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耀忽然垂了目光:“我…我姐夫…”他不敢说下去,甚至想就此逃避。
“昭宁大军走后,我们找了…没找到…有一些人已经看不清,看不清样子了。”殷可竹擦了又落下的泪,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脆弱。
一夜了,这条南下去冀北军的必经之路都无人经过,那样惨烈的战场,会有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爬出来吗?
“我该怎么跟我阿姐说啊?”沈子耀呆呆地望着地面,仿佛在自言自语,本来停住的哭声这会儿又哽咽起来。
他分明见过自己阿姐如何欢喜这个如意郎君,时不时现在也在盼着人回京。
那个从冀北大营里把他带出来的人,这会儿没能再一道回去。
“我们必须马上去冀北杨迟部。”景舟看了看已经陆续站起来的将士,收敛了悲伤的神色。
他手中的银枪一直未曾放下,现在绝不能让昭宁侯的人占了先机,不然不知又有什么罪名落在嘉宁军头上。
数万烈烈亡魂,不能成了冤魂。
“你们,还行么?”他看着两个人还不甚提的起精神,便又嘱咐了一句。
没成想先回应的竟然是殷可竹,她一把擦了泪痕,通红的眼睛看过来,说得坚韧:“放心,我是殷家的女儿!”
沈子耀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下来,随之也提起了一口气:“行。”
……
没了粮草辎重,这不足千人的小队可疾行军。冀北杨迟部原本便已北上五十里,如此一来便能更快相见。
杨迟收到快马传信说是北境嘉宁军来此还很激动,以为是北境平定后,先头的凯旋部队。
他正要点兵去迎接,却被告知不用挪动,只在大营里等待辅国老将军和靖安将军便可。
那传令兵的神色低沉严肃,多余的话却半字都不肯再说。
杨迟的心提起来,在大营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一直张望着,直到看见了无旗无番的人马,缓缓而来。
那些士兵虽然排列整齐,但绝不是凯旋大军应有的气势。待人近些他又见着人人面色惨淡,似乎是被什么耗光了气数。
在一众迎接人疑惑的目光中,景舟翻身下马,手中擎着那杆银枪。
身后的士兵让出一条路来,由四人抬着的木榻缓缓上前,一切都那么安静。
“这是…怎么了?”杨迟还未看到那些士兵抬着什么东西,却发觉殷渌和傅其章都不在,不由得心生寒意。
没人回答,那张木榻被稳稳地放在地上,他迅速地投去目光,见着了殷渌惨白的面庞,死气沉沉地躺在上边。
在场的人一瞬间都停住了呼吸,寒毛由脊背立起直到手臂,仿佛刚被什么巨石砸过一般,头脑轰鸣。
“老将军…”“辅国将军…”“这…”
身后的人声音颤抖起来,有人甚至胡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去看。
杨迟还从晴天霹雳中乍然回神,急迫问道:“这怎么回事?靖安将军呢!傅其章呢!”
往常自来稳重地他,这会儿竟然大有把人揪住脖领子打一顿的架势。
景舟垂着目光不做回答,缓缓横过那杆银枪,双手托在身前,仿佛他所问之人就在此。
一具遗体,一杆银枪…杨迟头脑如炸裂一般轰然耳鸣,他踉跄后退几步,失神无措地跪了下去。
身后的将领没有再发问的,人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间只有铠甲相碰的声音。
冀北里京城不远了,众人在宽阔的营地里点起了火把,暖一暖那一具具冰凉的身躯。
“究竟发生了何事?”杨迟看着那些疲惫无神的眼睛,似乎觉着不应该发问,可他又太想直到原委。
景舟正细细地擦着银枪上的血迹,显得平静,平静地没有任何情绪:“靖安将军生擒北藩小可汗,得知昭宁侯私采古河山铁矿,才引得北藩大举进兵。”
杨迟神色震惊,听人又说:“本已说定送小可汗回北藩,两方约定休战并将此事呈给陛下。可议和当日昭宁侯却阵前起兵,我因护送小可汗回北藩,才得以逃过一劫。”
“所以二位将军…”杨迟猜测着他们是在这场劫难中丧命。
可沈子耀却接过去了话:“不是,我带兵去接应的时候,那会儿只剩了靖安将军还活着。他们说,是北藩毁约两军交战,靖安将军是他们护下的…”
他懊恼着,想来是自己到的时候人还活着,昭宁军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动手,这才扯了谎。
“真阳小可汗失踪,北藩大举进兵…靖安将军重伤不醒,殷老将军前去应战,没成想昭宁侯狼子野心…”他说着便胸闷起来,无法再开口。
景舟至此才叹了口气:“我护送小可汗回去,这一路上遇到昭宁侯人马围追堵截,我们在山坳里绕了许久,才摆脱了追兵。小可汗回北藩后,与天可汗讲明了情况,北藩这才撤兵。”
原本以为是与北藩交战死伤惨重,却不想那许多人都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杨迟试探问道:“那你们…”
沈子耀盯着跳动的火苗:“老将军让我去找可竹先行撤离,可我们方才撤出战场,就被昭宁大军一路追截,没能再杀回去。”
所有人都以最平和的语调叙述着,没带任何感情,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这场祸事带来的悲痛。
“劳烦杨将军守住冀北,不要让昭宁侯再近京城。”景舟看过去,想提前做些防备。
杨迟看着他手里的银枪,忽得鼻头酸楚起来,忙偏了头:“好,你们呢?”
