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宋鼎鼎闻声看去,不见裴名,却是端着药碗的白琦。
许是见她醒了过来,白琦愣了一愣,随即大步走来:“阿鼎,你总算醒了。我要跟你忏悔,情蛊的事情,你误会裴名了……”
宋鼎鼎还未反应过来,白琦已像是连珠炮般,将她练蛊时出的岔子,与裴名服错蛊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她显然有些懵,目光看起来十分呆滞,白琦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黎画抬手制止,他摇摇头:“让她自己冷静一下吧。”
黎画将一瓶玉白色的药膏放在她枕边:“你离开躯壳后,时间久了,身上便长出了尸斑。不过不用担心,这药膏能去腐生肌,我们已为你涂抹数日,再过几日,肌肤便会光滑如初。”
“你且等一等,莫要急着去看他。我想,裴名定是不愿你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说罢,他接过白琦手中的药碗,递到了宋鼎鼎手里:“药得趁热喝,你养好了身体,再去见他,也免得他看到你虚弱,心中难过。”
黎画与宋鼎鼎说话时,不疾不徐,犹如清风卷舒云,又似烹茶温酒老友叙旧,嗓音中满是温柔与耐心。
白琦看着他温润的样子,神色微滞。
她见过他仗剑天下时意气风声,见过他失魂落魄时落寞失笑,见过他的蛮不讲理,见过他的冷酷无情。
只是,她从未见过这般温柔的黎画。
他褪去了九洲第一剑仙的光环,也不是被仇恨、愧疚填满的空壳,他只是他,一个有血有肉有温度的普通人。
肩上被轻轻一拍,白琦恍然回过了神,见黎画向门外走去,她朝着宋鼎鼎看去:“阿鼎,我对不住你们。害你们吃了那么多苦,害你与他心生间隙……”
宋鼎鼎握着温热的药碗,垂下眸,轻轻摇头:“不怪你。”
她的脑子有些乱,像是混沌般。
她不明白,倘若情蛊只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为什么裴名会对她的态度转变那么大。
为什么他愿为她跳火山,为她叩长头,为她得罪鬼皇,为她放弃尊严与傲骨。
如果他对她的好,不是因为情蛊,那是因为什么?
她好像隐隐约约的知道答案,却又如此不确定心中的答案,便只好急切的想要向裴名求证。
可宋鼎鼎也知道,黎画说的对。
裴名定是不希望,她此刻出现在他面前。
宋鼎鼎叹了口气,也不管烫不烫,仰头将手里的药汤一口喝了干净。
“裴名,他何时才能疗完伤?”
白琦想了想:“鬼医没有说,不过他似乎伤得很重,约莫两三个时辰吧?”
她并不确定,只是试探着给了一个答复,但这个模糊的概念,让宋鼎鼎得到了一丝安定。
只要再等一等,等他疗完伤,等上两三个时辰,她便可以见到他了。
白琦犹豫一下:“阿鼎,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在心中做好了说辞,若是宋鼎鼎拒绝进食,她便搬出裴名来,软磨硬泡总能有一样管用。
但不想,她那些酝酿已久的话并没有派上用场,宋鼎鼎点头应了下来:“好。”
白琦一愣:“啊?”
