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满宫奴婢无一能安然站立着,除了尚宝和韶言,寿安宫中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最为年长的老嬷嬷颤着声回话:“陛下有所不知,太妃娘娘生靖和公主时伤了身子,这些年其实一直病痛不断……如今听说公主即将远嫁,怕是忧郁心切,更伤本元。”
尚宝小声在皇帝耳边说:“陛下,方才太医也说冯太妃这病是因忧思过重。”
宫里因为“忧思过重”四个字而死的人太多了,哪一个是一夜之间病入膏肓的?皇帝冷声轻嗤,不信这番说辞。
林贵妃揣摩着皇帝的心意,也对下边的嬷嬷怪声说道:“究竟是思女心切导致心病,还是借病发挥逼迫朕留下靖和公主?太妃娘娘如此自私,不顾两国邦交大事,就不怕先帝泉下有知?”
奴婢都有护主心切,这寿安宫里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是维护着太妃的立场。听着贵妃这番话,人人心中都有怨言。
人家南阳国想求娶的明明是当今圣上的亲女儿,是平昭公主而非先帝遗孤。为何平昭公主不为朝廷邦交远嫁南蛮,却要一个哑女承受如此重担?
究竟是谁自私?
只是这番话终究没有人敢说出口。
皇帝冷眼睥睨跪在地上的下人,沉声道:“若是太妃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这些人,全都给她陪葬吧。”
夜风裹挟着丝丝寒意,让跪在地上的人打了个寒颤。年长的老嬷嬷老太监稍好一些,年轻的宫女便是浑身瘫软就要哭出来了。
林贵妃挽着皇帝的手,轻声道:“陛下,若是太妃娘娘真不顾这些奴才的死活……和亲一事又该如何?总不能真让平昭嫁去那种地方,她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啊。”
皇帝眉头紧锁,语气不善:“公主不能嫁,京城中还有那么多宗室之女王公之女,她们也不能嫁吗?不能以兵道取胜,反要以和亲钳制两国政治,本就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过失!”
得了皇帝这句话,林贵妃心中才算安定。
平昭公主的生母顺嫔乃是名儒之女,若是能在公主和亲一事卖她个好,将来伏生就能多一个助力。
这一夜各宫都不得安宁,朝霞不解人间滋味,依旧如期而来。
巳时一刻,阖宫都听到了寿安宫传出的哭声,或许是为冯太妃而哭,又或许是为他们自己悲鸣。
彼时朝会刚刚结束,陆之珩还在德政殿协助皇帝整理奏章,听到下人回禀,眉心微沉。
他很清楚前世最终远嫁和亲的是他的长姐平昭公主,所以昨天听说了寿安宫的事,就已经猜到会是这个结局。
可他也听说了皇帝在寿安宫放下的狠话,太妃若是死了,满宫的下人都得陪葬。
眼下南阳国使臣还在京中,皇帝就要以靖国之主的身份大肆暴行,这无疑是对本朝国体的一种损伤。
皇帝也听到了禀报,手中捏着珠串停了半晌,才语气淡淡地说:“传令内廷刑司,太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下人,杖毙。”
尚宝还未接旨,陆之珩先一步放下手中奏折,退到台阶下朝着皇帝跪了下去。
“太子这是何意?”皇帝挑眉看他。
陆之珩道:“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理由呢?”
“下人有过,然罪不至死。”
皇帝嗤笑,“伺候太妃不力误了朝廷邦交大事,朕不株连其家人已是开恩,太子何以妄自替他们开罪?”
“南阳国使臣还未离京,两国建交章程尚在逐步完善,她们伺候太妃不力是真,但“误了邦交大事”这一罪名并未落到实处。刑出无名,非明君所为。再者,若是按父皇的说法,昨夜进了寿安宫的太医也都是医术不精误了大事,难道也该全部杖毙?”
陆之珩很少这样反驳皇帝,这让皇帝沉默了许久。
“你是想骂朕暴戾、滥用极刑?”
陆之珩已经在避免谈及前朝暴君滥用恶刑的前车之鉴,生怕戳中他那颗脆弱的心,只是没想到皇帝这么有自知之明。
无奈之下说道:“儿臣不敢,只是想为父皇分忧。与其杖毙宫人叫内宫人心惶惶、让南阳国使臣看了笑话,倒不如明他们随和亲公主出嫁,侍奉公主身侧,以求将功折罪。”
“你倒是会邀买人心。”
皇帝甩手把珠串扔在案上,起身走上前。陆之珩顷刻感受到身前压迫感,低下去做出恭敬臣服的姿态。
“靖和公主不能嫁了,谁来做这和亲公主?”
