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送着自家女儿远去,随后踉踉跄跄地扶着树干,走向倒地不起的宋家家主。
白洲已是打算好了,反正自己年龄到了,算是活够了,便是被雨泽兽一口吞了,那也不亏了。
这些年,他从未将自己丧妻的痛苦表露出来,可心底难免是怨恨白琦的。
他总觉得,若不是生白琦时,他妻亏损了元气,又怎会在过后的几年重病不起,撒手人寰。
因此,他很少给予白琦父爱,甚至很少像是寻常父亲般,悉心管教过自己的女儿。
他们的相处模式,一直是聚少离多,白琦便在神仙府内被放养着长大,染了一身骄纵的坏毛病。
直到白琦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白洲才猛地发现,自己将痛失所爱的责任都归咎到了白琦身上,也因此错过了女儿最重要的成长过程。
若不是宋鼎鼎告诉他,他去世的妻子仍在人世,所谓的‘重病离世’不过是他妻子为摆脱他而演的一场戏。
若不是亲眼看到宋鼎鼎如同他妻一般,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只为逃离裴名身边。
他或许还不曾意识到,曾经的他,错的到底有多离谱。
不论当初的他,有多爱他妻子,都不该以爱为名,犹如笼中鸟儿般,将她束缚在身侧。
他创造出情蛊,以此自我欺骗多年,可真正的爱,哪里是强取豪夺来的。
他从未尊重过她,失去她也不过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可笑他这么多年都没想通这个道理,还将所有罪责都推卸到他女儿身上。
白洲轻笑一声,抬起有些僵硬的腿,踢了踢倒在血泊中的宋家家主:“欸,还活着吗?”
那伏在土中,动也不动的身体,微不可见的颤了颤:“嗯……”
白洲忍不住嗤笑着,打趣道:“真是个老不死,这都还活着。”
玩笑归玩笑,他还是深吸一口气,俯下浑身钝痛的身子,拎起宋家家主的右腿,朝着深林深处走了走。
在确保宋家家主不会被魔修攻击到,也不至于被雨泽兽吞下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朝着原路折了回去。
“你干什么去……”宋家家主有些吃力的抬起面目模糊的脸庞。
白洲头也不回,洒脱地摆摆手:“去履行我的责任。”
他也不管宋家家主有没有听懂,拖着一条被黑野猪戳穿的腿,一瘸一瘸地朝着传来雨泽兽低吼的方向走去。
再是修仙,他们也不过是凡身俗胎,哪里禁得住雨泽兽这般神兽乱世。
如今裴名无力脱身,他好歹曾是神仙府府主,又与雨泽兽接触过十几年,即便他制不住雨泽兽,那能给他们拖延一些逃生的时间也是好的。
白洲受伤不轻,比宋家家主和黎画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走得吃力,未走出多远,便与迎面而来的雨泽兽,撞了个正着。
即便他已经看了雨泽兽数载,如今看到它行走时,足有十米多高,震得地面都出现裂痕的样子,也止不住心颤。
雨泽兽龙首狮身蛇尾并着一双犄角,犹如庞然巨物般,那漆黑的蛇瞳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从鼻孔中不断喷出滚云般的热气来。
白洲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它饿了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
他往日都会叫人买些鸡鸭鱼肉来喂食它,不过显然没有栓绳子的雨泽兽,并不想再吃那索然无味的禽类。
白洲对上它冷色花哨的瞳孔,下意识往后退了退:“雨,雨泽……”
他甚至还没将‘兽’那个字说出来,便见雨泽兽张开鲜红的血盆大口,对着他一声厉吼,吼声震彻云霄,连空气都要被震碎。
大抵被锁在神仙府外这么多年,没能等来主人,让它心中满是怨恨。
如今看见个人,便想撒撒怒气。
白洲仰着头看它,被吓得腿都软了,往日它都是病恹恹盘着身子,便也显得没那么可怖。
而此刻,他在数十米高的雨泽兽面前,小如蝼蚁般卑微不起眼。
白洲想说些什么,然而雨泽兽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已是迎面一掌拍了下来。
那宽厚的狮掌像是擎天长柱似的,他心中顿觉悔恨,看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在雨泽兽心里的地位。
这位被他投食了十几年的雨泽兽,显然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之意,哪怕连什么异于常人的特殊对待都没有。
就在白洲以为自己要便一巴掌拍成肉饼的时候,雨泽兽却是一掌落在他身侧,而后行走飞快地越过了他,径直超前走去。
