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还被关在天牢。
赵岩猛地惊醒,派人火速赶过去,想把老四捞出来,重新谋划一番,但他晚了一步。
赵冶已经被赵况亲手杀了。
临死时,赵冶紧紧攥着六弟的衣袍,嘴里不断涌出鲜血,目眦尽裂:“赵况……你竟敢如此……父皇不会放过你的!”
赵况冷冷俯视着他,看着那张在灯火下与自己相似的脸,“父皇也要死了,你以为他管得着你吗?做梦呢。”
赵冶死死拽着六弟的衣摆,向上爬着,拉住他的腰带,恨恨诅咒道:“你会遭报应的……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六弟!”
赵况笑了,伸手扼住赵冶的下巴,看到赵冶张着嘴说不出话,口中鲜血漫出来,染上了他的手指。他啧了一声,“四哥,你说这话吓唬谁呢。你若真信因果报应,当年诬陷太子哥哥那会儿,怎么就毫不手软呢?不怕东宫三百六十五口人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找你索命吗?”
离开潮湿逼仄的天牢后,他脱下沾了血的外衣,丢给下属,转头上了马车,换了一身衣裳。
回到府中时,他派去的人已经将召南公主请来了,正站在黑沉沉的窗边等着。
赵况关上房门,放缓了神情走上前,笑道:“公主倒很守时。”
许亦心转过身来,笑着打量他,闻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可王爷却迟到了。”
窗外淅沥沥开始下雨。
赵况没有接茬,只是请她落座,而后自己坐在她对面的位置,倾身道:“我请公主过来,想必公主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
许亦心挑起眉头:“召南愚钝,还请王爷明示。”
“简单来说,我是来提醒阁下,不必给宫里那位后面的药方了。”
许亦心注视他的眼睛,半晌,这才向后一靠,双手交叉于胸前,淡淡地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为何要趟这浑水?对我大宋没有好处。”
他想要那把龙椅,又不想担弑父杀君的罪名,所以想借着宋国的手除去赵岩。但许亦心又不是傻子,凭什么做他的刀?
“好处,自然可以商量。你若不放心,我们可以白纸黑字,立下协约。”
许亦心点头,“好。那你能给我们什么?”
“大越东南四城,可尽归宋国。”
“王爷莫非是在戏弄我?谁都知道,东南四城如今瘟疫横行,流民四窜,饿殍遍野,你把这烂摊子丢给宋国,还说是‘好处’?”
赵况蹙眉,但很快就掩饰了自己的情绪,“那你想要什么?”
离开王府时,雨变成了大雨,许知贤一手提灯,一手撑着伞,送她出来,扶着她上了马车,帘子刚放下,又被许亦心撩起来:“皇兄!”
许知贤果然还站在原地等着,被她这么一喊,像被惊醒了似的一颤,蹙眉问:“什么?”
隔着雨帘,两人对望着沉默了片刻,许亦心问:“要不要随我回去?”
“不。”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回宋国。
“为什么?”
“你知道的,许兆禾容不下我。我亦容不下他。”许知贤对她一笑,“况且,你需要我留下,不是吗?”
许亦心咬咬唇。
“你决定了?”
“当然。”
天空一道巨雷惊醒了赵岩。
他冷汗涔涔,盯着床帐呆了半晌,心中汇集的恐惧一发不可收拾,挣扎着踹了踹被子,扒着床头嘶哑着喊:“来人!”
喊了好一阵也不见宫女内侍进来,他瞪着眼使劲一翻,滚下了龙榻。
外间值守的内侍终于端着灯跑了进来,一边惊叫着“陛下”,一边将他扶回床上。
他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想派人立即去请宋国使者,把第二剂药拿到手。
“陛下,目下才丑时一刻,非是出宫的时辰,况且,这个时辰去官驿请人,人都在睡梦中呢……”
什么是出宫的时辰,他患病前,无论哪个时辰要遣人出去传令,谁敢不从?无非是如今看他病重,赵况这厮给他限定了“出宫的时辰”!
他都把他禁足了,他的党羽还渗透在宫里的方方面面!
“去天牢,传朕旨意,把四皇子赵冶放出来!”
“陛下……天牢那边传来消息,昨夜子时,四皇子在狱中畏罪自杀了……因陛下正沉睡着,稽查使才没敢来打扰陛下……”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映出赵岩惨白惊恐的脸。
“逆子,逆子——”
天亮后宋国使者进宫,赵岩已经认清了现实,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宋国的要求,在协议拿出来后,甚至还提出要加上几条内容。
许亦心不奇怪他的转变:“好说。国君陛下想要什么?”
赵岩遣退众人后,望了望门外守卫的背影,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司空盛和医师,目光回到她身上,坐直了身板,微微向她倾身过来。
许亦心看着他与赵况相似的动作,眉头略微一蹙。
“朕想让你帮朕,杀了赵况!”
