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画终于想起了,刚才无臧道君对他做出的口型是什么,分明就是在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现在他被身体力行上了这生动的一课,总算是明白了这其中深刻的道理,并留下了三室一厅那么大面积的心理阴影。
黎画这边动静不小,引得众人纷纷围了上来,倒是裴名亲完就走了,潇洒的连句解释都没有留下。
玉微道君方才忙着联系陆轻尘,并没有注意到裴名和黎画他们干了什么,此刻他走过来看到黎画虚弱无力的脸色,只以为是黎画身上的伤势加重了。
他微微蹙起眉头,询问道:“往前再走五、六里便是一条长达三千七百仞的江河,陆轻尘和顾朝雨已经到达了下一层秘境,不多时,便会有一条船来载我们过江。你还能撑住吗?”
刚刚在动物王国的城门外,被猛兽撕咬死了十多个人,受重伤的人约莫有二十多人。
其中重伤者,有的被猛兽咬伤了腿,有的在逃跑过程中摔断了胳膊,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了,没人有精力再去兼顾别人。
撑得住就继续往前走,撑不住便留下歇息。然而时间有限,若是谁拖累了队伍的进度,那到了最后,便只能被抛弃。
宋鼎鼎听懂了玉微道君的言外之意,她搀起黎画的胳膊,对着他道:“只有五六里的路而已,我扶着我师父走,不劳玉微道君费心。”
玉微道君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跟着吞龙珠的指引,让队伍继续往前进。
黎画看着身形欣长削瘦,实则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一种,宋鼎鼎搀着他往前走了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些吃力。
她想了想,掏出白玉小瓶,吃了三颗裴名给的灵气丸,又拿出了五颗递给黎画:“师父,你刚刚吃进去的灵气丸都呕出来了,怕是没有功效,再吃几颗补补……”
话未说完,黎画便疯狂摆手,生怕拒绝慢了,宋鼎鼎会把补元丹送进他嘴里。
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两次,他要是再经历一次那样的事情,绝对要收拾包袱连夜买站票离开天门秘境,到崆峒山上成立一个崆峒派。
宋鼎鼎看着黎画写满抗拒的眼眸,不禁有些疑惑。
刚才她就觉得有点不对劲,黎画不是至死不渝,深情美强惨男二的人设吗?
原文中的黎画,甚至为了能让裴名多看他一眼,替裴名挡刀,替裴名喝毒酒,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按理来说,黎画被自己爱慕已久的女子亲吻,应该表现得微微羞涩,再带着稍许的不可思议和雀跃之情。
然而,黎画却在亲吻过后表现出错愕,焦灼,甚至于直接呕吐了起来。
难不成,他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吗?
宋鼎鼎曾经听说过一种心理障碍叫‘性单恋’,主要表现是对一个人产生爱恋之情,却不希望获得对方的回应。
简单来说,就是我喜欢你,也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但你千万不能喜欢我。
因为一旦你喜欢我,那么我对你的所有爱恋,都会随着你的回应而消失。
一般性单恋的人,都是曾经遭受过什么心理创伤,才会渐渐形成这样的心理障碍。
宋鼎鼎看着黎画的表情微微复杂,如果黎画真的是性单恋,那他就太可怜了。
黎画从原文一出场,便一直追随在裴名身后,他那么努力试图追赶上他心中的明月。
可到头来却是水中月,镜中花,不过是一场不可碰触,虚无缥缈的梦。
宋鼎鼎叹了一口气,暗暗发誓以后要多多关心黎画,尽可能的帮黎画解开心结。
在吃过补元丹后,她体力恢复不少,很快便带着黎画赶上了大部队。
陆轻尘跟玉微道君传玉简通信时,说的是还有五六里路程,但实际上他们走了差不多十里地。
而此处跟陆轻尘描述的江河,相差甚大,一望无尽的江面泛着波光粼粼,远处停着一叶渔舟,看着甚是单薄。
玉微道君走上前,与渔舟内的老叟交谈道:“请问老者可是来接我们过江?”
