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没听见好消息,也没听见坏消息,容娘像是松了口气,她回身去躺椅旁取挽发的木钗。
“慢待了,我这几日不知为何,整日昏沉沉的”,她伸手到后脑去三两下便将头发绾好,几缕额发垂在脸侧,“你来坐,橱柜里有川溪茶砖,我去敲一块来,小孟,烧点热水”
“我贪你这口茶么”,顾诤没好气坐下,伸手覆在炭盆上烤火,南方不如北方温度低,可这湿冷的天气更叫人觉得生寒,“你自己个儿坐下,别忙活了,这是酒酿吗,我喝这个”
“也行,这个好喝”,小桌上的坛子里装的是酒酿,容娘这些天不大想吃饭,这个倒是能吃许多,她坐下来,把小铜壶坐到炭盆旁烧水煎药的小泥炉子上,舀了些酒酿进去,又掺开水,打开装红糖的小罐子正要放糖,想起什么问了顾诤一句,“吃红糖还是冰糖”
顾诤向来不爱红糖,总觉得有股子怪味儿,他脱下斗篷搭在椅子上,捧着酒酿坐在炭盆边拿勺子一口口喝,容娘搓了一些糯米小团子煮进去,糯米粉里掺了木薯粉和糖粉,香甜又有嚼劲,他挺喜欢,孟若衡和小睿也来堂屋里坐着喝酒酿,几人凑在一起说些闲话。
“东西都卸在檐下,你们慢慢收捡,有几样吃食不经久,或尽快吃,或给你们相熟人家分了”,到下晌时,再不走回扬州就要赶夜路了,顾诤才起身说要回,“时候不早,我回了,外头冷,今日起风又飘了点子细雨,别送了”
“那你路上慢行,回去替我跟老夫人告饶,今年家里人荒马乱,没能给府里备年礼”
“说这些可就见外”,顾谨侧头佯作要恼,挥挥手往外走,他出门前又想起什么,走回来从腰间取下一枚荷包,荷包里是别难寺的平安符,“对了,这是,是林郎君为你求来”
“林郎君他…”,容娘接过平安符,这枚是木质的,上头阴刻了符文,背面有黎群光和容娘的名字,不同于别难寺寻常给香客用黄表纸叠的那种,“六郎君,你如今同林郎君熟络起来了?那你回头替我谢过他,等开春了我身子好些,再去别难寺探望他”
“我和林郎君一见如故”,顾诤笑的有些异样,他下意识抬手抚了抚自己腕子上的十八子手串,“回头便替你好好谢他”
顾诤走后,容娘披上大衣裳出去檐下看他送来的那些东西,有几味安胎的好药材都装在锦盒里,还有整张皮子制成的毛毯,打理的蓬松柔软的毛领可以直接缝到新衣裳上去,她揉了揉那几顶毛领子,想着可以给孟若衡和小睿做斗篷穿。
顾府里新丧,女眷不饰金银,今年便没打新首饰,不过府里女娘那么多,年节里总要有些装点,扬州城里时新的重瓣通草花头饰正好,不艳俗又合宜,也各样式给容娘送了一盒来,她捻起一串紫藤,这个给春娘家的宝丫戴,另有一朵清丽芙蓉,适合蓁儿这样年华的少女。
剩下那些便多是一些集市上轻易买不到的珍贵食材,还有扬州城里几处出名的零嘴和府里吴娘子做的几味点心,将这些东西归置好后,容娘又回到堂屋躺椅上坐下,拆开老夫人叫初桃写的信来看,装信封的小盒子里还有几个小金柿子,是老妇人提前给她的压祟钱。
看完信,她把那几颗金柿子握在手里,望着窗外阴郁天空望了半天,直到孟若衡端来饭菜喊她吃饭了,她才回过神来,看着忙前忙后的孟若衡,和这几日越发小心翼翼照顾她情绪的小睿,她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愧意,她这才意识到,如果身边没有孟若衡,她这段时日恐怕连自己也照顾不好。
“明日”,她悄悄擦了擦眼睛,起身帮着孟若衡摆饭,冲他们俩说,“明日咱们一起去逛集市,快过年了,想吃什么咱们就买什么回来,我给你们做”
到三十天里,上河热闹非凡,这一岁朝廷减免税赋,天时又好,家家户户都有余粮,村长张罗着请人来唱社戏,知道消息,十里八乡的村民都赶来瞧热闹。
“人多你就别去挤了”,春娘来送炸好的萝卜丸子,顺便将小睿带出去玩儿,“我家根生宗生带着,你放心”
“他们两个可靠,没有不放心的”,容娘把春娘家的萝卜丸子倒在自家的盆里,又给她装回满满一小盆炸酥肉。
“诶,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来跟你换肉吃的”
“给我们宝丫吃的,又不是给你吃”,容娘硬塞回她手里,另外从橱柜里取出早早包好的蜜饯来,“这个是扬州城才有卖的,你拿点回去装盘子,待客体面着呢”
拗不过她,春娘端着小盆拎着蜜饯,拉上小睿回家去了,等到下午社戏散场,人都回家去准备年夜饭时,根生送小睿回来,手上还拎了只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大公鸡。
