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他这样说,以为他还要置办些什么东西,对着他轻轻点头,加快脚步离开了剑宗外。
路过茶庄外,黎枝看见茶庄上挂着的封条,不禁停住了脚步。
她前几日刚在这里买过茶叶,那时茶庄生意正好,怎么如今便关门了?
她走到隔壁的糕点铺里,问了掌柜一嘴,却见那掌柜摇着头叹道:“谁知道怎么回事,前两日茶庄失火了,所有茶叶都烧了干净。”
第83章 八十三个鼎
◎黎枝,生辰快乐◎
黎枝点点头, 看了一眼茶庄,觉得有些可惜,跟着掌柜叹了一声。
天色已黑, 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便会宵禁,她没有多作停留, 便朝着城门走去。
裴名动作很快, 她刚到城门口没多久,他便紧跟着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城门外, 黎枝见他踩上长剑, 忍不住问道:“大哥哥, 你刚才去做什么了?”
“没什么。”裴名向她伸出手,扶着她乘上剑身:“清理了几只苍蝇。”
黎枝愣了一下。
这刚刚初春,便已经有苍蝇了吗?
呼啸的冷风从耳边吹过, 她回过神来, 轻攥住了他的手臂。
裴名没有立即回去。
他要在今天晚上动手, 便想尽可能让她在死之前,满足了自己的心愿。
虽然不能让她和黎画一起看花, 但他可以带她去后山看一看。
直到长剑停稳, 黎枝看见了后山的那处断崖, 她才反应过来, 裴名带她到了后山上。
早就有听闻, 初春的后山上,会开满遍地的野花, 但这还是黎枝第一次亲眼看到。
入目是漫山遍野的春花, 夜里的露水挂在枝叶上, 在莹白色月光的映照下, 流淌着静谧的柔光。
她没有跳下剑去, 裴名乘着剑,缓慢地向前飞行,剑身离地只有三寸高,几乎是擦着满地的野花在飞行。
黎枝一手攥住他的手臂,微微弯下腰去,伸手摘下了一朵浅蜜色的野花。
她转过头,将指尖轻叩住的春花,送到他面前:“大哥哥,这朵花的颜色跟你很相配。”
黎枝对着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半轮弯月。
裴名看着她手里的花,抿着唇,垂在身侧的手臂僵了僵,抬手接了过来。
紧接着,黎枝跳下长剑,又相继摘了一大把花,皆是鲜亮明媚的颜色。
他不懂她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但看着她马上要死去的份上,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陪在她的身边。
他们穿梭在月光之下,黎枝粲然的笑声响彻在漫山遍野的春花里。
不知不觉,裴名也挑起了唇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弧度。
直到深夜,她有些疲倦了,他才带着她回了院子。
黎枝累得倒头就睡,没过多久,屋子里就传来了她平缓的呼吸声。
裴名坐在桌子旁,桌子上摆着一只烂花瓶,花瓶中插着她刚刚摘来的野花,盛开的美丽又灿烂。
明媚耀眼的颜色,就像是黎枝一样,让人感觉到平静温暖。
只是,花终究凋落的那一日,再美也留不住。
他将攥在手里的那一朵浅蜜色的花,一同插在了花瓶里,缓缓走到黎枝身旁,将冰凉的手掌放在了她的眉心。
裴名可以让她死得毫无痛苦,在睡梦中离开人世。
淡淡的光晕流淌在他指尖,他正要动手,黎枝却砸了咂嘴,翻了个身。
她腰间的佩玲,随着翻身的动作,响起清脆的叮咚声。他动作一顿,视线落在了那颗木头雕琢的佩玲上。
这是剑宗里的剑修,常会佩戴的一种东西。
舞剑中,佩玲一响,便寓意着一响成名,可以讨个好彩头。
裴名挪开手掌,指尖轻叩在佩玲上。
黎枝倒是心灵手巧,买不起佩玲,便自己动作去做。
不知怎地,他记起她清晨舞剑时的那一幕,指尖一滑,佩玲落了下去,又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
明明是石头心,他却觉得心脏跟着铃响颤了一下。
黎枝做错了什么,她凭什么要为他的复仇,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难道这世上,便只有黎枝一人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至阴之人?
若是不取她心头血,他便报不了仇么?
