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得知她并非宋国人,只是四处游历行医,走走停停,而她的通行令往往是当地有权势的人特意签发的,原因自然是她医治过他们,或者医治过他们的亲友。
果然,她来了寿州后,白日劳心劳神救治病人,晚上查询医典配制药物,几经试验,研制出了对症良药,寿州由此迎来了转机。
这次她从诏阳而来,一路是靠召南公主当初给她签发的通行令。不过现在她要离开寿州,通行令上没有苏敬纶的印章,是不可能出城的。
沈信芳当然知道放她走意味着什么,可她说的没错,北越已经等不了了,与寿州几乎同时爆发瘟疫的普昌城,如今恐怕已沦为人间炼狱。
两国再怎么交恶、交战,百姓总归是无辜的。
他暗叹一声,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通行令,抬头道:“裴大夫,实不相瞒——”
身后压抑的咳嗽声响起,沈信芳连忙转身,看到苏敬纶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要坐起身,他立即将通行令塞回裴大夫手中,转而过来扶人。
苏敬纶摆摆手避开他,蹙着眉撑着手自己坐起身来,脸颊还带着病态的红润,抬眸看向裴大夫。
裴大夫向她解释来意,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方才都听到了,随即便要下床。
“不必劳烦将军,将军还是好生休养,印章让沈少卿帮忙取一下,盖个戳就成。我今日就出发,就不劳烦二位相送了。”
苏敬纶连连摇头,坚持要下床,弯下身一边咳嗽一边给自己穿鞋,沈信芳蹲在她跟前与她说了句什么,她依然摇头。
她眼尾泛着不健康的红,走到裴清面前,接过裴清手中的通行令,一字一句认真看了,目光在末尾的长公主印鉴上停留了一会,而后抬起头。
裴清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她将通行令撕成了两半:“你!”
沈信芳惊了一跳,上前低声问她:“你这是——”
她置若罔闻,用嘶哑的声音强硬地说:“裴大夫,你要离开寿州,去哪里都行,唯独不能去北越。此次瘟疫全因北越挑起的那场战争而起,如今我大宋深受其害,北越也是自作自受,两国因此一同趋于衰弱,格局依然是平衡的,可你若前往越国助他们崛起,宋国变成了最微弱的,其余各国再趁虚而入,届时,第一个被灭的就是宋。况且,你在我大宋研制出的药方,用的我大宋子民做的试验,我绝不会让它国坐享其成。”
裴清震怒,斥道:“你眼中只有两国博弈,没有百姓吗?他们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每时每刻,都有人在病痛中死去,他们不是一个死亡数目,他们是一条条人命,我是大夫,你让我对此视而不见?”
沈信芳连忙劝解:“裴大夫误会了,将军不是这个——”
“中原只要一天不统一,国与国之间的这种博弈就不会结束,百姓的苦难也会随之持续下去,但我是大宋的将军,我的怜悯和守护只够分给大宋子民,做不到普照众生,我只能做有益于大宋的事。”
裴清冷冷道:“好。但我不是大宋子民,你约束不了我。”
苏敬纶直视她的眼睛:“你可以试试看。”
话音刚落,七八个士兵就手执破岩刀涌了进来,齐刷刷分列两边,严阵以待,对房中的裴清和承佑形成无声的胁迫态势。
承佑早就看出这位将军惹小玉不高兴了,再被这些军人手执兵器一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怒道:“你欺负小玉!”说着便上前猛地抓住苏敬纶的肩膀一推:“坏人!”
苏敬纶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被承佑这一推,气血上涌,脑中瞬间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身子直挺挺往下跌,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持续的耳鸣令她听不清任何东西,只看到士兵们慌张地说着什么,嘴唇一张一合,沈信芳紧搂着她焦急地呼唤她,缓了好一阵,感官才恢复正常,抬眼便看见裴清和承佑已经被士兵押住了双手。
她接着沈信芳的支撑站了起来,缓缓挣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发话:“将裴大夫和老先生带下去,好生照看,绝不能让他们踏出城门半步。”
裴清蹙眉又看她一眼,随即拉着愤愤不平的承佑离开了。
房中只剩下沈信芳和她后,她捂着胸口躬身抓住床沿,慢慢将自己挪到床上。
沈信芳看着裴大夫离开的背影远去,转头责问她:“婉转迂回的方式那么多,你为何偏要与裴大夫针锋相对?你只需告诉她你要等诏阳的指令,无权放她离开寿州,再好言好语安抚一番,裴大夫非无理取闹之人,定会谅解我们的——”
“出去。”苏敬纶打断他。
“景华!”