老叟身着蓑衣箬笠,手里拿着细长的烟枪杆,吸了一口旱烟,在云烟雾饶中答道:“老头子我一天只能撑舟过三趟江,一船能乘十五人。”
说这话时,老叟看向等在江河边的百余人:“一到夜里,江里会跃出水鬼上岸杀人,往前跑往后逃都没用,留在此地过夜的人必死无疑。”
老叟的烟腔不大不小,使了两分内力,刚好足够江边等待的众弟子们都听见。
宋鼎鼎看着那单薄的渔舟,不禁蹙起眉头。
老叟的意思是,他一天撑舟三趟,能带走四十五人,而剩下的人,不管逃去哪里都会被水鬼抓住杀死。
这分明就是在给他们出难题,人性薄凉自私,谁也不会明知道自己留下就得死,还能无私奉献的说一句‘我愿意留下’。
很有可能,不等他们商量好谁上船,谁留下,他们就会为了活命而自相残杀起来。
喧哗的嘈杂声在身边炸开,果然不出她所料,他们为了争抢离开这里,坐上渔舟活命的权利,一改往日表面和睦友好的虚伪面目,对身边的人谩骂讥讽,甚至大打出手。
“我刚才为了救同门师兄妹,手臂都被狮子咬掉了一块肉,应该让伤残者先乘船离开。四肢健全的人就该留下,即便到了夜里遇到水鬼,大家互相照应,也定是能共同度过危难。”
“你放屁!我们都是为了拯救三陆九洲,才来此寻找吞龙珠。天门秘境危险重重,接下来还有五层秘境,就应该让身体健全的人先过去,要不然指望你们这些残废的人继续去找吞龙珠吗?”
“就是!我们应该以三陆九洲的黎明苍生为重,难道你们忘记了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了吗?就算你们牺牲,那也是为大义牺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没错,你们受伤残障,就只会拖累我们罢了,还不如留在这里。以后我们出了天门秘境,也好将你们英勇的事迹口口相传下去,不让你们平白牺牲了性命。”
……
不多时,身体健全没有伤残的人,便已经占领了道德层面的高地,他们满口大义苍生,却不过是为了想要活命而找出的借口。
受重伤的二十多人,面露绝望,他们说不过那些人,可他们只知道自己不想死。
最起码他们强撑着难忍的疼痛,从动物王国一路跑了将近二十里地的路程,不是为了来江边送死。
见玉微道君似有动容,他们悲戚的将视线投向宋鼎鼎,这或许是他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宋鼎鼎感受到身上投来的道道灼热目光,心下有些无奈,他们还真把她当做救世主了,也不看看这里有她做主的份吗?
没受伤的人还不够分上船的名额,更别提这些受伤的人里,除了几个修为高强的男女弟子,剩下的大多是外门低阶弟子。
在玉微道君眼里,没有丝毫价值的人就是废物,而废物只会拖累他们前行寻找吞龙珠的脚步。
玉微道君也察觉到了那些人的目光,他眼眸微沉,看着她问道:“依你所见,该如何是好?”
宋鼎鼎脸色一黑,不禁在心底以他父亲为半径,问候一番他十八辈的祖宗亲戚。
好家伙,玉微道君自己不愿当恶人,便想将这个麻烦推脱给她。
她能怎么说?
他不就是想借着她的口,让那些重伤的人就在这里吗?
“玉微道君此言差矣,你是大家的主心骨,遇到这样的分歧,自然该是你来做决议。”
沉默一路的黎画,没好气道:“要让我说,眼下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提什么拯救苍生百姓?倒不如一起留下喂水鬼好了。”
玉微道君被噎了一下,缓缓道:“遇见这种情况,也是情非得已,说气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三陆九洲苍生为重,若寻不到七颗吞龙珠,待魔种降世,无辜牺牲的性命会更多。不如受伤的人就先……”
宋鼎鼎突然开口打断他:“抽签,抽签决定谁留下。”
“就算将受伤的人留下,剩余的七十多人,也难以抉择出四十五人乘船离开。干脆大家一起抽签,将选择权交给命运,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即便排除掉二十多人的重伤者,乘船的人选依旧分配不公,难保不会出现为了保命而互相残杀的局面。
玉微道君沉吟片刻,微微颔首:“若是大家没有意见,这样也可以。”
或许是宋鼎鼎口中的‘体面’二字戳到了众人的心窝子里,他们看着身边的同门师友,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上,为了抢夺活命的机会,出现了各种令人感到陌生的情绪。
扭曲,愤懑,怨恨,痛苦。
他们都想活下去,谁都不想被抛下,可乘船的人选只有四十五个。
如果真的必须有人要牺牲,就像是宋鼎鼎所说,给自己留一份体面,将选择权交给上天。
方才争得死去活来,已经失去理智的众人,似乎重新清醒过来,他们相继点头,同意了宋鼎鼎的提议。
抽签的方法很简单,宋鼎鼎从储物戒里取出晒干的草药枝,将草药枝掰成两种不同的长度,其中有四十五根长草药枝,七十多根短草药枝。
从她手里抽到短草药枝的人留下,剩下的人则跟着来回三趟的渔舟离开。
她左右手里分别攥着两把草药枝,将并拢凑齐的一端漏出来给众人选择,长短不一的另一端则用宽大的袖口遮掩住。
众人排成长队,依次上前抽取草药枝,越往前抽取草药枝的人,选择的空间越大。
而轮到裴名时,草药枝所剩无几,宋鼎鼎用小拇指从袖中顶出一根草药枝,对着裴名做了一个暗示的眼神。
是了,她留了私心。
让众人抽签,并不是为了公平,而是为了确保让裴名、黎画、马澐等人能乘上渔舟。
她将其中几根长草药枝留在了衣袖里,待这几人上前抽签时,她再用手指顶出长草药枝给他们选。
虽然这样做有些卑鄙,可眼前这些虚伪自利的人,又有几个不卑鄙无耻?
