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陈皇后打断他,仰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含泪道,“是因为陈家势大惹陛下不高兴了吗?陛下想除外戚,不想让峤儿当太子,所以——”
李显庆眼神骤然变冷,猛地掐住她的下颚,逼迫她嘴巴无法闭合,寒声道:“陈皇后,朕与你结发九年,在你眼中,朕竟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
陈皇后嗫嚅着无法应答,其实她很想说,你不是吗?但她看着他仿佛淬了冰的眼神,知道他此刻动了杀心,她瞬间冷汗涔生,恐惧至极,也不敢造次了。
“皇后太让朕失望了。”
陈皇后眼泪直流。
李显庆松开她,她浑身乏力地跌坐在地上,听见他冷冷朝外道:“来人!”
“陛下有何吩咐?”
“扶皇后去寝房休息。皇后辛劳,这段时日让她好好待在朝阳殿养身体,就别让她出殿门吹风了。”
这是要禁足她。
陈皇后捂着自己的脸痛哭,李显庆冷冷地看她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摆驾上书房。”
李显庆坐在肩與中,一路上都半闭着眼睛假寐,小太监们不敢作声,战战兢兢地抬着陛下往上书房去。
吴公公观察陛下的脸色,忐忑片刻,凑近了来,低声道:“尤大将军又来了。”
李显庆睁开眼,蹙着眉沉默半晌,叹道:“罢了。传他来上书房见我。”
尤硕明脚步匆匆踏入上书房,一眼望见陛下正站在鱼缸边喂鱼,他强自平定了一下焦急的心绪,端正又恭敬地行了跪礼。
李显庆神色淡淡,说了一句“平身”,头也不抬,继续喂鱼,眼睛盯着那四条哄抢鱼食的金鱼。
尤硕明等了半天,陛下一声不吭,他也猜不出陛下在想什么,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陛下……不知二殿下如今情况如何?”
李显庆停下动作,转头瞥一眼他,道:“爱卿想问的不是二皇子,而是召南公主吧?”
“微臣……”
李显庆摆手打断他,道:“朕知道你与她感情日笃。可这毒物的确是从她给二皇子的酒液中验出来的,你还要为她辩护吗?”
尤硕明上前一步:“可是陛下,这不合理。假设她的确要毒害二殿下,她也没必要用这样低级的手段。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她不给自己留后路吗?寻死也不是这样的寻法。”
“合理?”李显庆轻笑一声,“许宋什么时候做过合理的事?许兆禾是个古怪的小疯子,他姐姐又岂会是正常人?”
“陛下,这段时日微臣与她朝夕相处,她是否有问题,微臣一清二楚——”
“子弋,你还记得你与她是立场对立的双方吗?这么快,你就对她丢掉了防备心?”
尤硕明一梗:“我……”
“我们魏国酒宴是男女分席,但宋国不一样,召南公主大约不清楚我们的规矩,以为她能在宴席上见到朕,所以才备了毒物在身上,她的目标,说不定是朕呢?那么宋国派她来和亲,就说得过去了。”
“陛下!”尤硕明心下大骇,扑通跪下求道:“陛下怎可以一己猜测定她的罪?何况那毒物究竟是什么,尚未查清,二殿下说不定还能醒过来……再者,倘若真的杀了召南公主,我魏国与宋国的仇怨就解不开了!我国短时间内不可再起战事啊陛下!”
李显庆转过头不看他,轻叹道:“自然,猜测也仅仅是猜测。不过她毒杀了二皇子,是证据确凿,就算朕有意放她一马,陈皇后也不会善罢甘休。如今三天已过,二皇子再这样躺下去,就算铁打的人,不吃东西,也挺不过七天。”
尤硕明跪在地上,手足无措道:“我去求崔御医……”
李显庆摇摇头,仔细擦了擦手,走到桌案前坐下,沉声道:“朕给你指一条路。新邺城郊东边有一处竹苑,唤作‘茗月阁’,里面住了一位神医,传闻这位神医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你若能请动这位,召南公主或许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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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公不作美,尤硕明骑马将要抵达茗月阁时,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时不时还伴随着电闪雷鸣,他的马躁动得直撂蹄子,他只得翻身下马,牵着它走完剩下的路,将它牢牢系在苑外的竹竿上。
他躲进苑外的房檐下,将衣摆上的水拧干,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尽力斯文地拍了拍院门。
无人响应。
他又拍了好几下,喊了数声“裴神医”,一直没得到答复,他失了耐心,大力锤了好几下门,又围着竹苑转了几圈,终于确定这位神医不在家。
他颓丧地靠着门扉站了会儿,又拧了拧衣服上的水,踏入雨中,开始四处转悠,渴望遇上正在回家途中的神医。然而又怕自己错过,最终还是等在门边不敢乱跑了,盯着天边时不时划下来的闪电发呆。
不知等了多久,雨势逐渐变小,不远处传来马车轱辘轱辘的响声,一男一女正在对话,听着像是一老一少,但对话内容又有些身份颠倒。
“说了让你不要跟出来,吓傻了吧?”