“我们,明日回京…”景舟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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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HE吧?!我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完-
第125章 归人
◎雪至人不归◎
连日阴云密布的京城,终于起了微微的风,从泥土里泛起潮湿的气息来。
雪花似玉屑似的飘飘洒洒而下,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白。人一走过,那些散雪沾在鞋底被带起来,地上便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灰脚印。
一支没有调令军队,迎着沙沙雪粒自城北遥遥而至。那些将士身上覆了浓重的白色,连擎着的旗都是白色,远远望去仿佛是刚从雪暴里走来。
可近了再看,那些白色是他们腰间系着的麻绳,那些大旗也分明是一面面白幡。
那些大片白色就远远的停住了,仿佛只有那处雪大,只有一只小队踏着稀疏沉重的马蹄声,渐渐接近。
禁城军没敢阻拦,因为他们认得景舟,也认得殷可竹,更认得那些士兵抬着的是一口棺。
这样才白色和棺,还是一支刚从北境回来的军队…那些守门的禁城军注视着,心里有个猜测却又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可放眼大楚军中,可令全军举丧的人,也不过就那么几个。
沿途的百姓也都停下了脚步,目光随着这队人马缓缓往前,仿佛忘却了自己手头正在做的事情。
四周安静下来,只听得那零散的马蹄声,还有依稀可辨的雪打木板灯笼的沙沙声。
刚刚踏上故土,殷可竹忍了许久的眼泪便不住地落下。许是之前哭了太久,她的面色发白,连一直灵动的眼神也没了神采。
那些雪粒落在铠甲上、地上都存得住,可偏偏沾到景舟手里的银枪就即刻化作了水滴。
这队人马缓缓向前,此时此刻周遭仿佛凝固了一般,只剩下雪和他们在自己的归途上。
……
靖安将军府里,沈郁茹正立在长廊的檐下,去看着那并不十分惊艳的雪景。
一身清爽的水绿冬衣外,罩了件白绒间青的斗篷,盘了的乌发间照旧带了青白玉簪。
京城下雪了,虽然不是很大算不得瑞雪,可她还是盼着许诺的人守诺,能在这样的雪中归来。
“小姐,给你换个手炉吧。”兰芷走来,想着人在外边占了许久,暖手的小炉定然不热了。
沈郁茹这才发觉自己手中小炉已经温了,可说来下雪的时候并不很冷,她把小炉递过去:“不用了。”
兰芷接过来迟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半晌,不肯离去。
“怎么了?”沈郁茹看着这小丫头有心事,便问到。
兰芷扣了扣手指,不大高兴:“北境战事平定了,昭宁郡主今日可要回去了,这会儿想必已经出城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郁茹侧了侧身子神色一动,她想着之前于信的事情还没个着落,就这么让人全身而退,着实有些不甘心。
可转念一想,走了也好,省着之后再出什么祸端。
“走便走了。”她舒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妥协了,毕竟北境安定了,郡主要走也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
兰芷不大情愿,要打抱不平:“那之前的事…”她话说一半,也看出了自家小姐不想再追究,也就愤愤住了口。
雪大了些,由雪粒转为了飘飘的雪花。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了枝丫间的沙沙声。
“吾与雪同归”,沈郁茹细细算来,这会儿傅其章应该还在北境整军,不会那么快开拔。或许要到第二、三场雪才能回来。
虽然时间久了些,但是总归还是有盼头的,她轻轻勾了勾嘴角。
忽然,府门吱呀地开了,在宁静中格外引人神思。
沈郁茹本是没有在意的,想着许是哪个采买的小厮出入。可片刻后,那雪色中却走来了一身着铠甲的人。
