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来,她已经达到目的,不光打消玉微道君对她的疑心,还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女扮男装的合理原因。
总之现在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而她不过是个想要暗中报恩的可怜女子,她又能有什么坏心思?
宋鼎鼎敛住心绪,抬起手臂指向大门,哽噎着道:“请你离开!”
她的嗓音中掺杂着委屈,愤懑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令玉微道君回过神来,看向她脖颈红肿浮起的手掌印。
他垂眸抿唇道:“今日之事,是个误会。本座并不知晓你是女子,多有冒犯之处,望你海涵。”
说罢,玉微道君转身离去,泛白的手掌刚要覆上门把手,便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啜泣声:“不要揭穿我的身份,我女扮男装,只为能在途中自保。”
她似乎在刻意压抑着哭声,嗓音中显露出两分脆弱,这让他不禁想起那一刻,他眼前一闪而过的美好风景。
玉微道君呼吸一窒,连忙念起了清心咒。
他匆匆离去,丢下一句:“本座答应你。”
见房门关上,宋鼎鼎攥紧的拳头砸在了床榻上,手掌砸到泛红生疼,却浇不灭她心底的愤怒。
一路以来,她受各宗门派弟子轻视,用时奉为上宾,不用时招来喝去,动辄冷嘲白眼。但她从未与他们计较,只因为她以为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
可现在她才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趋利避害,为什么他们连神仙府无臧道君的名号都不敢提,却敢对她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为什么今日玉微道君敢这般辱她,而修仙界盛传大长老被无臧道君仇杀的谣言,他却像个孬种一样,不敢查明大长老的死因?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不够强大,她弱小可欺。
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需要用实力来说话。
宋鼎鼎咬牙含泪将细布重新缠绕好,从储物戒中找出一套高襟玄色缎袍,收拾一番后,直直朝着黎画的住处走去。
当她敲响黎画房间的大门时,他刚刚沐浴完,清润的水珠沿着湿漉漉的黑发滴落,半敞的衣襟松松垮垮坠在腰间,隐约露出若隐若现的腹肌。
宋鼎鼎目不转睛盯着他的八块腹肌,直至听见黎画唤她的名字,才呲溜一声吸了吸鼻子:“啊,怎么了?你说什么?”
黎画看着她微微湿润的眼眶,迟疑着问:“你哭了?”
“没有。”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声音轻不可闻:“眼睛里进沙子了。”
住在城堡里,哪来的沙子?
但知道她不想多说,黎画就没再继续追问,他抬手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渍,一边道:“莫非今夜又辗转难眠,来找我双修?”
说到‘双修’二字时,他嘴角带着无奈的笑,将宋鼎鼎逗得笑了:“不是,我今日为拜师而来。”
黎画擦头发的动作一顿,神色微微僵硬:“你说……拜什么?”
宋鼎鼎将黎画赠给她的剑法取出来,面色诚恳道:“我想拜你为师。”
她知道黎画是九洲第一剑仙,而她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甚至连神识都不知道去了何处的小腊鸡。
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性,她都想试一试。
“不必拜师。”黎画走到蒲团旁坐下,侧着脸,擦拭发尾的水珠,嗓音显得有些含糊:“我可以帮你指点剑法。”
宋鼎鼎跪坐在他身旁,微微伏低了身体,随着他一同侧过头,对上他的眼睛:“但指点和指导不一样。”
一字之差,却有云泥之别。
指点是事不关己,己不劳心。
指导是不吝赐教,倾囊相授。
若是学剑为了防身自保,能得黎画指点一二已是足矣。
可她不光要自保,还要超过玉微道君,直到完成攻略任务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将他踩在脚下,让他为今日所言所行而道歉。
两人眼眸相对,令黎画恍惚起来。
这双眼睛……好像他早亡的妹妹黎枝。
他自小父母双亡,与年幼的妹妹相依为命,黎枝五岁时,已经学会缝补衣裳和纳鞋底。
他们实在太穷了,而他一心醉于剑法,从未注意过自己的布鞋已经破到露出脚趾,更不知有多少人嘲笑讥讽他是个没爹没娘的穷酸小子。
黎枝怕人笑话他,就跟隔壁阿婶学着纳鞋底,赚几块低阶灵石,给他买一双黑底皂靴。
她小小的手上扎的满是伤口,但他不知道,他满心满眼只有剑法。
他以为只要熬过了现在的苦日子,成为九洲第一剑修,他就可以带着黎枝过上好日子。
但是没有。
师父将玉阙剑交给他的那一日,他用玉阙剑一连打赢了五个剑宗门派。
他高兴的买了半斤猪下水,回家给黎枝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黎枝说春天了,听说后山的春花开得漫山遍野,她想去看看。
他满心欢喜的告诉黎枝,再等上半个月,等他打败了修仙界所有剑宗回来,他就带她去后山看春花。
但他回来晚了,为了打败所有剑宗,成为九洲第一剑仙,他晚了足足二十天,后山的春花都谢了。
他给黎枝买了她最爱吃的云片糕,希望黎枝能不要生他的气。
他推开木栅栏,走近院子里,看到了黎枝被肢.解埋在猪圈里的尸体。
血,全是血。她白净的小脸上沾满了猩红的鲜血,清透干净的瞳孔已失去颜色。
她才七岁啊,她还是个孩子。
留在她四分五裂尸体旁的,还有一只记音鹤,白色的纸鹤不停回放着黎枝死前发出的惨叫。
黎画用了五年找到凶手,凶手是被他曾经打败过的剑修,那人疯癫的笑着说:“你妹妹临死前说什么,你知道吗?”