“小玉独自出门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
“不行,阿炎说了,小玉虽然很厉害,但也会孤单会无助,我以后都要陪小玉出门。”
“你饶了我吧,你陪我出门我还得照顾你——”
尤硕明看着逐渐靠近的马车,赶车的是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女子,车帘拉开着,车中人伸出半边身体,举着伞,倔强地为这女子遮挡风雨。
那两人很快也发现了尤硕明,遂停住了对话,双方隔着雨帘相望,尤硕明回过神,忙走上前来,看见那位女子慢悠悠地停下了赶车,从车上跳下来,摘下斗笠接过雨伞,扶着车中人下来。
的确是一老一少,男子头上已现白发,看上去年近花甲,而那女子身形纤细眉清目秀,皮肤白皙柔嫩,年纪应该是十七八岁。
大约是神医和他的孙女吧。
尤硕明确定了他们的身份,便恭敬地拱手向老者行礼:“裴神医,在下尤硕明,冒昧来访,实在是人命关天十万火急——”
那女子打断他:“‘神医’就别喊了,叫裴大夫吧。”
尤硕明一愣,瞥一眼老者挽着的那位少女,心下纳闷,但也没空和那位姑娘闲叙,拱手继续对老者说:“裴——大夫,晚辈知道您隐居此地不喜被打扰,但晚辈实在是走投无路,您是晚辈唯一的希望……”
老者古怪地打量他一遍,转头对那女子低声道:“小玉……这又是圆脸叔叔新派来的人吗?他做菜比阿炎好吃吗?”
女子安抚地拍拍老者的手背,抬眸看向尤硕明,失笑道:“你什么眼神?我才是裴大夫。”
第30章 探监
尤硕明一时呆住了。陛下告诉他神医裴清隐居于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神医”应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谁知裴清居然是一位……妙龄少女?
裴清见他发愣,叹了口气,显然对这样的误会见怪不怪,发话道:“快进屋吧,看你这样子怕是等了不少功夫,再这么淋雨,你家中的那位还没治好,你也要变成病人了。”
尤硕明连忙称是,自觉地上前将马车赶回院中,而后跟着裴大夫进门。
他浑身湿淋淋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杵在门口没有动弹,看着裴大夫将伞放进竹篓中,踏进了偏房。
裴清找了几条毛巾出来,随手扔了一条给尤硕明,尤硕明精准地接住,抬起头,看见她拿着毛巾,仔细地为那位老者擦拭沾了水的头发,擦完了又继续为老者擦手。
方才那个误会弄得尤硕明尴尬不已,这下更不知要如何开口,讪讪地抱着毛巾杵在原地,裴清头也不抬地发话:“擦一擦再坐下,别打湿了我的竹椅。”
“是。”尤硕明立即应声,拿着毛巾胡乱擦了几下,看着神医忙忙碌碌的身影,他有点坐立难安,等不及地开口道:“裴大夫,在下尤硕明,是来——”
话还没说完,却见裴清扭身进了厨房,乒乒乓乓的,大约是要做饭。
老者也只当尤硕明不存在,追着裴大夫去了厨房,问:“今日阿炎不来了吗?我要吃小玉做的饭?”
“还没到饭点呢。阿炎晚上再来,承佑乖,一边玩儿去,别碰这些,当心伤着。”
承佑失望地“哦”了一声,走出厨房,看见尤硕明直挺挺地坐在竹椅上,两人视线对上,承佑露出“好可惜,这人不会做菜”的表情,随后径自去杂物间翻出了他还没编完的竹篮,坐在一旁继续编。
尤硕明感觉自己被嫌弃了,但他又不敢去打扰裴大夫,怕惹得裴大夫不高兴了,直接轰他出去。
陛下叮嘱过,千万不能惹怒神医。
不一会儿,裴清从厨房出来了,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姜汤,一碗给了承佑,一碗递给尤硕明:“喝。”
尤硕明受宠若惊地接了,草草喝了一口,正要说话,裴清坐在书案边头也不抬地命令:“喝完再说。”
尤硕明只得呼呼吹着,一口口将它喝得干干净净。
“是李显庆让你来的?”裴清一边翻书一边问。
尤硕明对她直呼陛下名讳有点震惊,但也不好表现出来,只答道:“是,是陛下告知了我裴大夫住在此地一事。晚辈——呃,在下……”
裴清撑着手肘看他,淡淡道:“你对我称晚辈也不为过,我的年纪,可以做你母亲了。”
尤硕明呆了一瞬,看不出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裴大夫看起来分明,分明……”
裴清笑了,歪头道:“分明什么?”