玉微道君掐她脖子、撕她衣服,那些宗门子弟为了不招惹蛇王,逼她一人喝完六十杯烈酒,角斗场上席梦思给她代签生死契,害她身陷险境。
将心比心,她凭什么要把生机让给这些人?
见裴名伸出了手,宋鼎鼎不敢太过明显的暗示,只能用眼角轻瞥左手里的第三根草药枝,示意他去选择。
然而裴名却像是没看到暗示一般,直接取走了她右手里打乱顺序的草药枝。
她微微一怔,直到众人都抽完签,才将将回过神来。
宋鼎鼎蹙着眉,神色不解的看向裴名。
他是没看见,还是故意的?
他明明看到了她的示意,为什么不拿那根长的草药枝?
不等她想办法挽回这个局面,众人已是在玉微道君的指挥下,齐齐伸出手掌心,将自己手里的草药枝展示出来,很快便比对出四十多根长草药枝。
黎画,马澐,宋芝芝还有白绮,他们几人都在宋鼎鼎的暗示下,抽取到了长草药枝。
只有裴名,他拿到的是短草药枝,这也意味着他将会被留在江边。
玉微道君拿着手里的长草药枝,神情复杂的看着裴名,他掌心微微用力,攥紧草药枝的手臂轻颤。
裴名……要被留下吗?
早知道,他便不该同意宋鼎鼎的提议,这样最起码,裴名肯定可以跟他一起走。
而现在,裴名却要因为抽签留在这里,一直等到夜里,在绝望中被江里的水鬼吞噬。
舍弃裴名,为了天下苍生,继续踏上寻找吞龙珠之旅。还是为一己之私,留在这里陪着裴名?
玉微道君眸底泛出一抹迷惘,就像江河远处的散不开的大雾,此时此刻的他,早已看不透自己的心。
只是从小到大的责任让他铭记着,没有任何人能比得过天下苍生重要。
老叟的烟腔从身后倏忽响起,他抖了抖身上的蓑衣,放下手中的旱烟枪:“天不早了,上船。”
虽然抽中长草药枝的人都可以走,但他们都担心留久了再生是非,抽到长草药枝的几十个人便都争抢着想要上船。
老叟似乎见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看着渔舟大概齐上满十五人,便拿手中的竹竿子一撑,晃得渔船上多出的人站不稳掉了下去。
余在渔舟上的人,不多不少,刚好十五个。
待老叟乘船离去后,有不少抽到短草药枝的人,焦躁的来回踱步在江边。
宋鼎鼎脸色微愠,拽着裴名的手,疾步朝着远处无人的礁石边走去。
“裴名,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许是过于恼怒,她甚至忘记了尊称,手下用了不小的劲,直将他的手腕攥得通红。
裴名倒是没什么反应,待她回过神来,看到他腕间泛红的手指印,压抑在胸腔内的怒火,一下消散的无影无踪。
“对不起。”宋鼎鼎神情挫败的蹲了下去,她垂在身侧绷紧的手臂打着颤:“我有些太激动了。”
“我不疼。”
裴名嗓音没什么起伏,走到她身旁的礁石边坐下,微微扬起下颌,仰望着天边泛起的暖阳色夕光:“阿鼎,你见过海岛边的落日吗?”
宋鼎鼎一怔:“没有。”
她父母平时都太忙了,忙着赚钱养家,忙着带她四处求医。而她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的缘故,在没人陪伴的情况下,很少去离家远的地方走动。
她的生活枯燥乏味,永远两点一线——家和学校。
不过,她虽然没去过海边,却很喜欢大海。
如果有机会,她希望以后能和喜欢的人,在海面上泛着一叶小舟,伴着咸咸的海风,看雾霭夕阳,赏星辰闪烁。
“我见过。”裴名侧脸的线条流畅,轻纱随风微扬,淡淡的嗓音像风一般虚无缥缈:“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那样美的落日。”
便是宋鼎鼎邀他泛舟,却又爽约的那一次。
他在海岛边,空等了她一夜,见过了余晖落日,等到了熹光微露。
而后他失落而归,从母亲房前经过时,不慎撞破了他们丑恶的嘴脸。自那以后,他便被关进了不见天日的地窖里,直至他被剜走心脏的那一日。
“裴小姐,那不会是你见过最美的落日。”
宋鼎鼎看着天边温柔的夕光,握住他没有温度的手掌:“你的人生还很长,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