“儿臣猜想,父皇是想从王公百官家中挑选贵女,封为公主远嫁南阳国。”
皇帝忽然笑了一下,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随即将他拽了起来,“朕心中有一人选,不知太子听了有什么想法。”
陆之珩起身太快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刚刚站好就听到这样一句话,心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父皇想选谁?”
皇帝欣然开口:“端信伯嫡出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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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皇帝】
【这皇帝就nm无语】
【狗皇帝……】
【太子:要不这次我病危】
-完-
第18章
◎嘴硬◎
话音落,皇帝紧紧盯着陆之珩气色不佳的面孔,期待从他冷静至极的神色里捕捉到些许慌张。
陆之珩冷静地说:“儿臣以为不可。”
皇帝语气一沉:“有何不可?”
“前几日在朝会上儿臣已经说过一次。”陆之珩道,“端信伯为国尽忠竭己,朝廷怎能送走他的女儿寒了忠臣的心?”
皇帝不以为然,“他有三个女儿,即便嫡女远嫁,府中仍有两个庶女尽孝,何至于让他寒心?若是还嫌不够,朕大可以指一妙龄女子嫁给他,再生上两三个嫡子给他戚家延续香火。”
陆之珩压下心底逆反的冲动,耐着性子说:“父皇有所不知,端信伯与元妻结发情深,自发妻病逝之后便格外疼爱嫡长女,恐怕在伯爷心中十个庶女也抵不过一个嫡女。以儿臣之见,若是要以端信伯之女充和亲公主远嫁,其庶出次女年龄合适,可堪此任。”
“据朕所知,端信伯那房妾室是当年战场上幸存下来的战俘。以战俘之女顶替公主,究竟是为国建交,还是放虎归山啊?”
“父皇多虑了,她父母姐妹都在长安,她还敢反了不成?”
皇帝沉默了片刻,踱回龙椅处坐下,仰着头望房梁上雕的金龙,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尚宝进来哈腰行了个礼,禀报道:“陛下,五殿下来请安了。”
皇帝才坐正身姿,说:“让他进来。”
陆之珩眼神一暗,自觉地让出位置,重新回到桌案边上低头整理剩下的奏章。皇帝瞥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儿臣恭请父皇圣安。”
陆伏生穿着寻常交领袍大步迈进德政殿,面含笑意地朝皇帝行了一礼,眼神一瞟才发觉边上还有一个人,惊讶道:“呀,太子殿下也在啊?”
皇帝难得佯怒瞪他一眼,“没规矩,他是储君你是臣弟,好歹先尽了礼数再问。”
陆伏生听得出这语气轻松没有训斥的意味,乐呵呵地给太子补了一揖,“是,臣弟拜见太子三哥。”
陆之珩不解,皇帝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他向陆伏生微微颔首算作回应,手里忙活的东西没有因此停下。
皇帝一手倚着龙椅扶手,拇指摩挲着金子雕的龙头,眼中闪烁几分戏谑笑意,问道:“小五,今日冯太妃薨了,靖和公主按礼制应当为母守孝不能婚嫁,和亲一事又生变故,你怎么看?”
陆伏生思索片刻,朗声回道:“这不难,京中王公大臣府中贵女无数,父皇大可以从中挑选一位才德兼备形貌俱佳的姑娘认为义女,册封公主远嫁和亲。”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话音一顿,接着问:“小五觉得,端信伯嫡女戚氏如何?”
“啊……啊?”
陆伏生刚活跃起来的思路刹那间停住,怔愣之后翻涌上来的是惊慌和错愕。
“朕记得你母妃多次提起这个戚姑娘,说与她投缘,若是能有哥像戚姑娘一样的女儿该多好。那不如朕就认戚姑娘做义女,封她为公主远嫁和亲……”
皇帝侃侃说着自己的想法,陆伏生却听不下去了。他可记得母妃私下里交代的事情,那戚铃兰是要嫁给他做正妃的!
戚家是朝廷新贵与军中联系紧密值得一交,在这一点上太子和母妃的想法是不谋而合。
再者,戚姑娘确实貌美,弹起琴来宛若天仙一般的气质令人着迷,说起话来温温柔柔一看就是贤惠持家的,即便没有母妃的叮嘱,他也希望能娶这样一位女子做正妃。
怎么能就这样便宜了南阳国的小皇帝?
“父皇,不可啊!”陆伏生定定心神撩开袍子便跪在了阶下。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为何不可?”
陆伏生眼中满是真挚,望着皇帝说道:“儿臣倾慕戚姑娘,原想着和亲事了再向父皇陈明、请求父皇赐婚,恳请父皇垂怜儿臣对戚姑娘的爱慕之情,另选旁人和亲吧!”
