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形势的确大好,黎群光带兵诛杀几股石勒骑兵后,又驱逐了几个依附石勒的小部落,几场大雪落下,更利于掩盖军队行踪,只是眼见着都要冲破石勒人老巢,偏偏怀旭意气用事被诱入冰谷,黎群光孤身去救,回路遇袭。
“这都三天了,怎么还不醒”
“你问我?”,柳大夫没好气的瞥了一眼杨青,“我看他这么些年全靠一副肉身撑着,但究竟是个凡胎,这一次次的不说远了,去岁那次重伤若不是遇着我便该命绝,这次几处贯穿箭伤,诱发他脏腑旧病,还在喘气儿已经够可以了”
“诶,阿青不是质疑你医术,只是我们有些心焦”,顾谨昨日又带兵荡平石勒人一座附属部落,回来还未卸甲,胡子拉碴一脸倦容的便来了,“群光如此,可怎么跟容娘交待”
“这事便不告诉她”,柳大夫捏着黎群光下颌粗鲁喂药,还有空闲侧头看着顾谨和杨青说话,“若黎群光命大醒来,也用不着交待,若他们俩实在缘浅,我再给她找个不用刀枪剑雨里来去的好郎君”
“人还躺着呢,你说话留点儿口德吧”,顾谨对柳大夫已经无语,拦了拦正要发火的杨青,拉着他到门边,伸手给了他一下,“你这几日火气倒是越发大,我警告你,收敛着些你那满怀戾气,不许冲柳大夫撒气,也不许再去找怀旭和狗儿的麻烦”
杨青心里烦躁,也隐隐害怕,这几日心里情绪的确是越发的坏,他点了点头,“我出去冷静会儿”
“你别招惹他了,他心里担心得很”,顾谨回到床榻边坐下,伸手拿小几上李钦给柳大夫准备的点心吃,他一夜至今未曾进食,早就饿了,“缺的几味药材扬州府里存的有,我已命人快马加鞭回去取了,十日能归,眼下的药能撑到十日吧”
“那些药也不是必须,有当然最好”,柳大夫欺负完杨青身心舒畅,也拿了块点心吃。
扬州顾府老夫人院子里也正吃点心,因着府里治丧,厨下并不许动油荤,今日蒸的南瓜发糕来吃,切成小块放在高足的青瓷盘子里,容娘拿小银叉子叉着吃。
“你爱吃这个,叫人再送一盘来”,老夫人这几日没胃口,眼见着容娘一个人快吃完那一盘子,心疼的叫人再去端,以为她在外头过的什么苦日子,莫不是连盘儿好点心也吃不上,“你阿郎不是好人?不给你买糕吃”
“没有”,容娘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近来不仅嘴馋,还变得胃口极大的事实,“吴娘子做的糕我许久没吃上,有些贪了”
“难不成咱们府门往哪儿开你也找不着了,你既想她做的点心,便常来陪我”
容娘今日便留在老夫人房里陪着老夫人睡,仍旧是横睡在大床后头,天蒙蒙亮时候被梦魇着了,抓着被子满头的汗,她大口喘气,闹醒了老夫人。
“初桃来点灯”,老夫人起来披上衣裳,到床尾去看容娘,叫昨夜睡在外间守着的初桃进来,“再倒盏热水来”
“醒来,容娘,你醒来”
“啊!啊”,容娘惊声喊叫着醒来,“群光,群光”
她梦里梦到还住在归雁镇,涂山境内下了好大的雪,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她关好院门回房里去,却听见黎群光叩门说要进家里来,冒着雪去打开院门,黎群光却又不动了。
“他说我冷的很,要去敕勒川给我猎灵貂,我怎么喊他也不回头”,容娘靠在老夫人肩头,神情还是梦里沾染的惧色,“我去追他,看见他脚下的雪都是红色,全是他身上流的血,我说我不冷,叫他回家,他也不回头”
“别怕别怕,梦里都不作数,你别乱想”
“就是,梦里的怎能当真”,初桃端来热水给她喝,“天还没亮,你再歇会儿”
……
连城这头,黎群光再次发起了高烧,烧到都说胡话了,柳大夫赶紧让杨青出去院里水缸中捞冰块来,掀开被子动手去脱黎群光衣物,解到领口听见黎群光呢喃:我很快回来,你冷,你等我
“还知道冷,冷什么,你都快烧起来了”,柳大夫只听清他说冷,动作加快了些,“顾谨,屋子里炭盆挪出去一个”
扬州这边,直到吃过早饭,容娘心神才略略安定下来,只是仍旧隐隐头疼,今日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她陪老夫人待在房里,翻出元禾没做完的针线来,帮着她继续做。
“今早你发了汗,怕得风寒,叫大夫来瞧瞧”,叫人煮了姜汤送来,老夫人看着容娘喝完,“你们虽年轻力壮些,到底也要注意身子骨”
“只是有些头疼,您那里丸药我服一丸便好,府里事情多处处忙慌慌,没成想我来是添乱来了”
