒的大旗,他还恍然未回神,只隐约觉着自己握的地方,尚有丝丝温热。
  他抬眼看去,晴空下的大旗飒飒作响,未曾有半刻停歇。
  大旗未倒,依然高高的飘扬着,由一只苍老的手到了一只年轻的手,却同样被紧紧地握住高擎。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已经没了温度的躯体躺在雪地里,傅其章深吸了一口气,又断断续续地呼出,慢慢挪动身子端正地跪好。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即使知道无数嘉宁将士的目光正在看着他,看着这位埋身冰雪的老将军。
  直到耳边的喊杀声让神思清明,他才接着旗杆的力,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微红的眼睛里布了血丝,睨向那些长刀铁骑,想来这无尽的冰雪里,再没有什么比他更烈焰灼灼。
  昭宁大军势头正盛,所过之处只剩鲜血。
  傅其章举起从殷渌手中接过的大旗,将声音喊得嘶哑:“跟我杀出去!”
  这一声似乎要震彻天地,带起一片冲锋陷阵的喊杀声。
  银枪整身都沾了血迹,直到脱手刺在了地上。傅其章抽出腰间的长剑,又挡开刺来的利刃。
  “将军快走!”几士兵循着那亮眼的金甲红袍,两人团团围住。
  傅其章猛然被推开,却不肯丢下谁,可还未上前那士兵已然被长刀贯穿了身体。
  不知哪里又来一人,一把拉开了他,自武器挡开了敌人的进攻:“将军闪开!”
  一次又一次有人挡在身前,傅其章忽得有些怔住,或许这些人从未谋面,可只认得自己是将军。
  他将大旗往地上一刺,腾出手来扯住自己红袍的系扣,干脆果决地以长剑锋刃断了早已浸血沉重的红袍,扬手扔在那血泊里。
  三尺青锋已做血刃,挽在手里再一瞬,傅其章复又大步上前,以利刃开路。
  晴空万里下,雪光已没了白色。去了红袍,任谁都没有了什么特殊,只在冰冷的光里,拼杀生路。
  ……
  战场上除了跃马的昭宁部,已经没多少战斗的地方了。北藩撤兵了,留下了昭宁大军在战场上检查是否有活口。
  放眼望去血海尸山,一昭宁将领走马道:“检查仔细了,别留活口,尤其是嘉宁军的人!”
  四下以长刀拨弄的士兵零零散散地答了是,他便又去了别处。
  夕阳下无人的战场寂静的可怕,明明那么美好的黄昏,却像将死时最后的光亮,洒在那些没了光泽的铠甲上,毫无生气。
  嘉宁北路两路大军,在两面夹击下,全军覆没。
  背着光驰来一匹快马,应是满地刀剑与残体,马蹄都无处可落,那人缓缓勒住了马。
  是景舟,他茫然地望着这里,只在很远出看见了一面还高扬的绛红大旗。
  马蹄小心翼翼地找着空地踏过,他四下打量着,眼神似乎无处安放,被这惨烈的场景刺得心颤。
  近至那高扬的大旗前,他目光忽然一震,在不远处的血泊里赫然躺着一匹白马。
  除了傅其章再无人撑白马,景舟慌忙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是傅其章的白马…马身四处伤口,原本洁白的毛已然染了斑驳的血渍。
  天色越来越暗,暗得人心里发慌,他猛然转头四下打量,急切地寻找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或许根本不应该期待着有所收获。
  那把刺在地上的银枪,淌下了血渍后,正迎着最后的阳光发亮。
  他心如坠冰窟,傅其章这把银枪绝不会被如此丢下,除非……
  可四周到处是断肢和面目全非的人,究竟有没有靖安大将军。
  景舟握住那杆早已冰凉的银枪,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它扯出来。
  残阳终归是被吞没在了山峦里,这里的风声都好像是呜咽的声音,那哒哒作响的大旗,是在给谁指回家的路吧。
  当日议和昭宁侯阵前谋乱他是知道的,这会儿暗夜中仅凭月色策马,只往原先嘉宁大营而去,可那里已经灯火全无。
  他坚信傅其章是在冲破敌军包围中,无暇顾及白马与银枪,这才将它们留在了战场上,现在应当已经率军撤离了。
  如果不在这里,以景舟对他的了解,必定会撤军去冀北杨迟处。
  他握了握手中的银枪,还在想象着要把此物物归原主。
  避开昭宁大军驻地,他顺着来路南下,打算先去冀北杨迟部。
  夜路不甚清楚,快马飞驰间路旁景物已然模糊。
  突然,马身猛然一滞前倾,马蹄已被绊马索缠死,重重跌倒。
  景舟即刻松了缰绳,顺着尚能摸到的马脖借力翻身,在地上滚过一周正准备起身,却忽然被四周冲上来的黑影按住。
  “谁!”那些人各个着了铠甲,手中短刀齐来。
  月光下,景舟尚能辨认这是嘉宁军的装束,即刻道:“靖安将军副将,景舟!”
  听见人报了名号,那三五士兵一怔,即刻两将人扶起来:“景将军!”
  “景将军你还…”一士兵惊愕着,却把还活着三个字咽了回去,忙拉着他:“快来!”