神医嘛,大约是驻颜有术?尤硕明谨慎地止住了话头,“没什么,是晚辈眼拙。”
裴清也不再刁难他,把承佑哄去隔间里补眠,出来后进入正题道:“说吧,你要救的是谁?”
尤硕明正襟危坐:“三天前的祭月节宫宴上……”说着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他说到后面,发现裴大夫脸色越来越冷,撑在她脸颊上的手也松了下来,改成双臂环胸的姿势,往后一靠,凉凉地望着他。
“……故而,晚辈想请裴大夫入宫,给二殿下诊治一番。”
裴清冷哼一声,道:“我的诊金可不是一般人能付得起的。你回去告诉他,这次我要一千金,他亲自送来。”
尤硕明惊诧不已,不知自己怎么就让裴大夫不高兴了,竟开口要一千金的诊金,就是把大将军府都掏空了,也没有一千金啊。
但既然神医这样要求,他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办到:“好,一千金,我会想办法凑到的。”
裴清蹙眉:“李显庆的儿子,你凑什么钱?”
“实不相瞒,被误解毒害二殿下的那位……正是我的妻子。”
裴清眉毛一挑,站起身来,饶有意味道:“你是说,召南公主是你的妻子?”
“正是。”
“你是尤大将军?”
“正是在下。”
裴清点点头,原来他自我介绍时说的“油什么”是“尤硕明”。
这就有意思了,那召南公主新婚之夜想杀尤大将军,李显庆利用召南公主的药构陷了她一把,而尤大将军此刻坚信自己妻子是清白的,想要救她出来,所以求到了裴清这里。
看来他并不知道新婚之夜的酒有问题,一心一意维护着他的夫人。
裴清笑了一笑,“你怎知她是被误解的呢?二皇子就是喝了她的酒才躺到了今天,她又怎么可能是清白的?”
尤硕明笃定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她不是这种人。”
“眼睛看到的可不一定是真相。”
“我当然不只用眼睛看,我还用心看,我的心不会欺骗我。”
裴清闻言心有动容,重新用审视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一遍,看他眼神真诚,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一侧,衣裳又皱又湿,紧紧黏着他的身躯,衣摆恹恹的垂落着,还在悄悄滴水,他脚下已然聚集了小滩水,而他仿佛浑然不觉,坐得十分端正。
想来召南公主也是被他的真心打动,才在最后关头毁了那壶酒。
也罢,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召南公主值不值得尤大将军这样待她,也不是裴清能够管得着的,就让他们小两口慢慢纠缠吧,往后日子是好是坏,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裴清就没必要告诉他合卺酒的事了。
“好吧,你今晚将二皇子吃过的东西都带一份过来,我仔细验看一下,看能否研制出解药。”
尤硕明大喜过望:“谢裴大夫!一千金,晚辈会尽早凑足——”
“不必了尤大将军,我那是玩笑话。”裴清失笑道,“天色不早了,尤大将军抓紧时间,二皇子可等不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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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狱司。
外面电闪雷鸣的声响一阵阵地传来,牢房高挂的油灯被偷溜进来的风刮得时明时暗,门外偶尔走过巡视的狱卒,脚步声啪嗒啪嗒的,令人烦闷。
许亦心端坐在陈旧斑驳的书案前,面色镇定,下笔和缓,默写着霉霉的英文歌词,写完love story写you belong with me,一首一首写下去。
她本来不想在牢房中留下任何笔墨给这些人弄去研究,但蹲大狱真的太无聊了,仅仅三天,就快把她逼疯了。
闷热无比,气味难闻,潮湿脏乱,没有空调没有手机没有电视,唯一能说话的还是柳湘湘这个嘤嘤怪,话不到三句就开始哭,这谁受得了。
她想着,心静自然凉,练字大概也是一种有效的调整心态的方式,不过不能写他们看得懂的,得,正好她大学专业就是英语,写英文吧,她的花体字可不能白练,他们爱咋研究咋研究,让他们瞎几把整吧。
隔壁柳湘湘在牢房转来转去,实在憋不住想找她聊天,不过柳湘湘记得她说自己不叫喂,于是柳湘湘之后就次次直呼她的名讳:“许召南,你在干什么?”
许亦心淡定道:“你瞎啊,我在练书法。”
柳湘湘:“不会是在写遗书吧?”
许亦心:?
柳湘湘见她吃了一瘪,不由得想笑:“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唉,没想到你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如此恐惧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