黎枝迷迷瞪瞪地醒了过来,隐约唤了一声‘大哥哥’,裴名悬在空中的手掌微微收紧,夺门而出。
她还在半睡半醒中,懵了片刻,连忙爬起身,跑出去追他。
但是他已经走了。
黎枝在院子里找不到他,在村子里也找不到他。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面。
黎枝迷茫的看着黑漆漆的夜色,不知傻站了多久,才低着头回了院子。
她早已经习惯了离别,只是她以为他最少会跟她告一声别。
在他走后的第三天,黎画便回了村子。
他给黎枝又带了些云片糕,还特意买了些猪下水回来。
原本师父还在犹豫前去比试的人选,但前几日他最大的两个竞争对手突然失踪了。
他们是今天清晨时,被人在茅坑里发现的,捞出来的时候,浑身浸满了秽物,死状极惨。
旁人都说他们是喝醉了酒,失足掉进了茅坑里,但黎画觉得不太可能。
到底真相如何,现在也无法再去追溯,总之最后师父决定让他代表宗门去参加比试。
黎画回家来,是想在临走前叮嘱一番黎枝,让她好好照顾自己,等着他回来。
师父说,比试大概需要半个月的时间,他平日也都是五六日不在家,黎枝早已经习惯了。
但这次情况比较特殊,他要出远门,还是回来跟她说一声才能安心下来。
黎枝听见他要离开半个月,想起宋鼎鼎说过的话,心里有些慌乱。
可看着黎画眸中藏不住的欣喜,她犹豫了许久,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亲自下厨,给她做了猪下水。
她没敢将腌猪肉拿出来,总之猪肉都腌好了,等黎画回来后,也能放着慢慢吃。
黎画做好午饭,察觉到黎枝的情绪有些低落,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肉:“枝枝,你怎么了?”
她放下筷子,抬头看着他:“哥哥,快要到我八岁生辰了,后山上的春花都开了,我想去看看。”
其实她已经看过了。
黎枝只是想让黎画再多陪她一会。
黎画迟疑着:“枝枝,再等上半个月,等我打败了修仙界所有剑宗回来,我就带你去后山看春花。”
黎枝紧紧抿着唇。
她怕自己一松下来,就会忍不住掉眼泪。
若是哥哥看见她的眼泪,定是会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不能这么自私。
黎枝眼里闪烁着点点泪光,笑着说道:“好,我等着哥哥回来。”
黎画吃完饭后,给她了一只玉简。
对于他们这些穷人来说,玉简是很珍贵的东西,他实在放心不下黎枝,所以跟师父借来了一双玉简。
万一有什么事情,黎枝也能第一时间联系他。
黎枝目送着黎画离开,等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她终于忍不住,埋头哭了起来。
她压抑的哭声,回荡在院子里。
坐在屋檐上的裴名,看着她哭干了眼泪,重新站起来,从房间里拿出了针线。
她又在纳鞋底,一直到深夜。
黎枝进了屋子里,这次她没有摸黑睡觉,蜡烛在屋子里燃了一夜。
裴名是在第二天早上离开的屋檐上,他给整个村子都设下了结界,以此确保她短时间内是安全的。
他在寻找其他跟黎枝一样,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至阴之人。
白洲给了他一件宝器,说是寻凤尺,只要嗅到至阴之人的血液,便会给他指明道路。
裴名回到神仙府后,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
他闭关修炼疗伤,出关时,甚至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但白洲却告诉他,只是过了一个月多五天而已。
裴名想起了黎枝。
再过一日,便是她的八岁生辰了。
他觉得,他或许应该去看一看她,跟她道一声‘生辰快乐’。
就在他准备提前过去时,寻凤尺却有了动静。
裴名看着手中的寻凤尺,没有多作犹豫,直接按照寻凤尺的指引,来到了阜江阁。
阜江阁是剑宗,他在一处房间内,从一个剑修手里,看到了一只木头铃铛。
这铃铛上有一抹血色,寻凤尺靠近铃铛,便会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裴名好像已经猜到了铃铛上的血是谁的,但他还是问了出来:“这铃铛的主人是谁?”
剑修看着他的银发,被他吓得连连后退:“是,是黎画……”
他将铃铛扔给了那剑修,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裴名想见一见黎枝。
他掌心里攥着生辰礼,那是一只佩玲,他翻遍了神仙府,找到了一只最好的佩玲。
他知道她喜欢闩门,正准备敲了敲院门,走近了才发现,院门是半掩着的。
裴名皱起眉,推门走了进去。
昨日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地上泥泞一片,可深褐色的土地中,却混合着殷红色的鲜血。
那颜色太过刺眼,令他微微一怔。
微弱的呼吸声,在他耳畔无限放大,裴名抬起了头,在荒废的猪圈里,看到了身体支离破碎的黎枝。
她的四肢都在,只是不在她身上,而是分散在猪圈的各处。
她浑身是血,白皙的脸颊上沾染着污秽的泥水,他一步步走近她,似乎忘记了呼吸。
“大,大哥哥……”
黎枝眼睛里灌满血水,瞳孔微微扩散,好像失去了焦距。
裴名缓缓蹲下身子,撩起她额间柔软垂下的碎发:“很痛吗?”