  好在是场乌龙,景舟还未缓过神,已然被拉着往一处山脚背面而去。
  转过隐蔽的山石,可见零零落落的小火堆,唯独更远处有一处很明亮的地方,由明到暗处的所有士兵都跪着,没人说话。
  他心中一凉,脊背紧绷得发抖,这副场景难不成是傅其章出了事情。
  如此料想,他即刻迈开步子跑去,一路上沉重的脚步声引得士兵纷纷抬头,收敛了啜泣声。
  “将军!”他到近前猛然止步,先唤一声期待得到回应。
  可无人响应,那明亮的火把下有一木榻,光亮里殷渌面色惨白地躺在那里,没有任何生气。
  殷可竹通红的眼睛、满脸的泪水和早已麻木的目光,让人不敢呼吸。
  景舟忽然喘了一口气出来,明了了发生之事,也随之跪在一旁,目光却还惊惧地四下打量,不敢相信。
  “景舟…”沈子耀这才反应过来身边多了个人。
  “老将军…”景舟半晌挤出来这一句话,没敢再往下说。
  沈子耀没作回应,只躲避地收了目光,又落下来一颗泪。
  忽然,景舟意识到手里还握着银枪,他拉过沈子耀急切地问道:“靖安将军呢!”
  他多希望听到人是受伤了在休息,或者是去什么地方布防…
  连景舟也不知道人在哪里,沈子耀缓缓投来绝望地目光,缓缓地摇头:“不知道…”
  “没人回来!”他开始剧烈地摇头,似乎想要摆脱浑身的厄运,崩溃起来:“没人回来!一个人都没有!”
  他忽然抓住景舟,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似乎章求得一个办法,开始大哭:“昭宁侯阵前起兵…谁都没回来…”
  景舟身体忽然瘫软下去,即使紧紧地握着拳,都不能止住浑身的颤抖。
  火光下的银枪,慢慢散发着寒意…
  作者有话说:
  今日更新1/1
  各位除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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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评论:
  【大大加油,傅将军千万不要有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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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第124章 不归
  ◎吾与雪同归◎
  京城一日比一日冷,不过天气却总是干燥得很,没有什么要下雪的样子。直到近几日的北风中才得了些水汽,时不时的添些云彩。
  人人换了冬装,似乎整个京城都被包裹得厚重迟缓起来。
  沈郁茹照例倚在临窗的小榻上,往窗外望着光秃秃的枝丫和枯黄的花草残叶。
  她着了身浅碧色的细绒厚衣,成了冬日里唯一有生机的颜色。
  “小姐!”兰芷欢快地由长廊跑来,推了门后便把手背在了身后,一副得意神秘的样子。
  “怎么了?这么欢喜。”这是近日沈郁茹第一次见着这小丫头这么高兴,语气便也柔和了几分。
  兰芷挪着脚步,故意卖关子:“小姐且猜猜,我这里有什么好东西?”
  沈郁茹这才注意到她背着手,定是在藏着什么,可天下好东西多了,这么一说哪能知道。
  她还不忍心拂了这份兴致,便打趣附和道:“莫不是哪个情郎给你的情书。”
  这话逗得兰芷笑得更灿烂,倾了倾身子:“是情郎,可却不是我的情郎。”她说着,慢慢将手里的信举了出来。
  那封信将沈郁茹的神思全然吸引了过去,她原本不甚在意的目光忽然惊喜起来:“是北境来的?”说着,她急忙起身去拿。
  兰芷看人着急也不再逗闹,直接将信送了过去:“是,送信的人可说了,北境大捷!”
  信封由蜡封着,沈郁茹即便是还没拆开,听这样的消息便也收不住笑容。
  这是傅其章出征后第一次写信回来,她盼了许久,却在将信纸抽出前有些不敢面对。
  时至今日,竟然猜不到远方的人会写些什么,她盼着是以前的甜言蜜语,可又觉着应当不是,如此一想,展开信纸的动作便也慢了下来。
  “吾与雪同归”
  寥寥五字映入眼帘,沈郁茹屏着的一口气这才呼出来,带了些酸楚又欣慰的笑意。
  两人疏离着,或许缠绵情话不合时宜。但最初溢于言表的喜欢,此刻已成了不可说却又不甘深藏的爱意。
  这五字足以,她甚至已经能想出隆冬满天大雪下,她的将军白马红袍意气风发地回来。
  原来这几日的绵绵阴云,是在给归人酝酿一场雪。沈郁茹转头往窗外看去,眼睛里亮亮的,盼着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
  北境一战中幸存的嘉宁军不足千人,这些人在寒风中守着辅国老将军,从暗夜到黎明。
  沈子耀将跪坐着的殷可竹抱在怀里,感受着怀里人身体一阵又一阵的颤抖,时不时有几声抑制不住地呜咽。
  这一夜,景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过,只是眼前的火光明了暗,暗了又明,直到最后已经觉不出眼前看的究竟是什么。
  他以手触在冰凉的地上,将自己有些麻木的身体撑起来。被冻得无力的双腿艰难地站稳,才觉着浑身的血液稍有流通。
  这些人还活着,总不能跪死在这里,眼下绝不能再被昭宁侯发现行踪,不然北境所发生之事,恐怕永无真相大白之时。
  “还有力气么?”景舟看向地上两个精神不振的人,虽是询问却毫无质疑。
  说来这也不过是两个十六七的小儿女,刚刚经历了骨肉分离之痛,任谁都不能资格要求他们放下悲痛。
  安静了半晌,本来缩做一团窝在沈子耀怀里的殷可竹,慢慢挣扎着爬起来,不甚强壮的身体这会儿踉跄几下才站稳。
  她望着殷渌的遗体深吸了一口气,尚能听出喉间声音哽咽。
  “我必要姜绰,血债血偿。”她说得轻声,无神的目光渐渐腾起恨意,那个眼神本不该属于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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