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日暮时,产房里仍旧没有好消息传出来,阿卉不知醒着还是晕着,声音微弱到被产婆鼓劲儿的音量掩盖,许屠户双手合十跪在院子里,不知是祈祷神佛还是天地,一直有些发抖。
“醒了,没得力气生,煮点吃的来”,春娘从产房里跑出来喊了声,她不知忙些什么,脸色苍白,头上急的都是汗。
许屠户忙爬起来要往厨房去,踉跄的很,容娘赶紧拉住他,大声指责,“你瞧你这样子,一头脸的血,待会儿怎么见阿卉,参汤小炉上煮着,你端一碗去喂阿卉,厨里做吃食有人,你不必去”
呵斥完许屠户,容娘跟着吴娘子进厨房去给阿卉煮吃的,吴娘子的手今日颤抖着就没停下来过,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最爱这一个女儿,如今正过生死关,她怎么承受的来。
“您烧火吧”,容娘叹气,扶她到灶后坐下。
案上准备好的有鸡汤、挂面,还有酒酿和鸡蛋,阿卉如今虚弱,怕是吃不下鸡汤面,煮个酒酿鸡蛋,硬灌也能喝下去几口,吃得下东西便能生几分力气。
水烧开后,容娘舀了几勺酒酿搅散,又将三颗鸡蛋打进碗里搅匀,沿着锅边慢慢倒进热酒酿里,一边拿筷子划散成蛋花,最后多多的下两勺红糖化开,这一碗酒酿蛋花汤便好了。
赶着给阿卉端进屋里去,产婆扶着她的头,也不顾正烫着,逼她喝了几大口。
“许娘子,这可不由人了,肚里还有一个,出不出得来都是你们母子受罪,您得拼命啊”
阿卉脸上身上都是浮肿着,屋里还烧着炭盆,她头发汗湿得贴在身上,身下一片糊涂,张着腿躺在那里像是已经失去生息,容娘不忍看,咬着唇回到院子里,踱步来去。
她知晓生产艰难,但此前也没看过这样场景,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心里有点恐慌。
“陈娘子,天晚了,要么你先回去歇着”
说话的是阿辛,她被请来哺乳阿卉生的第一胎,见容娘脸色不好,就劝她回去歇着。
容娘不肯,站在外头跟其他人一起等。
夜色四涌而来时,阿卉肚里的第二胎终究还是生出来了。
可惜羊水破后憋了太久,那孩子取出来时,脸上都已经青紫了,产婆抓着孩子小脚倒拎起来,重重的拍打他淤痕斑驳的小屁股,房里房外众多人屏息期待着,始终没有听到那一声天籁。
阿卉也再次晕死过去。
阿辛怀里的小郎忽的从睡梦中醒来大哭,眼睛都还睁不开的他双手无意识抓握着,不知是不是在寻找和他相依九月的同胞姊妹。
许屠户瘫坐在产房门口,张了张口,发出一声比一声短促的低吼,他连滚带爬进去,伏在床边,紧紧握住阿卉指甲撕裂的手,痛哭失声。
容娘愣了愣,抚着小腹的手也有些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过生产的实录,真的吓人,但家里有亲戚是妇产科,又讲很多非常轻松的案例,总之生孩子的女人是真的很了不起,更不提古代那种环境,我觉得我真的没那个胆量
第100章 一枝杏花
经这一回生产,阿卉元气大伤,又失去一个孩儿,更是心力交瘁,要在卧榻上将养几月时光。
孩子满月那天,吴娘子家并没有办宴席,只是叫当日来帮忙的几户人家吃顿饭。
“快些关门,这屋里还见不得风呢”,春娘早早就来了,正跟阿卉说话,见容娘开门进来,忙过来拉她,摸着她的手冰凉,“怎么没穿斗篷,外头早晚还是凉”
其实进春里,天气渐暖和起来,整日都有好阳光,但春风还带湿漉漉的气息,早晨露水未歇时,天地仍有些冰沁沁。
“不碍事,穿多了要出汗,一经风更容易伤寒”
容娘这一月里改了原先每日躺着吃点心喝茶晒太阳的作息,实在是阿卉生产的情形骇人,她有些担心自己,便开始为能够顺利生产做出些努力。
比如每日早晨喝羊奶吃坚果,正餐不多食猪牛羊类的肉,增加新鲜菜蔬的摄入,午后再吃时令水果,每天还要绕着小山坡散步,扶着床柱子做缓慢蹲起运动。
她以此来控制自己孕期的营养摄入,避免胎儿长得过大,也是增强自己的体力,免得生产时力气不足支撑不下来。
也因此,这段日子身体情况格外好些,也不惧风寒了,不想过年那段时间,动不动咳嗽头疼,是个病恹恹的样子。
“这屋子虽不能透气通风,倒还敞亮”,容娘坐到床前去看阿卉,“收拾的也干净”