苏敬纶终究还是没忍住,当着他的面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在抖。
沈信芳立即放下所有争执,冲过来搂住她颤抖的身躯,轻拍她的后背连连道:“别激动,别生气,冷静下来,我不说了,不说了……”
安抚了好一阵,他见她终于停下咳嗽,坐直了身子离开他的怀抱,方才捂着嘴的手放了下了,握成拳头背在身后,低头不看他:“我想休息了。”
沈信芳不吭声,凑过来抓住她身后的手,强硬地掰开了她的拳头——于是看到她手心一滩红色血迹。
“怎么咯血了……”沈信芳喃喃着。
“无事。”
她还想缩回去,被他牢牢抓住了。沈信芳从怀中摸出手帕,急切地按在她手心,用力擦了一把,而后捧着她的手来回擦了好几遍,他都没发觉自己的手也在抖。
苏敬纶眼眶湿湿的,默默看着那手帕上的血迹和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低声道:“我有时候想,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报应吧。
“杀俘虏,是为人道所不容的事,这些天,我一直梦见那些被我坑杀的越国士兵,他们从坑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望着我……”
一颗滚烫的泪珠落在沈信芳的手背,烫得他鼻头一酸,眼眶也热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她的五指,另一只手将她紧紧揽在怀中。
他闭上双眼,忍住哽咽的声音,低低安抚着她:“别这么说,你给过他们选择,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折去一臂,情愿赴死……更何况,是他们屠城在前,若非你带兵及时赶到,寿州百姓几乎快要被屠杀掉一半。战争面前,人命宛如蝼蚁,谁欠谁的,又岂能说得清?立场不同,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你守护了寿州百姓,你没错……”
她的肩膀停止了颤抖,在他怀里轻轻抽噎了一下,下巴搁在他锁骨上,嘶哑着说:“是吗……可我还梦见长公主,她在最后时刻还对我笑,想谢谢我,但我松了手……”
沈信芳僵住了,轻抚她后背的手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她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为什么信任我?我松开她时,她还不敢置信……是我杀了她。”
她离开沈信芳僵硬的怀抱,仰起头,看到他通红湿润的眼眶里,那双眼睛布着血丝,痛苦地看着她。
她努力不让眼中的液体溢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动了动喉咙,道:“是我杀了她。你会为她报仇吗?你会杀了我吗?”
沈信芳受不了她这样的注视,他猛地伸出双手将她箍进怀中,咬牙切齿地恳求她:“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你需要冷静,你需要休息,别想她了,也别想他们了,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窗外的风逐渐停了。
而第二天,愁云惨淡的寿州,自瘟|疫|爆|发以来,首次迎来了诏阳的谕旨,是鸿胪寺卿司空盛亲自带来的。
第93章 拉锯
苏敬纶跪在地上接旨,听完司空盛的宣读后,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静。
司空盛看一眼镇北将军苍白的脸色,道:“将军?接旨啊。”
苏敬纶缓过神,垂头双手接过圣旨,在沈信芳的搀扶下站起身,迫不及待地展开了它,看着上面一列一列端正清晰的文字,底下盖有帝印,显然不是玩笑。
她听见身边的沈信芳长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沈信芳眉头舒展,用眼神宽慰着她,唇角还带了笑意,但她攥着卷轴,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仿佛背上那座沉重的大山终于消失了。
司空盛上前道:“还请将军带下官去见见裴大夫,此去广阴,须得裴大夫随行。”他低声补充:“外头越国使者还等着呢,最好今日出发。”
苏敬纶收起圣旨,垂眉道:“司空大人说的是。请。”
司空盛又低声提醒:“还望将军早日康复。言大统领七日后便会启程北上……越国东南四城可还等着将军呐,晚了,这功劳可就归言大统领了。”
……
裴大夫没有答应一同前去广阴觐见越君赵岩的要求,她坚持要前往普昌城救治灾民,司空盛和众人商量之后,同意了裴大夫的想法,毕竟有能力的人,说话总会令人忌惮三分,而裴大夫是控制此次疫病蔓延的重要功臣,宋国还有许多需要她的地方。
好在他们并没有对越国使者和盘托出大宋是如何控制住瘟疫态势的,故而此次前往越都广阴,只需让太医署的人带着药方随同出使便可,并非一定要裴大夫出马。俗话说得好,杀鸡焉用牛刀?
不过,为了保证裴大夫此行的顺利与安全,司空盛在随行的侍卫与医官中挑选了一批人,跟随裴大夫前往普昌城,自己则率队北上,往广阴进发。
沈信芳在城门送别众人,望着队伍越来越远的小小身影,两个月来紧绷又混乱的情绪,终于慢慢松弛下来。
在看到圣旨的那一刹那,他心内涌现的第一个想法是庆幸,庆幸景华不必再背负杀害长公主的沉重包袱与自责。他随即又为自己这种想法而羞愧,得知昔日的恋人没有死,他脑中居然第一时间给苏敬纶辩驳,只因为她下了杀手,而她没有死。
这应该吗?
只因为他喜欢的人变成了苏敬纶,苏敬纶杀人未遂便可以原谅了?
他对自己十分失望,他忆起避雨阁命案时,召南质问他为何对公主府“公报私仇”,他当时还想着她从前也是不偏不倚的人,为何因为区区尤硕明而对他这般绝情?