他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舒口气,突然想起深林里叩拜朝圣的裴名,咬了咬牙,又跟随在雨泽兽后,一瘸一拐的跑了起来:“别去,你不能吃了裴名……”
坐在雨泽兽犄角上的宋鼎鼎,看见白洲边跑边喊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笑容顿住,喉间变得有些苦涩起来。
她未曾想过,白洲会这般拼死相护裴名。
或许裴名也从未注意过,那本就近在咫尺的温暖。
他们总是能轻易被执念羁绊住,将爱与幸福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远方,却很少有人注意到,爱就在当下,就在眼前。
与其一味逃避,倒不如学会面对,最起码在这虚幻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许是不再钻牛角尖,宋鼎鼎从未觉得自己这般通透轻松过,犹如空气般无形的手掌,轻轻落在雨泽兽毛茸茸的耳侧:“谢谢你,雨泽兽。”
似是羽毛落下,明明感受不到什么,雨泽兽却呼哧呼哧地咧开了嘴,像是在笑一般,呼出大口的热气。
它的脚步更加欢快,只是魔修看见它的到来,面色煞白,尖叫声四起,看起来并不愉快。
即便三陆九洲见过雨泽兽的人并不多,但这数十米高的庞然巨物只需要站在那里,便能让蝼蚁般的人类为之颤抖。
到底是神兽,它根本不需要宋鼎鼎的叮嘱,便能轻易分辨出哪些人是需要它去解决的。
它并不是以魔为食,也极少吃荤,雨泽兽食露水,食雷雨,是以白洲给它送去的鸡鸭鱼肉,它一向不屑食之。
此刻为了保护宋鼎鼎想要保护的人,雨泽兽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三五个魔修,咬进嘴里嚼三两下便吐出去,活像是在吐葡萄皮。
虽是魔修,却也都是凡身,这血腥的一幕看的宋鼎鼎差点呕出来。
她强忍着不适,伏身趴在雨泽兽犄角上,它的龙头又宽又高,只要她不刻意低下头去看,便也瞧不见底下发生了什么。
只听见深林里四处跌宕起伏的惨叫声,方才还势在必得的魔修们,被雨泽兽吓得狂奔乱窜,像是无头苍蝇般。
白洲叔父看着逃窜的魔修们,仍是心有不甘,他扯着嗓子厉声呵斥:“都站住!站住!谁能杀裴名,赏十万高阶灵石,房田百亩,并允封王加侯!”
十万高阶灵石,足以在魔域买下数十座城,又或者购置修仙界的几座海岛另辟门户,这是他们努力几十辈子也换不来的财富。
这条件实在太过诱人,那原本乱了的军心,此刻又像是重新振作起来,不断有人停住了脚步,重返深林。
眼看那消失的危机再次袭来,宋鼎鼎心下一梗。
白洲叔父指名道姓要他们杀了裴名,雨泽兽身形巨大,行动上难免不够灵活擅动。
而那些魔修们灵敏狡黠,面对数不胜数为前途一搏的魔修们,倘若它一个失误,裴名就会死在他们手中。
白洲与宋家家主撑了那么久,定是已经伤痕累累,便是有心帮裴名,此刻也无力为之。
宋鼎鼎失神之际,已是有人不要命的朝着裴名靠近,雨泽兽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下口更为不留情,爪子也拼命舞动,只恨自己不能多长出几个脑袋来。
即便死在雨泽兽口中的魔修不计其数,仍有人为了十万灵石的巨款不要命,仿佛是在与命运做赌注。
口中魔修们的血腥气味太过浓重,雨泽兽越发浮躁起来,它忍不住仰天长啸,引得天空劈下道道蜿蜒蓝紫色的雷电。
闪电穿过深林,耀眼的光像是要将地面撕成两半,前仆后继的魔修们下意识捂住眼睛,雨泽兽便趁此时又消灭了大半敌人。
白洲叔父终于坐不住了,他从黑野猪身上跃下,双膝微微用力,踩踏着树干犹如飞燕般在深林中纵横,雨泽兽只能看到似风般的黑影掠过,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眼看他手中的弯月镰刀割向裴名,宋鼎鼎下意识攥紧了雨泽兽的犄角,尖利的牙咬的下唇殷红泛出斑驳血丝:“裴名——”
她的喊叫声撕心裂肺,可除了雨泽兽,旁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
利器刺破身体的声响,在嘈杂的深林中,显得尤为刺耳,她眼中含泪,仿佛忘记了呼吸,淌血的唇瓣颤个不止。
有什么重重倒了下去,白衣在寒风下鼓动,凛冽的剑刃上透出血色,清冠内绾着鸦青色的长发,皙白的脸庞溅上了一行温热的血。
——是玉微道君。
他替裴名挡下了那一刀。
镰刀从肋骨而下,贯穿至腰间,骨肉分离,鲜血四溅,但他不避不躲,迎着面刺穿了白洲叔父的胸口。
裴名并没有看他,而是从他身侧径直走过,可玉微道君却从未有一刻这般心平气和。
他感觉,困扰他已久的心魔,似乎在这一刹那间,终于烟消云散了。
不管裴名是谁,不论他是男是女,他在此刻只是履行了他为人师尊的责任。
接着,黎画、白琦、白洲、马澐、宋家家主……他们一个个从不同的方向奔赴而来,却都是为了共同的目标。