她的嗓音稚嫩沙哑:“好痛,我好痛……”
“我帮你解脱?”
“不,我不想死……我还没等到哥哥回来。”
他看着她被肢解开的身体,沉默着,许久后缓缓说道:“可是,我救不了你。”
裴名救不了她,因为他愈合不了她的伤口。
如果他再早一点来,没有去阜江阁,黎枝便不会变成这样。
他以为,黎枝会有很多个生辰,所以就算这次他来迟了,也没有关系。
可没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生辰。
裴名胸口堵着一口气,不上不下,酸涩难言。
他取下木头铃铛,将佩玲系在她腰间,轻轻将她额间的碎发别在耳后,流动着淡淡莹光的指尖,放在了她的眉心上。
“黎枝,生辰快乐。”
流光渗入眉心,黎枝紧蹙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她不再痛苦,只是孤身一人,永远被定格在了七岁的最后一天。
第84章 八十四个鼎
◎无臧道君会安宁吗◎
裴名手中攥着木铃铛, 沉默着,蹲在她身旁。
他看到了一只记音鹤,那记音鹤里记录下了黎枝被肢解时的惨叫声。
他攥紧了手掌, 颈间凸起道道青筋。
那日临走前,他在她居住的整个村子里, 都布下了结界。
这结界不光针对天族人, 更是防着所有修仙者。
修为越高的人,便越难接近这一层结界, 若是强行摧毁结界, 他便会立即察觉到。
可村子里的结界完好无损, 也根本没有修仙者闯进过结界中,黎枝却变成了如今这幅样子。
裴名眸中略带迷惘。
若是天君为之,必定会取走黎枝的心脏, 因为天君不想让他通过混沌锁, 见到裴渊。
而她的心头血是破解混沌锁的唯一方法。
但此时黎枝的心脏还在, 再加上那结界未破,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他不明白, 黎枝心地善良, 事事替人考虑, 从未得罪过别人。
如果不是天君的所作所为, 到底是谁, 毫无灵力,却又忍心对一个七岁的孩子下如此毒手?
裴名看着她沾满血迹的小脸, 想起初见时, 她磕磕巴巴紧张地说自己叫黎枝。
想起他想要擦拭身上的血, 她摇摇颤颤端着打来井水的样子。
想起她自己饿着肚子, 还给他塞鸡蛋和包子。
想起她满手伤痕, 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给他做手杖。
想起她舞剑时的模样,她烧柴时的模样,她笑起来的模样……一幕幕从脑海中飞快闪过,他为她擦了擦脸上的血,从储物戒中取出了慈悲。
裴名一生杀过无数人。
死在他慈悲剑下的,有陌路人,有鬼怪妖魔,有凶猛异兽,还有他的亲生母亲。
他下手从未犹豫过,但此刻,他手中的慈悲却是在发颤。
弯刃缓缓划开了她的心口,血液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出,他从她的胸腔内,捧出了一颗尚且温热的心脏。
到底,黎枝还是死在了他的手里。
裴名抬手轻轻拂过颊边。
指尖沾染着冰冷的液体,他偏着头,看着微微湿润的手掌,眸光有些怔愣。
他呆滞了许久,像是想起了什么,走进她的房间里。
原本是想替她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走到针线筐旁,他在桌子上,看到了插在烂花瓶里的野花。
这些花被黎枝拿到阴凉处风干,野花明媚耀眼的颜色褪去,定格在盛开时灿烂的模样。
就如同黎枝一样,被永远定格在了七岁。
他低着眸,从花瓶里,找出了她送给他的那一朵浅蜜色野花,并着她的木铃铛,一起收进了储物戒中。
结界在波动,是黎画回来了。
许是因为拿了黎枝的心脏,裴名没有勇气跟黎画碰面。
他在黎画走进村子之前,撤下结界,离开了屋子。
临走前,裴名解开混元鼎上的那道黄符:“若你看到黎枝,代我道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保护好她。
对不起,没能在她死后,让她完完整整的下葬。
对不起……没能让她撑到黎画来,没能让她跟黎画一起看到后山上漫山遍野的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