现在呢?他的“不偏不倚”又哪儿去了?
可是他始终不愿相信,苏敬纶会是下手杀知遇恩人的人。她还说陛下也想让长公主死,这怎么可能?依照司空盛带来的圣旨,陛下显然比谁都要重视长公主的安危,想尽一切办法要迎她回宋。
蒙汗药一说,定然有误会。
她和长公主……定然也是误会。
他最后看一眼远方消失在迷雾中的队伍,垂下眼眸,不自觉地呼出一口白汽,转身率众回城。守卫窦宽躬身向他行了一礼,随即上前来,交给他一封信,说是裴大夫留下来的,请沈少卿务必亲自交予镇北将军。
沈信芳看了眼封皮,上头用火漆细致地封了口,显然是不欲被外人打开,遂揣进怀里收好,径直往驻军卫所而去。
苏敬纶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疫情卷宗,见他来了,来不及起身躺回榻上,只匆匆将卷宗往边上一推,顺手将暖手炉抱进怀里,另一手撑着下巴,闭上眼假装休憩,沈信芳早看穿她的伪装,暗自摇头一笑,踏进房中,凑过来将乱了的卷宗收整好,掏出信件推到她面前:“裴大夫给你的亲笔信。看看。”
苏敬纶睁开双眼,尴尬地咳了咳,接过信件,翻来覆去看了看,与他对视一眼。裴大夫昨天才与她争论了一番,随即便被她拘禁在城内,这会儿临走前给她一封信,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撕开封口,信纸上列了一连串药物的名字,龙飞凤舞的字体,是裴大夫一贯的张扬笔迹。
一张药方?
视线往最后一扫,才发现上边写了一列小字备注:癸水期间抵抗力最弱,请将军按此方服用,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她脑内一轰,睫毛颤抖着,说不出话来,沈信芳察觉她的异样,抽走她手中的信纸匆匆一扫:“怎么了?桂枝,茯苓……这是药方,有什么——”
他说到这里一顿,也注意到了最后的那一列备注,呆了呆,道:“她知道你是女儿身……”
却在与她争论时,被她拘禁时,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此事,也不曾将此事作为筹码,逼苏敬纶放她出城。
甚至临走前,还在挂念苏敬纶的病情。
……
广阴城两位皇子之间的斗争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继诸葛宇被火刑之后,忽然有人站出来告发西郡王赵况在王府行巫蛊之术,督查司迅速行动,果然在王府的书房搜到了贴有国君生辰八字的巫蛊娃娃,赵岩大发雷霆,命禁军将赵况押入天牢待审,还下令封锁城门,让督查司全城搜捕与赵况一同入京的文宣郡主赵凌一行人,一时间全城百姓风声鹤唳,生怕此次巫蛊案同七年之前太子巫蛊案一样,牵连一大批无辜之人。
文宣郡主赵凌并没有四处逃窜,而是选择了主动现身束手就擒,但她提出要在入狱之前面见圣上,赵岩颇为动容,他这个小女儿是他第九个孩子,才十三岁就被他派去高勒和亲,赐封号文宣,时为文宣公主,后因高勒王薨逝而返回京城,受到他的申斥与文武百官的弹劾,降为郡主,贬至西南沅州。
在沅州一待就是七年,好不容易回了广阴,还没能见父皇一面,就要被押入天牢。
赵岩思及此,欲全了她的一番孝心,于是宣她入宫。
赵凌见了父皇,扑过去就抱着他哭,竹筒倒豆子似的倾诉自己对父皇的思念与关切。
四皇子赵冶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她,预防她说出些不该说的东西,督查使和禁军统领就等在殿外,随时都可以将赵凌带走。
但赵冶自病倒以来,心思敏感又脆弱,旁人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都能放在心上咀嚼良久,而他小女儿文宣虽然跋扈,对他这个父皇却一直很是敬爱,当初从高勒回京时,那般自顾不暇,还记得特意从高勒带了一把弯月匕首献给他,可见将他挂念在心。
如今他患上疫病,那些宫女内侍表面上尽心尽力服侍他,实际上肢体语言都透露着警惕和恐惧,四儿子赵冶侍疾时也多了一分小心翼翼,并不太敢与他有过多肢体接触,只有文宣,一如既往地待他,毫不避讳。
他靠在床边,慈爱地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儿,心口热热的,抬手轻拍文宣的纤弱的脊背,低声安抚着。
赵凌见时机差不多了,抬起头,眼泪婆娑地说道:“文宣知道自己早就被父皇放弃了,在西南沅州浑浑噩噩待了七年,早就看淡了生死,父皇要文宣的命,文宣举双手奉上。”
赵岩早就动了恻隐之心,欲松口安抚她:谁说让你死了?
但赵凌转而又道:“可文宣又怕自己走后,父皇被奸佞小人蒙蔽,疏远了儿女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