这一生,从没有人爱过裴名,然而这一刻,他们都为他而来。
统领魔修们的叔父一死,那十万灵石的允诺,自然也烟消云散,他们慌忙逃窜,再没有了方才不要命的架势。
宋鼎鼎知道,没有人再会来打裴名的主意了。
她高高提起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原位,随之而来的疲惫感,令她身子一软,从那高耸入云的犄角上摔落下来。
不出意外,雨泽兽用手掌稳稳当当接住了她。
可她来不及说什么感谢的话,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消沉的意识令她顿觉不安。
她不甘的挣扎着,却只是无用功而已,她努力的看向正在匐身叩拜的裴名,眼皮越来越沉。
宋鼎鼎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大着眼睛,模糊的视线在意识消散前,似乎看到了一顶从深林中一闪而过的黑色轿撵。
轿撵上飘着白纱,那一身白衣的男人懒散地坐着,嘴角勾着的笑意漫不经心。
鬼皇……是鬼皇吗?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个鼎
◎我在◎
宋鼎鼎又做了那个梦。
她是天族的司雨神, 因包庇天族斗兽场逃出的少年奴隶,被天君削去仙骨,贬入凡间永受轮回之苦。
这一次, 模糊朦胧的梦境变得清晰起来,她看清楚了少年的脸。
——那是裴名的面容。
她恍然从梦中惊醒, 额间大汗淋漓, 浑身黏腻的触感令她有些喘不过气。
宋鼎鼎大口呼吸着,许久, 眼前的黑暗渐渐消失, 她隐约感觉到背后有一只手在轻轻拍着, 似乎是在帮她顺气。
长睫一颤,她迟疑着,缓缓睁开眼。
这一刻, 她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祈祷, 她希望她睁开眼就能看到裴名。
然而这并不是在演电影, 她看着坐在床榻边,轻拍着她后背的黎画, 虽然有些失望, 但心中又不禁庆幸。
她庆幸她又回到了这具躯壳里, 而不是南柯一梦般, 醒来便是四面白墙与浓郁的消毒水味。
轻缓地舒气声, 在耳畔响起,黎画从袖中拿出整洁的绸帕, 擦拭着她额间的汗水:“阿鼎, 你醒了……”
他似是松了一口气, 宋鼎鼎看着面色虚白的黎画, 心底有些愧疚。
若非是为了护送裴名前去圣山, 他也不会受此重伤。
她本想说些什么,可抬眸在屋子里扫了一遍,见没有裴名的身影,她到了嘴边的话变了模样:“裴名,在哪里?”
黎画见她脸上神色复杂呆滞,还以为人醒来就傻了,禁不住提心吊胆一番,可她迟疑许久,从口中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是在关心裴名。
他撇了撇嘴:“放心吧,没死。”
虽然没什么好气,但黎画怕她担心裴名,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是替你父亲挡箭,受了些皮肉伤,如今神仙府内的鬼医正在为他疗伤。”
他也不确定宋鼎鼎那日,有没有看到裴名为救活她,都做了些什么疯狂的举动。
不过裴名特意叮嘱过,若是宋鼎鼎醒来询问,便捡些无关紧要的说一说,莫要让她心生负担。
裴名为宋家家主挡下的箭并非普通箭矢,箭头做了特殊处理,乃是带刺的小弯钩形状,像是章鱼的八爪,刺入血肉中,再想取出,必定要吃一番苦头。
黎画来时并不知裴名刚刚遭遇过什么,在雨泽兽击退魔修后,白琦上前查看了宋鼎鼎的尸身,发现身体已出现尸斑和尸臭,为防止她肉身损毁,他只得让白琦用混元鼎引她魂魄重新入体。
而后她昏迷了数日,裴名便理所当然在身侧日夜不眠照顾她。
直至他撑不住突然晕厥,黎画才从白洲口中得知,裴名曾为宋家家主挡过数箭。
他那日心急救她,不但没有将伤口处理妥善,甚至还用慈悲斩断了暴.露在体外的箭矢。
经过数日,留在血肉里的箭矢已是流脓长疮,就连鬼医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割肉将遗留在体内的箭头取出,刮骨除去脓疮。
那疗伤的画面,黎画只看一眼便忍不住皱眉咬牙,刮骨除脓时,用牛角刀一点点拨弄鲜红蠕动的肉,这简直不是正常人能忍受的折磨。
黎画本想着裴名没有跪完十万长头,等宋鼎鼎醒来,他便夸大其词说一说他们为救她出了多少力,而裴名却毫发无损的事情。
可看着那鬼医疗伤的一幕,他却是禁不住心软了。
罢了,罢了。
一码归一码,如实道来便是了。
不过黎画谨记着裴名的叮嘱,怕说的太过刺激到宋鼎鼎,还是将过程轻描淡写淡化了一番。
宋鼎鼎亲眼看着裴名如何背着她的尸体一步步叩头朝圣,她自然知道黎画隐瞒了什么。
“他何时能疗好伤?”她抬眸看向黎画,担忧之色溢于眼眸:“我想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