“这来来回回的,你娘可真行,非要跟我算的清清楚楚”
“您对我们家帮助可多,其实早就算不清楚啦”,根生怕容娘又要给他塞东西,放下鸡就要回家,“我们家都感谢您,您过年好,我回去了”
“诶,初三来家里吃饭”
年夜饭菜单子是早两日就写好了的,春娘家送的大公鸡就让孟若衡吊到厨房后面去,过几天炖来吃,容娘牵着小睿回到厨房,三个人一起忙碌晚上那一顿饭。
今年不同往年,年夜饭桌上只有容娘、孟若衡和小睿三个人,她们依旧抬着小桌到炭盆边去,将准备好的菜肴摆满一桌子,偎着炭火吃饭。
“不知焦大哥今年怎么过年的,他家里就他一个,我们不在就冷清了”,孟若衡缩着袖子将小炉子上煨热的桂花米酒端起来,给自己和容娘倒了一杯,“咱们住浣花巷时多热闹”
“你忘了,郑娘子一家和刘婆婆还在那儿住着呢,她们都是厚道人,定会叫焦大哥一起的”,容娘抿了一口酒,今年过的比去年没滋味,她居然有些惦念京城,“樊楼的酥油螺儿,百味居甜皮鸭,还有吴记的红糖馒头,想想还有些馋”
“是呢”
小孟话音刚落,院子外朦胧响起马蹄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容娘已经起身,连大衣裳都没披,推开门就往外跑了去。
刚抽开门栓打开那扇院门,就瞧见外头正从马上往下跳的人。
“杨青!”
“阿嫂”,杨青下马急,差点跌了一跤,往前几步扶住容娘,知道她心中焦急,也没耽搁时间,喘着气开口道,“大哥好了,他,他让我来跟你报平安,叫你莫担忧”
他从怀里摸出黎群光手书给容娘,容娘接过来瘫坐在地,一时不理会其他,忙打开来看,纸张上有墨渍晕开,落笔处有些无力,但的确是黎群光的笔迹,信上只有似乎是匆匆写就的一句话:我无恙,阿容平安待我归家。
她俯首在地,终于痛哭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天走亲戚,马上又要上班了,我还在走亲戚,哭…
第99章 酒酿蛋花汤
令人牵肠挂肚之事尘埃落定,杨青留在上河过了年,不到初七日就策马回了连城。
“阿嫂,我此去决意不归”
杨青走时跟容娘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跟容娘承诺,会接替黎群光曾经守护北境的诺言,从今往后西州黎将军的荣光由他一肩担负。
黎群光已经付出的太多,他从少年时就将热血挥洒在涂山至敕勒川的每一片土地,到如今足够回报这片土地带给他的荣膺了,他最终得到的也不该是一副孱弱的病躯,他该回到他的故土,和他妻儿到白头,平安康健的渡过余生。
容娘送他到村口,托他带给黎群光一句话,“归家时在路上折一枝杏花带给我”
上河的春日要比京城来的早,但杏花也未曾早发。
二月间,山川花木才渐次吐露新芽,常常有整日晴好的艳阳,乡里鸡鸣狗吠猫叫春的声音不断,闹的人直想把耳朵关上。
孟若衡打算参加今年秋闱,早便开始温书,这些日子村中吵闹,白日便带着小睿上县里学堂去借读,小睿读完三百千,如今跟着县学先生接触诗和书,孟若衡租了学堂一间小室,埋头治经。
学到日暮,便赶着马车和小睿一起归家,容娘在家里做好晚饭,等着他们回去一起吃。
“糯米皮的点心多食无益,可以分些给同窗们”,送两人出门,容娘仔细叮嘱小睿,“听小孟叔的话,不许顽皮”
等两人走后,容娘搭着额头望了望今日天时,阳光清冽艳好,她将躺椅搭在院中,摆出小高几,茶盘里盛了桂花汤和玫瑰饼,小瓷碟子里还有一枚奶油馅儿的软酪点心。
她近日很爱就这样躺在院里晒太阳,再找本小话或者游记慢慢翻阅,腿上搭着皮毛的毯子也不怕受风寒,躺到午时起来煎药热饭,吃过便回房里午睡,睡醒来做晚饭等着两个书生归家。
顾诤带着扬州的大夫来过两次,她如今胎相安稳下来,身体情况愈发好,渐渐也显了怀,旧日的衣衫都要放放腰才能穿上。
日子过得平淡无趣,但心无所忧,也算自在快活,眼见着脸上皮肉丰盈了许多,走在乡间人人见她都要赞一句好生养,虽然她自己不觉得这是夸赞的话。
一枚软酪还没吃完,轻掩上的院门忽的被人打开,春娘抄着手一脸似惊似喜的走了进来。
“许娘子发动了”
“谁?”,容娘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惊讶道,“阿卉呀,她还不足月呢,就要生产了?”