“混说些什么话儿,你来这里上下都欢喜,也都念着你往日的情分呢”,老夫人不听她的,“初桃,你叫阿康去请大夫来”
终究还是将常来顾府里给诸位主子请脉的大夫找了来,容娘与这位大夫自然也相识,她放下针线起身给大夫问好,坐到高几旁边椅子上去请他把脉。
“近几月恐还有些内症不调,烦您仔细给我看看”,她想着让大夫顺便瞧瞧她是否有其他病症,不知是不是因为从北地回来的途中颠簸劳累,她这月的月事也没来。
“容娘啊”,大夫抬头看着容娘说,“你已有孕二月余,如今脉象却不很稳固,是滑胎之兆啊”
“你这两月也太粗心,我给你开个方子,这些时日温补着,万不可再马虎大意”
第96章 求神佛
大夫走后,王妈妈亲自去府里小药房配药煎药。
老夫人喜形于色,新生命将要到来的消息,总算驱散一点她心里的阴霾,其实对于那位总是病恹恹待在屋子里,只有年节才进院里请安问好的孙儿媳妇,她并无多少情谊在。
可到底还那么年轻,任谁提起,也要说一句可惜了,她身后甚至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早知道,就不让人喊你来”,老夫人打量容娘周身,“穿的还是单薄了,这丧事备下的衣裳料子也粗糙,原不该你穿,初桃,去我屋里取年下的新制的中衣和夹袄来”
“还有我记着箱笼里放着一件灰貉子毛的斗篷,你取出来稍熨一熨,不要熏香料,拿给容娘外头行走穿”
“说是昨日怎么吃那么多点心呢,双身子人的确能吃得,元禾,去厨下叫吴娘子再看着制些可口点心”
老夫人连声吩咐屋里人去干着干那的,容娘却只是有些愣愣的坐着,双手护在尚未显怀的肚子上,颇有些神游天外。
这个孩子的到来让人有些意外,她远没有旁人设想的那样欢喜。
其实容娘不太想生孩子,她从前只想着立女户独处一生,和黎群光成婚后,渐渐也没刻意避孕,在京城那段时间有想过备孕一事,但很快往北地,什么计划都搁置下来。
她什么都没准备好,黎群光也不在身边,大夫还说有滑胎征兆,她心里其实惊惶更甚。
“不要怕,好生调养,定能稳住胎相”,老夫人瞧出她脸色不对,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我那里还有好药材,叫大夫来挑,尽可给你用”
“我不怕,只是有些意外,实在是、实在是太突然了”,容娘胎相不稳,今后两月都要吃着安胎药,她想起那些苦药汤子就头疼,只好谢过老夫人诸多关怀,回到客房里小憩。
脱下外衣躺倒床上去,容娘缩在被子里轻轻抚摸小腹,仍觉有些不可置信,那里居然已经孕育有一个属于她和黎群光的小生命,她还如此粗心大意,两月时间里从北到南的折腾,险些就要失去。
直到此刻,用被子将自己笼罩在一小方安定天地,她才有了实感,察觉到自己心里好像有是一些微弱变化,这变化源自世上从此多了一个与她血脉相系的小生命。
“没有察觉到你来了,妈妈给你道歉”,她低声呢喃,“妈妈一定好好保护你,你也要努力,要健健康康来到人世间”
迷迷糊糊间容娘睡过去,这次心里安定许多,倒没有再做噩梦,晚间起来吃了吴娘子特制的养生餐,喝了汤药,再次回房,好眠到天亮。
第二日便是六少夫人出殡,她是客非主,与亡者也并不亲厚,没有参与到送灵的行程里去,只是披着灰貉子毛的斗篷远远的站在院墙下,目送灵柩出府。
顾诤换了白麻的衰服,今日没有束发,头发披散在后背,他似乎又瘦了些,但并不显得病态,脊背挺直着在前,手上捧着他妻子的牌位。
“六郎君扶灵归葬祖地,要三日后才归”,奉老夫人命跟着容娘看顾她的元禾见送灵的队伍都出了府,开口道,“人都走了,咱们也回罢,这外头冷,你如今双身子弱些,可得保重”
容娘点头,跟她回老夫人院子。
“这几味药,母亲您这里若有富余的,便先挪给儿子用”,老夫人院子里,顾三老爷正坐在小厅跟自己母亲商议事。
顾诤是今日一早才收到的连城来信,他瞒下了黎群光伤重的事情,没有告知容娘,可自己也实在腾不开手去张罗那些连城短缺的药材,便托付给他爹。
“要那些做什么,都是补气血填亏损的”,老夫人心下思量,皱眉问道,“何人须得这些东西去补?是我阿谨…”
“不是,娘,不是”,三老爷怕老夫人一时心急,急忙解释,“三郎好着呢,是他那位同僚,容娘的夫君,那位黎将军不好了,等着药去救命”
此时恰好走到门外的容娘听见这一句,瞬时便觉得腿软,眼前天旋地转,站也站不住,元禾赶紧扶住她。