许亦心:“……”
真乃父慈子孝。
“我大宋为何要趟这浑水?”
“只要你帮朕除去赵况,大越东南四城,可尽归于宋。”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想必他也是收到了赵冶横死狱中的消息,得知“禁足”的赵况根本没有乖乖待在王府中思过,而是在尤硕明的襄助下来去自由,四处活动。
而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唯一能见着面的竟只有打着为他治病名头的宋国使者。
“国君陛下想要杀西郡王,召南深以为然。实不相瞒,昨夜子时,西郡王邀我王府一叙,向我提出了合作。”许亦心把盖了赵况印章的协议摆出来,“相比西郡王的条件,国君陛下可不占优势。”
赵岩抓起那张纸,气得胡子乱抖,一目十行看完后,重重将它拍在书案上:“阁下想要什么条件,尽管提!”
许亦心含着笑容,淡淡注视着他,看他脸上的怒火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才缓缓道:“我要你自除帝号,对宋称臣。”
赵岩怔了一瞬,随即暴怒:“欺人太甚,异想天开!你人还在大越,竟敢提出此等荒唐的——”
急火攻心,赵岩话还没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弯成了虾米,但宫女内侍都被他遣退了,殿内全是宋人,无一人关照他,情形着实有些滑稽。
许亦心淡定地等他咳完了,无视他手上那一滩血液,继续道:“你们所提的东南四城,州府早就被流民冲垮,官员各自逃命,哪还算得上是你们北越管辖的呢?因此,我大宋早就大军北上,接管了四城的所有军政事宜,还在城内施药布粥,安抚灾民,百姓对此感恩戴德,自愿加入了宋籍。”
“一派——胡言!”
“宋军不日便会兵临广阴,国君陛下不信,尽可等着瞧。”
“朕还有禁军——”
“禁军,右骁卫赵明是何等人,文宣郡主不是告诉您了吗?”许亦心又掏出一张图纸,故作讨教,“前几日赵明给了召南一张图,国君陛下帮召南看看,这是不是皇宫布防图……”
赵岩一把抢过,手剧烈颤抖,三下五除二将它撕得粉碎:“滚!给朕滚!”
“国君陛下是想保住自己的命,还是坐在这里等着西郡王的鸩酒……自己选吧。”
出了殿门,司空盛心跳还是很快,脑子嗡嗡作响,偷偷瞥一眼右前方长公主的侧脸,冷汗不住地往外冒。
长公主目不斜视,低声提醒他:“淡定。”
司空盛连连称是,抹一把额头。
……
小满时节,北上的言同甫率军抵达了广阴,迎宋国长公主回国。
许知贤没有前来送行。
尤硕明和司空盛骑着马,一左一右护卫在马车旁,队伍将将要驶出城门,许亦心掀开车帘,望了许久,未曾见到兄长的身影。
坐在车前的小幺劝道:“殿下别看了,公子不会来了。往后还是可以写信的呀。”
许亦心屈起手指弹了弹她后脑勺,惹来她一阵控诉:“啊!殿下欺负我!”
队伍出了城门,与等在城外的言同甫照了面。
言同甫率众行跪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一时间声音震慑四野,尤硕明望着跪倒一片的宋军,恍惚间只觉这场面似曾相识。
他看着心儿下车,走到言大统领跟前停住,亲手扶起了他,二人对望半晌,她眼中似有泪花,而她对面的言大统领,早已热泪盈眶,望着她的目光中,分明含着崇敬和仰慕。
言同甫……
他脑中忽然掠过撕裂般的疼痛!
两边夹道跪迎的百姓,宴会上骤然指向他的破岩刀,夜里西厢卧房被撬动的窗户,高热中令人晕眩的湿吻,倚莲小筑那两个向他走来的白色身影,东厢房那掴在他脸上清脆响亮的耳光,坠崖前那声惊恐万分的“子弋”,还有沅河畔她搂着他低语……
他全都想起来了。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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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完
# 第四卷 尾声
第96章 分裂
言同甫留在了广阴,协同奉南王世子许知贤一起,与越君赵岩确认和统筹对宋称臣的后续事宜,至于召南长公主,则被他派了一队精锐将士护送回宋。
一行人尽量避开了疫病严重的州郡,路上畅通无阻,倒没出什么岔子,反而听探路的斥候禀报了一个消息,说越国这南边的好几个州郡的府衙都因疫病而分崩离析,不是被暴动的流民占据了,就是府衙众人自己顶不住压力出逃了。
逃跑的不论官员还是百姓,进不了严防死守的宋国,就转而去了东边的吴国,熟练得很,毕竟越国历来酷爱跑去邻国打秋风。
吴国近年来本就时不时受到高勒的侵扰,自己烂摊子一堆,应付外来的越人就愈加恼火,二话不说便派州军镇压。逃难的越人本就走投无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来二去弄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死了不少人。
而这些人的尸体,本国的大多数都被家属领走安葬了,越国的则被胡乱扔在乱葬岗,并没有被好生处理掉,如此一来,不知是越人直接带来的疫毒,还是乱葬岗尸体滋生的疫病,总之,东吴也被瘟疫入侵了。
五国中,三国都受了瘟疫侵扰,难免都警惕着别国的趁虚而入,内忧外患焦头烂额。
但说起来,西梁一向安分守己不惹是非,令各国最担心的其实是南魏,虽然南魏大将军与他们失了联系,可李显庆就不会派别人来吗?