“怀的个双胎,哪能等足月呢,方才我见许屠户背着下河那接生娘跑的着急忙慌的,便跟去瞧了眼,吴娘子她们院里忙翻了”
春娘热心肠是没得说,也有城里乡下娘子们都有的惯病,爱凑热闹,东家长西家短的,就算不是背后嚼口舌的人,也难免有些兴趣,阿卉早几月显怀时便诊出是双胎,村里难得见双胞胎,女娘们都等着她生产呢。
“她孕里养的好,两个孩儿必定健康强壮”,容娘坐起来去檐下搬椅子给春娘坐,“等几日咱们瞧她去,这月子里送些什么好呢”
“诶诶诶,我自己晓得搬,你别动,可别忘了你肚里也是揣了货的”,春娘接过椅子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桂花汤喝,“月子里哪里讲究送什么礼情,你要去看她,扯几尺软布给孩儿裁小衣就是”
“日子过得真快,我刚来时才兴官媒配婚,转眼间阿卉都要生孩子了”,容娘打散头发顺到身前来编辫子,说道,“对了,过几日黎家阿辛那小郎满月,你送点什么,我懒得想,添上一些带去”
黎家二郎夫妇终于再次有了孩儿,两个人欣喜的拿出一年来好不容易积攒的钱财买了鸡蛋,染成红色大手笔的发给村里每一个人,是真心实意疼爱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儿。
容娘这里送来的更是一小筐足足十个,足见得那两人和他们父母兄弟的不同,洗三时容娘回的礼是一匹细软棉布和一个小金柿子编成的红绳手链,如今满月,便不再送厚礼,跟着其他人的添两斤红糖就是。
“阿辛奶水少,我叫你刘大哥磨了些米粉,磨了四五道又筛过,极细了的,让她拿去冲米糊糊给小郎吃”
“那么小的孩子就吃米糊糊”,容娘觉得不靠谱,“你送来我吃吧,再给她点别的,我去找杨伯,给她定几个月羊奶,兑水煮了给孩子喝也好些”
“那我给她抓只下蛋勤快些的老母鸡,你爱吃米糊糊,叫刘山义回头再给你磨,咱家有牲口呢”
一提起家里那头大黄牛,春娘就笑的合不拢嘴,欢欣喜悦毫不掩饰,有这样一头牲口代劳力,她们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
两人凑在一起喝着桂花汤吃着点心,闲话村里村外有的没的,光阴便不磨人,流逝的飞快。
“想是过了吧”,一个半时辰后,春娘站起来看了看天,“我当年生宝丫最快,不过一刻钟的事,还没疼过劲儿呢,丫头哭起来吓得我”
“许屠户早就买了几挂鞭炮,说要等着孩子落地就放,如今还没听见响儿,这多久了,还没生”
容娘皱眉,这时候生产环境也不好,生产手段又很落后,时间久了她担心阿卉感染并发症。
正想着呢,她家院门被撞开,原以为等着放鞭炮的许屠户,脸上鼻涕眼泪齐流的闯了进来。
“陈娘子,求您,您大恩有大德,救我妻儿一命”
“好生说话,这是做什么”,许屠户一进来就拜倒,吓了容娘两人一跳,急忙问,“怎么了,阿卉生产呢,你来做什么”
“第二个孩儿胎位逆转出不来,阿卉她,她流了好多血”,许屠户从来将妻子当做掌中明珠来宠爱,今日不顾所有闯进产房,看到她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的样子,只觉得心都要裂开来。
“张郎中说要老参吊命,我家的参年份不足,效力不够,救不回人,陈娘子,听说您家有老参,借来一用,我日后还你”
“等着”,还没听他说完,容娘惊慌下将高几上碗碟都打碎了,急急往屋里跑,打开立柜的锁,捧出装着百年参的锦盒来,“有一把岫玉磨的小刀,你拿这个去切参才不损药性,切些薄片给阿卉含,根须留着熬水给她喝”
“谢谢,谢谢您,我,我先去了”
许屠户如获至宝,将盒子往怀里一揽,飞快的跑了,他怕阿卉等不及,路上摔了个跟头,头破血流的样子很是让人不忍,但他也没理会,只将怀里盒子护的好好地,拼命往家里跑。
“咱们去看看吧”,容娘握住春娘的手,“吴娘子亲眷都不在上河,咱们去瞧瞧有什么能帮忙的”
“是该去瞧瞧,看他那样子,阿卉怕是不好了”
“别说,还不一定呢,阿卉那样好的人”
阿卉那样好的人,孝敬母亲,恭顺兄长,友爱乡邻,她有恩爱的夫君,也即将有成双的儿女,她怎么能撇下这一切离开这个世间呢,她舍不得的。
“你身子也重,来这里干嘛”,兰娘也来帮忙,正在院子里倒从产房端出来的一盆血水,“躲开点,这血腥气重,没得冲撞了”
“我担心阿卉来瞧瞧,放心,我不进产房,我在院子里给你们烧炉火”
吴娘子家里的确忙碌,相携而来的两人很快分头掺和进去,容娘挽起袖子坐到院中临时架起的土灶后去传火烧热水,春娘洗净双手,进产房去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