“我说好,我是有些饿了。”宋鼎鼎见白琦呆滞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笑:“我要养足精神,快点好起来,这样才能……”
才能去见他。
不管发生什么,她要留下来。
她要好好的陪在他身边,再也不让他担心,再也不要成为他的软肋和负担。
白琦不知道宋鼎鼎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她听到她愿意进食,喜色洋溢于脸:“我这就去让人准备些药膳。”
约莫裴名时刻都让人准备着,白琦去了趟厨房,没过多久,便带着热气腾腾的药膳回来了。
黎画本要离开,也被宋鼎鼎留下用膳,她许久未进食,腹中空荡,一时之间吃不下多少,只能勉强喝些参汤滋补亏空的身体。
期间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宋鼎鼎从白琦口中,又详细了解了一些关于裴名少时的事情。
她知道了他没日没夜修炼,只为重新见到她;知道他为了活下去,每月用血蛱蝶换血,独自躲起来承受痛苦;知道他时常被噩梦惊醒,连说梦话时都在喊叫她的名字。
宋鼎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牵强。
她垂下了头,鼻尖泛着微红,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喉间哽塞的难受。
黎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在桌下按住白琦的手,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装作不经意的转移了话题:“对了,找个日子,咱们把情蛊解了,省得你日日缠着我,你不情愿,我也不得劲。”
话音落下,空气中突然蔓延出一阵诡异又古怪的气氛。
宋鼎鼎不说话,话痨似的白琦也戛然而止,面色从白到红,从红到青,好不精彩。
解情蛊的法子,便是要阴阳交.合,白琦除了跟宋鼎鼎说过以外,还没有告诉过别人。
她上次便纳闷,怎么宋鼎鼎试了这法子却不管用,原来是闹了个乌龙,服了情蛊的人才不是裴名,而是她这个大冤种。
倒也不是没和黎画做过那种事,只是原来的心态,与现在大不相同,经过秘境此行后,她发现男人根本靠不住。
再强的男人亦是如此。
强是他们的强,不是她的,她最应该做的是强大自己,而不是为了慕强倒贴男人。
体弱又如何,只要不死,她可以慢慢修炼。她日行一步,即便龟速,也总有登至山顶赏日出日落的那一天。
想通过后,她试着与自己和解,原谅了自己过去犯下的错,学会接受满是缺陷,真正的自己。
她不愿再违心与黎画做些什么。
可解开情蛊,便需要这么做,若不解情蛊,她便要一直被黎画吊着。
这件事,让白琦的脸色有些不太好。
宋鼎鼎心不在焉,也没注意黎画说了什么。
没有人解围,黎画又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白琦实在忍受不了他一直盯着自己看,‘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碗上,沉默着疾步离开了屋子。
黎画看了一眼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又看了一眼白琦离去的方向,直觉告诉他,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他皱了皱眉,犹豫片刻,还是追了出去。
顷刻间,屋子里便又恢复了宁静。
宋鼎鼎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手里捧着一只喝了几口的汤碗,脑袋垂到了颈间,时不时吸鼻子的声音,伴着微不可闻的抽泣,在寂静的屋内显得尤为清晰。
她也不知自己失神了多久,只是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人感觉那么难熬。
直到日落西山,又星月当空,她才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将手中凉透了的汤碗放回了桌子上。
她抬手擦了擦脸上干了的泪痕,打来一盆干净的井水擦洗了脸颊,坐在梳妆镜前,用细腻白皙的粉脂薄涂在面上,遮盖住颈间还未完全消退的尸斑。
简单梳洗打扮过后,她看着镜中恢复了些气色的女子,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趁着月色走出了院子。
宋鼎鼎知道裴名住在哪里。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从未去找过他。
他的院子里种了一颗梧桐树,就像是海岛上那繁茂的梧桐似的,星光斑驳落在树叶空隙间,枝丫堆叠,风簌簌,树影映在昏黄的窗棂上。
屋子里点着盏灯,不像他一贯风格。
门外并未有人守着,宋鼎鼎便直接走进院子,她脚步顿在门口,抬起的手僵在半空中。
她应该敲门,然后在得到他的应允后,走进去与他寒暄。
可她在指关节落下时,怂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身份,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更不知道她见到他后,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是道歉,还是沉默,是惭愧,还是怨恨。
宋鼎鼎大脑宕机了。
她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做什么,想必白琦也将情蛊的事情告诉裴名了。
见面之后,会不会很尴尬?
他会不会因为知道情蛊是乌龙,便对她再来个态度大转变?
明明来到门口之前,她满心都是急切的想要见到裴名,然而此刻他们就只有一门之隔,她却不敢抬手推开那扇门。
她有些沮丧,但内心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惶恐和无措。
凝在空中的手掌,蜷住又展开,展开又缩紧,夜里的风微寒,吹得她一个激灵。
宋鼎鼎稍稍冷静了些,她咬着牙,鼓起勇气在心底排练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掌心颤抖着落了下去。
门只是轻轻掩着,并未关紧,她掌心一落,那门便向内滑去,随着细微的声响,宋鼎鼎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桌子上有一只燃了一半的残烛,烛火在屋子里摇曳跳动,淡淡的昏黄色映的屋内昏暗,她迟疑着,轻轻迈步走了进去。
“裴名……”她的声音细如蚊叫,却是她鼓足了全部勇气才唤出来的名字。
外寝并没有人,内殿里也不见人影,被褥整齐叠放在床榻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根本不像有人住过。
宋鼎鼎有些慌了。
他们不会是骗她的吧?
难道裴名被鬼皇折磨死了,所以鬼皇才大发善心放过她,让她魂魄归位了?