“她说,可不可以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哥哥找不到我。”
“难道你没有摸过她身上的血吗?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她,足足用了三十五天。”
——三十五天。
他回家的那一日,刚好是第三十五天。而这丧心病狂的畜生,是在他回家前的半个时辰找到了他的住处。
而黎枝身上的血,还是热的。
那一年,他终于如愿成了九洲第一剑仙,可他手中的玉阙剑,却再也没有出过剑鞘。
黎画轻声问:“为什么想学剑?”
宋鼎鼎道:“我想变强。”
“可如果,变强会让你失去一切呢?”
“变强不会让我失去什么,贪婪才会。”
黎画怔住。
久久之后,他眼底泛起红意,轻轻笑了出来。
是啊,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
变强不会让他失去什么,只有贪婪才会。
如果不贪图世俗的名利,好好陪在黎枝身边,黎枝已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春花。
黎画揉了揉眼睛,道:“换一身便装,我带你去练剑。”
宋鼎鼎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黎画是答应了收她为徒。
她雀跃的应了一声,朝着他声音脆脆的喊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
夜色安静。
裴名倚在城堡的玻璃花窗旁,骨节修长的手指轻叩高脚杯,他透过装着红酒的玻璃杯,看向庄园里正在扎马步的宋鼎鼎。
黑酸枝木的房门从外推开,身着浅粉色长裙的女子缓缓走近:“裴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跟着你混进了天门秘境?”
裴名像是没听见她说话,神色专注的看着庄园的方向。
“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子踱步上前,嗓音微微恼怒:“难道你忘记了吗?如果不是我父亲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听闻她提起她上一任神仙府府主的父亲,裴名淡淡道:“所以呢?”
白绮立在他身旁,透过彩色玻璃,一眼就看到了楼下庄园里正在练剑的宋鼎鼎。
她抬手勾起他垂下的一缕银发,忍不住提醒道:“裴名,你得娶我。”
第30章 三十个鼎
◎驾驭(两更合一)◎
裴名闻言, 垂眸看向她。
她肌肤胜雪,云髻雾鬟,气质清泠优雅, 是上一任神仙府府主白洲的女儿,名为白绮。
白绮天生体弱, 见惯了强者, 从小便立志要嫁给三陆九洲最强的人。
她这个人只谈最强,不谈感情。
哪怕追一个男人花费再多心思, 只要听到别人说九洲又出现了新的强者, 立刻甩袖走人, 不带一丝留念。
所以在她短短的二十多年人生里,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强道侣,而被她渣过的男人遍布三陆九洲……也包括庄园里正在教宋鼎鼎练剑的黎画。
最近几年, 白绮将主意打到了裴名身上, 用她的话来说, 他神明之身,又拥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像极了一只白绒绒的小绵羊, 该死的甜美诱人。
而后, 裴名就成了她人生中碰壁碰过最多次的男人。
见他瞥了自己一眼, 便转过头继续往庄园里看, 白绮脸色微愠:“裴名!救命之恩,你不会不想报吧?”
“白绮。”裴名轻声唤道。
“嗯。”白绮很少听见他这样温柔的唤自己, 唇畔微扬:“你想通了?要娶我吗?”