再次睁开眼,她是从老夫人内室的小榻上醒来,见人醒来,王妈妈、还有守着她的元禾都赶紧偎过来,王妈妈张了张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儿。
“不必说,我省得”,容娘深吸一口气,反倒镇定下来,刚听到三老爷说时,她恨不得立即就能去连城见黎群光,可这太不现实,她胎相不稳不能行远路,北地又是半封锁,连城情形未知,她惊惶不定只能是徒增烦恼。
“叫老夫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在她昏迷期间,从顾府取了药送去连城的人便已经出发了,一路上快马加鞭,没到一处大驿便换一人一马,急急的五日里赶到了连城。
黎群光中途只醒过一次,间歇性的发着高烧,时好时坏的情况有些复杂,柳大夫好几晚守着他,人都憔悴许多。
“琢玉儿,你去睡会儿,我来守着”,李钦拧了热帕子给柳大夫擦脸,心疼他昼夜不眠,“群光今日还算稳定,不妨事的”
“不是你说的就算”,柳大夫睡不好觉,脾气越发古怪,杨青如今都轻易不敢惹他说话,“整日没个正经事儿忙活么,能不能别总是凑这儿来,看见你就烦”
“诶诶诶,讨人嫌就有点自知之明嘛”,李钦还要说点什么,被闯进来的顾谨一把拉着搡出了门外,他说完又回身打开木匣子给柳大夫看,“是这些药不”
“成色可以呀”,他翻看扬州送来的药材,“这几株打死还阳他现在用不上,给我去做金创药”
“您尽可用,只要能医好黎群光”,顾谨挠了挠头,有些心烦,“带来的口信说,容娘恰好在扬州家里,听见说群光伤重就昏过去了,而且…她有孕了”
柳大夫正拿着卷柏的手一顿,放下药材偏头看顾谨,半晌静默,又定定开口,“是好事”
“我会治好黎群光”
……
“群光吉人自有天相,又有柳大夫在,定能逢凶化吉”,送葬归家的顾诤知晓事情后,来见了容娘一面,想着要宽宽她的心,“你如今只要顾着自己,好好调养身体,安心等他回来”
容娘点点头,又听顾诤邀她住在顾府,好方便有人照顾,老夫人也是这个意思,可在顾府总归不如自己家里自在,她考虑了半晌,还是摇头拒绝了。
“真的不必留我,六郎,说实话,我心里乱的很,年下府里事情多,我回上河去倒清静些”,容娘往日红润白皙的面庞失了血色,看上去憔悴又戚戚然,她抿了抿嘴唇,抬头看着顾诤说,“只是要麻烦你件事情”
“我与连城通不了信件,连城若有什么消息传来,你一定一定差人跟我说”
“你放心”,顾诤应允,“若有消息,我第一时间去找你”
又在顾府住了几日,也没等来什么好消息,顾诤说兴许是人已经大好了,因此才没有急信传来,寻常的信函,至少也要半月才能送来扬州。
容娘虽想得通,也免不了整日患得患失,初七里便说要回去,老夫人留她不得,又闷闷生了一场气,背地里却叫顾诤套她那辆四轮的大车,亲自去送容娘。
“她如今这样子不叫人放心,我本也是要亲自送她的”,顾诤还穿着为亡妻守孝的素服,听从祖母吩咐,叫人去套大车,“棉花充的靠垫多放两个,梓桐去上河那路不怎么好”
从扬州回上河,是阿康赶车,顾诤也没带旁的人,自己骑马跟在一侧。
“能去别难寺打一头么”,出了城不多时,行经别难寺山下,容娘撩开帘子喊住策马往前去了些的顾诤,“不耽误时间,拜拜就走”
“你去求那泥胎木像的有何用”,顾诤下意识转动手上缠着的十八子,那些木头珠子已经被他盘至光亮,初现金石的光泽。
最终还是去了别难寺。
容娘叩首在神佛塑像前,万分虔诚的模样,其实她并不知道该像谁祷告,她不知道世界之上有些什么存在,但它能让自己的生命在这个世界得以存续,她也希望能够再多得到一些眷顾。
她双手合十抬眼望神佛,目光遥远没有焦距,她满心都在想黎群光,有些怨怪此地神佛无情,想她阿郎这样好的人,这小半却生受尽苦难,如果她真是被眷顾的,她想将自己这莫名的运气分给黎群光。
再次闭目叩首,施了香火钱,容娘走出殿去,远远看见院中老桂底下顾诤在和谁说话,是位女娘,她穿的兜帽斗篷几乎将她整个身形面庞遮的严严实实,但瞧着隐约有几分眼熟,偏又想不起来。
容娘还没走近,顾诤看了她一眼,回头说了几句,那女娘点点头,施施然往山门外去了,门外还有一位穿着窄袖冬袄的女娘在等候,瞧了他们两眼,揽着戴兜帽斗篷的女娘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