皇帝不急着回应他,扭头又看了太子一眼。
陆之珩手一抖,刚分门别类摞好的奏折瞬间被打乱,最右侧的一叠更是散落到了地上。
随着奏折落地的声音,皇帝收回了目光,而陆伏生朝他看了过去。
“三哥,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吗?”
陆之珩不语,弯下身子捡起奏折,所幸这一摞都是请安折子,乱了就乱了。
“让尚宝来收拾,你坐下歇会儿,省的累着你回去又病了。”皇帝淡淡道。
尚宝应声进来,先给太子搬了把椅子,随后俯在地上将请安折子一本本拾起来。
皇帝抬手端起桌边的茶水,抿了一口,“若是不选戚姑娘,京中还有哪家女子能当大任?”
陆伏生道:“儿臣觉得兵部尚书吴绩吴大人之女不错,这女子相貌周正、温柔知礼,必不会丢了我大靖朝的脸面。”
一旁陆之珩刚刚坐下,听到这嘴角动了动,压下一丝笑意。
不知林贵妃听到她儿子这话该是什么想法,吴绩知道自己被主子卖了吗?
皇帝面不改色地放下茶盏,“朕知道了,你先回去读书,傍晚让贺老来见朕。”
贺老全名贺徵,是两代帝师,如今又担任太子和诸位皇子的老师。皇帝要见他,自然是要问皇子的学业。陆伏生听着心虚,老老实实行了跪安礼便离开了。
皇帝转过身正对着太子,“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陆之珩起身垂手站立着,心下揣测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他回话,皇帝紧接着斥道:“看看陆伏生,再看看你。堂堂七尺男儿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不敢说出口,胡扯些看似高深的大道理,实则毫无王霸之气!”
他看着陆之珩脸上冷静的表情,一股子无名火越烧越旺——
“你以为你和那些文人学得一副冷飕飕、阴森森的模样,就能暗动乾坤了?就你那点小心思,朕都不稀得捅开!”
饶是两世为人,陆之珩还是摸不清皇帝的脾气,一通训斥叫他愣了半晌,才隐隐约约听明白皇帝所指何意。
他蓦地抬头看去,对上皇帝的厌烦的眼神,问道:“儿臣想要,父皇就会给吗?”
“未必。”皇帝眼神一凛。
“既然如此,儿臣说想要又有什么意义?”陆之珩自嘲地笑了笑。
陆伏生能毫无顾忌说出想要,无非是他娘宠着父皇溺着,自小所求皆能如愿。
反倒是他,想要的从未得到,不想要的硬塞到手里。
“那你就是不想要了。”
皇帝声音忽而拔高一倍:“既然如此,待和亲事毕,朕即下旨为五皇子赐婚,择吉日迎娶端信伯嫡女。”
“您不会这么做。”陆之珩依然冷静镇定,神情不显丝毫破绽。
陆伏生的侧妃已经定下了,是南阳国的公主,如果再娶戚氏女,无疑会染指朝廷兵权。
他这个太子心大,那正值壮年的皇帝能安心吗?
皇帝果然没再说话。
这时门外小太监进来通报,礼部尚书求见。陆之珩顺势退至阶下,向皇帝行跪安礼。
“儿臣先行告退。”
瞧着他单薄的身影离去,皇帝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推倒了手边奏折。尚宝刚刚把请安折子堆叠整齐,这会又弯下腰去。
皇帝恨恨道:“他那骨头是打了铁钉是吗?陆伏生的乖顺讨巧,他是半分也学不会!”
尚宝一边捡着奏折,一边好声好气劝着:“人说龙生九子各不相同,若是太子殿下真和五殿下一般无二,陛下您未必欢喜啊。”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才道:“叫礼部尚书进来。”
…
德政殿中的龃龉传不出宫门。
隔日,陆之珩挑了身颜色鲜亮些的衣服穿出门,带着城东稻花铺的糕点去向端信伯府。
这个时辰,戚明松还在兵部。
近日戚明松和赵氏心思都在戚铃兰的婚事上,京中世家听闻此讯,有结亲之意的私下里走动了几回,登门说亲的媒婆不知换了多少个。
伯府的下人也算习惯了贵人迎来送往,但抬头看见一驾盖顶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外,车上坠着东宫的牌子,还是愣了一下。
“太、太子殿下……”
陆之珩下了马车,抬头望了一眼伯府的牌匾,才明知故问道:“戚大人在吗?”
管家忙跪着回话:“回禀太子殿下,大人还在兵部没回来,奴才这就让人去衙门传话!”
“不必了。”陆之珩抬了下手把人拦住,话锋一转:“我是来找戚姑娘的。”
管家一愣,随后更为惶恐地低下了头:“太子殿下来的不巧,我家姑娘……也不在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