“你要记住, 你到现在还没死……”
高脚杯随着手臂挥起, 撞在七彩玻璃窗上, 支离破碎, 只剩下细长的杯柄。
尖锐的玻璃棱角抵在她的咽喉上,只要再微微用力,便会扎进她的气管里。
裴名轻笑道:“便是我的报恩。”
白绮被迫仰起脖颈,呼吸停滞,清晰听到了血管中血液缓缓流动的声音。
她艰难的将唾液吞咽:“你想杀了我?”
透着碎光的玻璃棱角在她颈间游动,缓缓地,停在了大动脉上:“白绮,你怎么样与我无关。”
“但你再敢插手我的事,我会让你成为玉微的晚餐。”
——玉微,晚餐。
白绮笑容凝固在脸上,唇色微微泛白。
她以为自己做的滴水不漏,跟踪他混进天门秘境也是,暗中观察他的言行举止也是……方才用晚餐时,往玉微道君身上种蛊也是。
是了,玉微道君前几日便隐隐有生出心魔之症,但远不至于听到裴名跟其他男人怎么样,便暴躁失控到跑去质问发狂。
她擅自在玉微道君身上做了手脚,种蛊加重了他的心魔,因为父亲说过,想要驾驭一个男人,首先要让他看到你的价值。
但显而易见,裴名根本不在乎她的价值。
感觉到颈间的微微刺痛,白绮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了。”
她大步离开他的房间,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厚实的小本子,拿着炭笔划掉了‘挟恩图报’四个字。
在白绮走后,裴名掐诀布下障目幻术,也跟着走出了房间。
城堡庄园被蜿蜒的绿篱隔断,绿篱中心坐落一处喷泉,周围种满金色郁金香,风簌簌吹过,带起一片花香。
汗水从颈间滑落,她两脚左右开立,双膝弯曲,手臂伸直举于前方,大腿肌肉酸疼到小腿无力,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摔过去。
黎画手执捡来的树枝,朝着她的后腰和肩膀扫去:“想要练剑,首先要底盘扎实,打好基础功。”
小飞虫萦绕在她眼前,直往她耳朵里钻,宋鼎鼎忍着难耐的痒意,艰难道:“我,我还得蹲多久?”
“你才蹲了多久,刚刚半个时辰。”
黎画不假思索道:“看在你第一次,那就再蹲两个时辰吧。”
宋鼎鼎:“……”
一个时辰是两小时,两个时辰是四小时,黎画这是想让她死啊。
果真是嘴炮容易,实操难。还说什么想要变强,结果直接卡在了基础功上。
小腿哆嗦着做了最后的挣扎,飞虫成功钻进了她的耳朵眼里,直通天灵盖的痒意促使她往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砖石上。
胸腔前后起伏,她口干舌燥的喘着气:“我撑不下去了。”
黎画正要训她两句,一抬眼就看见了立在花圃边的裴名,他薄唇抿了抿,有些心虚的垂下眼去。
无臧道君把阿鼎当献祭品,他倒好,跟献祭品成了师徒不说,还准备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但他撑死了就是想把一个废柴献祭品,变成一个会剑术的优秀献祭品,绝对没有背叛无臧道君的想法。
毕竟他身上还有跟神仙府的契约在,在生死契约面前,什么所谓的师徒情谊都得靠边站。
黎画心虚得不行,倒是裴名看都没看他一眼,直直走向了宋鼎鼎。
她正气喘吁吁,热到模糊的视线内,便多了一只骨节明晰的手。
宋鼎鼎愣了一下,沿着那只手向上看去,对上了他漆黑的眼。
夜风拂过,吹动额前的碎发,他将她碎发别在耳后,轻笑道:“阿鼎,你神识异于常人,想习剑不易。”
她还在失神,眼前不断闪过在玫瑰庄园酒窖里的那一幕,脸颊渐渐升温,滚烫骇人。
被玉微道君整了一遭,光顾着生气,却是短暂的忘掉了一些尴尬的回忆,如今一看见本人,那些回忆就像是潮水般涌来。
清理毒蛇血,她还可以安慰自己,这是迫于无奈被形势所逼,可裴名为什么要把珍爱的短剑送给她,又为什么亲她?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她的攻略对象本就是裴名,若能尽早达到亲密度,这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重要的是,裴名亲她的时候,她有了生理反应。
自舌尖蔓延开的酥麻,像一道闪电迅速传遍全身,令她手脚无力,头脑发昏,仿佛有一头被封印.心底深处的野兽在叫嚣。
这不应该。
她的任务是攻略裴名,而不是被裴名攻略。
“阿鼎?”裴名见她不语,低低唤道。
她下意识应道:“嗯?”
“地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