许亦心忧心忡忡,回到诏阳后又得知,她那便宜弟弟许兆禾,居然在两个月前就跑去了南边的千湖行宫逍遥快活,国事全扔给太傅在操劳,把她给气得够呛。
如今全国好几个州郡都在竭力对抗瘟疫,救济粮仓的调配,受灾各地的补给,医官人员的派遣,死伤难民的安葬等等,太多太多事情要忙,他许兆禾作为一国之君,居然在此时躲去了行宫。
她想起自己上一次回宋,那阵仗那排面,把她都整不好意思了,今次回来,还想着千万别弄得全城相迎劳民伤财,这下好了,的确没有那装逼场面了,他却实实在在扔了一堆烂摊子给了她。
不仅如此,三年一度的春试马上也要到了,今年春试本就因故推迟了一个月,学子们在学馆待得惴惴不安,城中又陆续出现了疑似染上瘟疫的病人,学子们愈加忐忑,寒窗苦读十余载,好不容易来了都城参加会试,结果会试日期一拖再拖,别到时候会试还没考,反倒染上疫病丢了小命……
人心愈发浮躁不安,许亦心回宋次日便与太傅等人拟定了章程,发布诏令,定七日后开启会试。
学子们总算是吃了定心丸,众臣也有了主心骨,三日一次的小朝会改为每日一次,由长公主来主持。
因当今圣上亲政之前,七日一次的大朝会是圣上亲临,但小朝会一直是由长公主在旁协助,说是协助,其实朝会诸事基本都是由长公主把控,国君年纪小根基浅,没什么话语权。一开始,众臣对这位摄政公主十分忌惮,总犯嘀咕,担忧等圣上长大后,长公主不肯还政于君,然而事实是,在圣上满十四岁的那年,她便退出了所有大小朝会。
这时,众臣才痛惜,照圣上这样肆意妄为的性子,还不如让长公主管制着他,再晚几年让他亲政。
因此这回许亦心再度主持小朝会,大多数臣子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少数言官虽然心里犯嘀咕,但也不能跑去千湖行宫把陛下拽回来不是?只得暗自忍下。
而太傅忙了这几个月,终于盼到长公主回京,肩上的担子总算能放下片刻,精神这一松弛,反而病倒了。
许亦心愁得直掉头发。
她每日早出晚归,看折子看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回到府上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等到会试开始,她抽空去探望了太傅,当天晚上没有再回宫加班,直接回了公主府,闲下这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很久没见着尤硕明了。
回宋路上,尤硕明话就不多,而司空盛一直守在她身边给她汇报近几个月的诸多要事,再加上路途颠簸,时不时遇上少许流民,众人都心情低沉,她也就没和尤硕明说上几句话,只盼着早日回去。
而到了诏阳,铺天盖地的公务压到了她肩上,太傅又病了,导致她每天|天不亮就入宫,夜里经常子时才归,严重睡眠不足,和尤硕明愈加碰不上面。
一来他还没恢复记忆,两人关系还没到那一步,所以即使回了公主府,依然是分房睡的,二来许亦心每天晚归,睡一起也怕吵着他,故而两人都没对分房一事提出异议,以至于他们俩自从回诏阳以来……居然一句话也没说过。
许亦心再迟钝也发觉不对劲了。
她召来小幺问起驸马,小幺答曰,驸马这段时间都在流民临时安顿所忙碌,带领府兵,以公主府的名义安置流民,施粥发粮,调配城中大夫去救助染了疫病的难民,还定期带人在城门附近巡逻,将所有入城的非诏阳户籍的人直接带去安顿所检查。
许亦心道:“我知道这些。我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通常亥时便回。”
然而她一直等到亥时,却仍不见他回。她呵欠连天,便爬到他床上补觉,这段时日她的黑眼圈已经惨不忍睹了,她其实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这般憔悴的样子,可这样长久的不见面,她也受不住,十分想念他的怀抱,这家伙难道一点也不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