她昏厥之前,明明就是看到了鬼皇的身影。
她越想越是,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变得激动起来,脚步无措的向外跑去,喉间的喊叫不知不觉中染上了呜咽:“裴名,裴名——”
宋鼎鼎跑到了院子里,却依旧没有找到他的踪影,寒冷的空气吸入喉咙里,如此刺骨疼痛。
昏黄的窗棂上,斑驳的树影中,添了一只消瘦修长的手臂,她身后一沉,颈间萦绕上了淡淡的雪松木香。
“我在。”裴名手臂从身后环住她的肩,微微俯身,将下颌轻抵在她的颈窝中,侧眸看着她,轻笑道:“鼎鼎。”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个鼎
◎我们成亲吧◎
他的身体依旧没有温度, 体温冰冷的像是死人,苍白如纸的皮肤透着血管的青紫,可宋鼎鼎在他怀中, 却感觉到久违的心安。
见面之前,她在心中一遍遍构思的话术, 此刻都化作了盈透的泪水, 在眼眶打着转儿,仿佛随时都会嚎啕出声。
她死死抿着下唇, 克制住卡在喉间的呜咽, 透白的鼻尖泛着红, 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犹如一道即将断掉的琴弦:“裴名……”
即便努力压抑,可她的嗓音中还是带着淡淡的哭腔。
“嗯。”裴名环住她肩头的手臂抬起, 轻轻覆在她的头顶, 唇边的笑意不减分毫:“我在。”
“裴名, 裴名……”
她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他便也不厌其烦地, 一遍遍回应着她:“我在。鼎鼎, 我在。”
不知过了多久, 宋鼎鼎像是终于确定了他的存在, 她飞快地转过身, 垫着脚,用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她并没有多用力, 裴名却十分配合地俯下首, 月光又清又冷, 一片片洒在他银白色的长发上, 竟衬得他眉目温柔, 眸中盛满情意。
两人视线相对,双双无言。
他长睫如霜,浑身笼罩着一层淡淡朦胧的柔光,宛若天神般遥不可及,明明是挂在夜空的明月,却心甘情愿朝她奔赴而来。
殷红的唇,映的皮肤似皓雪,干净剔透,许是因为刚疗过伤,他清泠的脸庞上带着些虚弱的病态,犹如开在血海地狱间的莲,圣洁又惑人。
宋鼎鼎失神一瞬,下意识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歪着头,指尖沿着他侧颜的轮廓轻轻描画。
裴名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主动,眸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的意外。
他没有动,只是喉结上下滚了滚,或许是想看看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然而,她一阵恍惚后,回过神却像是受到惊吓般,脚步倏忽向后退去。
宋鼎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像是着了魔般,看到他那副病态苍白的样子,便好像看到一片易碎晶莹的雪花,忍不住伸手去碰一碰。
如今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只恨不得掐死方才的自己。倘若能打个地洞钻进去,她此刻定会遁的无影无踪。
裴名见她低着头,那压抑微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清晰。
他看着她尴尬又无措的样子,不禁有些失笑:“进来坐坐?”
她极快地点了点头,而后快步走了进去,连思考都不曾有过。
裴名跟在她身后,走进屋里后,从柜子里拿出几只小木盒,从中取出夜明珠放在了桌上,取代了那半截残烛。
屋内瞬间明亮起来,亮如白昼般,倒叫宋鼎鼎有些不太适应:“你方才去哪里了?”
她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旁的圆凳上,努力找着话题,争取让屋子里的气氛不那么清冷。
裴名见她挺直的腰板和脸上僵硬的神情,轻叹一声,从一侧拉了只圆凳,坐在了她身旁:“屋子里闷得慌,出去走走。”
他便近在眼前,宋鼎鼎却不敢抬头看他,她心底骂着自己没出息,藏在衣袖下的双手缠在一起,指腹轻搓着掌心:“听黎画说,你受伤了……”
她没有说出真相,也不敢让他知道,他背着她的尸体朝圣时,他被马澐踩进水里时,他被陆轻尘□□羞.辱时,她就在他身旁。
她终究是没有勇气。
“已经疗过伤了,不碍事。”他轻笑着,嗓音清风云淡,仿佛在叙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裴名搭在膝上的手掌,紧了紧:“抱歉,没能守着你,等到你醒来。”
他神情愧疚,好像都是他的过错,却一句没有提宋鼎鼎与白琦合谋假死之事,更是丝毫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
见她沉默,裴名呼吸微滞,他以为她介意此事,想要解释什么,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对不起……”他朝她伸出的手,顿在空中,骨节分明的手指微蜷,迟迟不敢落下:“我不会再关着你了,待你养好身子后,若是想回天门宗……”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宋鼎鼎打断,她缓缓抬起头:“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