“我真是半点离不得床榻,都是我阿郎和我阿娘疼我”,阿卉头上包着帕子,身上还穿着厚棉袄,靠在几床棉被上,腿上盖着厚毯,“我这身子,叫他们忧心了”
“你好生将养便是,别想那些”,容娘宽慰阿卉,从吴娘子手里接过襁褓给她看,“瞧瞧我们小郎君,还等着娘亲好了抱抱呢”
多说了会儿话,吴娘子儿媳便来请她们去堂屋吃饭了,阿卉兄长一家是半月前接到家里去的信,得知妹妹生产才赶回来的,妹妹病弱,母亲心伤,妹婿勉力支撑,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
席间,许屠户来跟容娘敬酒,谢她那支山参的救命之恩,又还她一枚锦盒装着的制山参,瞧着年份也足百年。
“还要多谢陈娘子那支山参,这是还您的,您瞧瞧年份够不够”
这是阿卉兄长带回来的,许屠户虽收下来,但也给兄长立了欠条,好参价贵,兄长愿意为阿卉付出,但阿卉嫁与他为妻,他不能如此理所当然的接受。
“这有什么瞧的”,容娘也没有推诿,大方收下,又从袖中摸出枚小小的平安锁来赠给许屠户,“小郎未办洗三,我想着满月添个礼,这是送去别难寺佛前供奉过的,祝愿小郎平安康健”
同时经历得子之喜和丧子之痛,也祝愿阿卉能快些好起来。
从吴娘子家出来,容娘说要绕道去村口逛一逛,去村口要经过春娘一家,两人便同行。
“进去我家里坐坐”,快到春娘家,她挽着容娘手臂拉她去家里坐,“这都到门口了,哪有不进去坐坐的”
“等你们忙完了再请我不迟”,容娘摇头,并不答应进去做客。
春耕假期后,根生宗生都回了州府学堂念书,春耕又尚未结束,春娘一家每日仍旧忙碌着收拾田地、播种菜蔬,容娘去她家里,她们必定要沏茶拿点心招待,又要一处来说话儿,是给他们添麻烦。
“不进去了,你忙你的去,我就在村子口逛逛”,容娘站在春娘家栅栏墙外,抬头看她家院子里那颗老杏树,杏花已经满簇簇开遍枝头,风一吹倏忽忽的落了她满头。
她抬手抚了抚发间的花瓣,不只是对春娘还是对谁说了句,“杏花儿已经开好了呀”
“可不是吗”,春娘大力掸去身上落的花瓣,“杏花都开了,你要就叫刘山义折几只拿去家里插瓶儿,我看过你有几只插花的瓶儿”
“我不要”,容娘笑着晃晃头,轻轻扶着腰腹,踱着步往村口走去。
杏花都已经开好了,为什么她心里想的人还不归家呢。
自那日见过春娘家的杏花后,容娘每日都在想,也每天都踱步去村口瞧一瞧。
她那副盼不来郎君归乡的样子,搞得村里流言四起,都开始说黎群光是将她抛在这乡下了,大将军又怎会真的与个平民女子厮守到老呢,说不准就要另娶高门。
“胡说”,这些流言听得孟若衡生恼,“她们怎能背后说人是非”
“谁人背后不说是非呢”,容娘自己倒是很无所谓,不过茶余饭后消遣谈资罢了,又不能真的伤害到她,“又不是真的,随她们去”
“污言诽谤他人者,按律当罚徭役十日的”,孟若衡也只好生闷气,他心里也明白,乡里宗族,不是计较这些的地方。
“你别气了,从前脾气多好,怎么越大性子越坏起来”
“我…”,孟若衡语塞,想说是因为如今有信赖家人,再不是茕然于世间,要小心依附人家篱下过活,心下又有些羞赧,说不出口,便搪塞着转移话题,“我在学府看见邸报,容娘,平远王议储了”
连城战事月前便已了结。
冰雪开始融化时,顾谨和杨青便带兵入了草原,黎群光留在连城坐镇并部署兵力,草原部族本就不适合持久鏖战,又被斩断了和敕勒川王帐的来往,经过一冬的削弱,早就粮草耗尽,靠着牛羊活命。
顾谨和杨青进草原不过半月时间,石勒部首领伏诛,勇锐尽斩,余下部民带着他们所剩无几的牛羊和家产,迁往敕勒川,并入匈奴部。
也因此,平远王声名更胜,加上皇帝陛下去岁冬天又大病一场,时常精力不济,汤药已是不能断,平远王亲自服侍左右,慢慢也替陛下处理起诸多政务。
元宵节宫宴上,立储君一事,是先皇一辈的老王爷首先提出,接着便是群臣附议,显然,平远王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立储君的不二人选。
“没有定下来?”,容娘不解,如果说储君之位已是非平远王不可,怎得元宵至今还在议。
“这才多许久,议储乃国之大事,其中牵扯何其多,可不得慢慢议”
再者说,这才提起,到后头真正在大朝上头请立储君,平远王这样已成年立府,于朝野经营多年的皇子,还要按程序推辞两次,一次要请辞职务去皇陵为历代先皇拂尘诵经,等二道旨意来,还要请除衣冠和亲王印鉴以示对当今陛下的尊重与顺从。