“景舟?”她怔了一瞬,升起一股喜意来。景舟在,那傅其章定然也是回来了。
可还未等欢喜到心头,她却注意到了景舟腰间的麻绳…
到了庭院中央,景舟便不再走了。他垂着目光,一口唾液咽下灼得喉间生疼,不知如何开口。
手里的银枪越发冰凉,似乎要把人手的皮肉粘下来一般。
一时间,沈郁茹脑海中涌入了千万个念头,可唯有一个似洪水一般横冲直撞。
征战将士带麻而归…再看景舟握着那银枪一言不发、面色沉重,实在是把人的心吊起来再添恐慌。
可她极力压下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缓缓下了阶走向雪中的人,却怕步子迈得太大,离害怕的消息太近。
雪越来越大,已经开始洋洋洒洒,四周也静得可怕。
沈郁茹迎着雪,慢慢将人打量,许久才犹豫发问:“将军呢…”
她希望得到的回答是傅其章在处理事物,令他先行回府。
可问题石沉大海,景舟不敢抬起目光,只缓缓屈膝跪下,将银枪托在双手间举过头顶。
景舟跪在面前,这是傅其章的银枪…沈郁茹眼神忽得滞住,似乎一把利刃击碎了仅有的期盼。
可她不敢让猜测占据理智,也不肯相信这个猜测:“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将军呢?”平静地神色下,声音却颤抖得厉害。
虽然如此发问,可她眼睛里分明多了泪水,惊慌质疑地看过去,不肯移动分毫。
“将军…”景舟做了许久的准备,还是说不下去,只紧闭了眼睛。
他呼了一口热气出来,心下一横:“昭宁侯阵前起兵谋乱…将军没能冲破包围…”
沈郁茹迫切的目光乍然失了神采,眼里存的泪水滚下。她仿佛被这大雪冻在了原地一般,手脚麻木、身躯却被挖空。
“不可能!你…你骗我,是不是!将军…回来了是不是!”她忽然慌乱起来,不肯相信。单薄的手臂不知哪里来的立力气,险些将景舟晃倒。
明明北境已经大捷了,前几天才写了“吾与雪同归”,怎么今日就只将这一杆银枪送到面前了。
她满含热泪地望着景舟,又故作镇定起来。仍然希望得到一个不一样的回答,那么迫切和期待。
可景舟自然不敢面对这样的目光,垂着眼神缓缓摇了摇头,连手臂也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一摇头,彻底击垮了沈郁茹最后的防线,早已麻木的双腿根本支撑不起没了心神的躯体。
心中似乎猛然被冰锥刺过,她踉跄几步跌坐在雪中,似乎整身只有自眼眶涌出来得泪是热的。
那杆银枪上已经没了血迹,可沈郁茹从头打量,却似乎见着那血海。
或许那个反复做过的梦,就是个个预兆。是上天在告诉她,把她的元十留下来。
间青的斗篷上覆了一层雪,连乌发上的雪也不再融化。
一颗颗泪不止地落下,将身前的雪烫了一个又一个洞出来。沈郁茹似乎淹没在了冰凉的水中,耳边呜鸣着,听不清。
她毫无知觉地抬手轻触银枪,冰凉由指尖开始,慢慢传向手掌,最终由着手臂传到心尖。
这杆银枪很重,她本以为能轻易拿过来,却不想只能铮的一声任它一头砸在雪里,枪身重重地落在自己肩头。
银枪就这样被她揽在怀里,用自己仅有的热度去温暖这块冷铁。
庭院中的一切都白了,那些沙沙作响的枝丫和每一寸山石,想必后院的桂树也已经是满头白雪了。
沈郁茹忽然放声哭起来,将头深深地埋下去,仿佛冷铁而来的每一丝寒气,都是傅其章气息。
她身体剧烈的颤抖着,就这么绝望而又无助地哭着,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紧紧地抱着这杆银枪。
她的元十啊,同京城的初雪一起,回来了。
……
被大雪覆盖的靖安将军府,已经不需要再挂什么白绫,就已经寂寥得不成样子。
沈郁茹和着一身被雪浸湿的衣服,就这么跪在院子里,怎么都不肯离开。
或许她的心神定在了这里,也或许这里也已经没了她的归处。
许久,她已经不再放声哭了,只静静地流着泪,任纷纷扬扬的雪花由眼前落下,落在她毫无生气的目光中。
“郁茹!”转过石路的沈置喘着粗气,见着了满身白雪的女儿。
沈子耀在他身后想要张口唤阿姐,却一口气卡在嗓子眼,没能出来。
沈置是知道傅其章站死的消息的,现在自己女儿这样跪坐在雪中,仿佛被雪压得没了呼吸。
他怔着,小心翼翼地埋着步子前去,直到蹲在沈郁茹的面前,看见那张苍白的脸,鼻头的酸意才忍不住四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