等到第三道旨意来,才能以“不能罔故圣恩”为由,在众大臣的极力劝说下,接下圣旨,重换太子衣冠,掌东宫印鉴,正式从亲王升级为储君。
“这…”,容娘听得瞠目结舌,实在没想到立储君的过程如此蜿蜒曲折,并且还要充满戏剧性,她一想到曾经见过的那位威严的平远王,要演上这么几出大戏,就觉得挺喜感。
不过她更关心的是黎群光。
正月里连城送来一封书信,后头至今都没有只言片语传来过。
被人惦记着的黎群光此刻其实已经离得扬州城不远了,往日洒踏策马的大将军,此刻委委屈屈缩在马车里,盘腿坐着闭目养神,只是偶尔掀开帘子瞧一瞧行至何处了。
黎群光伤势未能痊愈,只是外头看着没什么了,连城事毕,王爷议储君,军师归京助力此事,需不着更多人,他便空闲下来,本要单身匹马启程回扬州,但柳大夫严令禁止他策马赶路,最后只好带上阿左,还是让阿左赶车。
行程这便慢了许多,黎群光心里焦躁,他一路来看着山野里,杏花都快开落了。
又过了一日,阿左赶着车终于下了官道,走上了往上河方向的黄泥路。
黎群光将车帘掀起,目光逡巡四野,行至一处途中,溪畔有几株野杏,枝头还有开的正盛的花朵,他叫阿左停下,走过去折了几枝杏花揽在怀中。
“杏花颜色不好,又无香气”,阿左有些不解,“我们来时见集上有人售卖桃花,还有山百合,若要赠阿嫂,怎么不买那些”
“无需好颜色,也无需馥郁”,黎群光拢了拢杏花枝,捻起抖落的几枚花朵兜在袖子里,“容娘说了,只要我归家途上的一枝杏花就足够”
阿左还是不懂,从路边拔了根多汁青草含在嘴里咀嚼,等黎群光上车,继续往上河方向去,他今次来特地换了营里发的新春衫,容娘送的围巾仍旧裹在脖颈上阻挡一路来的风沙尘土,只是到了南方,就变得很不必要了,这里空气湿润,马车行过路上也不起扬尘。
到了上河,马车没有停在村口,径直往后头小山坡下陈家的小院驶去了,一路上张望的人都疑惑着,难道又是扬州来的人去瞧那陈家娘子,怎的车马不是前次的模样了。
黎群光推开门,小院里是一片寂寂,好像并没有人在家,他正转身想往外去寻人,目光便撞上了另一人眼神里的缱绻。
“阿容,我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开会,怎么有那么多会开啊
第101章 踏青
下过几场春雨,直到三月底,黎群光才许容娘脱下夹袄,换上新制的春衫。
“还只是成婚那时见过你穿红的”
“这样颜色很衬你,衣料还有么,我去扬州请绣娘,多做几件你穿”
今日一家人要出门去踏青,容娘早早将要穿的新衣裳找出来放着。
黎群光起得早,烧了碳块放进铜制的熨斗,正在那里给容娘熨衣裙。
他们卧室的大桌上垫了张西州产出的羊毛毡薄垫子,他将那条齐胸襦裙铺在上面,内衬是银朱色的丝绸,外头是海棠色的响云纱,又似乎比海棠色还浅薄一点,看上去是一片朦胧氤氲的云霞。
“好看么”,容娘拥着被子从床榻上坐起来,抓着散落胸前的发丝往肩后放,“不是颜色衬人,因着是响云纱制的,所以才会觉得这颜色衬的人好看,这衣料娇贵,寻常穿着不能做活儿,所以我不大穿,这一件是顾诤铺子里今春还未市售的衣裙,听说价值十金,他前次来赠我的这一件”
“阿容”,黎群光放下熨斗,负手走到床边,俯身去吻她嘴角,“我也能叫你过仆役成群、金尊玉贵的日子,只要你想”
“我不想”,容娘莞尔,伸手挂在他脖子上,亲昵的蹭他脖颈,“我不想要仆人,只想要家人,你呢,黎将军?高官厚禄,锦衣玉食,你想不想”
黎群光轻声笑,压低身子目光危险的看着她,“想什么,我只想你”
“诶别别”,容娘忙撤回双手抵在他脸上,突然察觉到什么动静,惊喜的低头瞧自己肚子,“宝宝动了,快,你摸摸他”
黎群光紧张的半跪下来,贴近她小腹去感受那个小生命向父母宣示他存在的小动作,“活泼好动,一定是个健康的好孩子”
“阿容,他这么调皮,你有没有不舒服”,他握住容娘的手,知晓她看见了阿卉难产时的样子,担心容娘心里对生产有惧意,“如果不舒服,今日就在家休息一天”
“我没事”,容娘这几月在上河养胎连村子都没出过,想着终于能出去转转,当然不会同意在家待一天,踢了踢黎群光说,“快去把衣裳给我拿来,小孟怕是连早饭都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