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自己被她捧着的手掌湿了。
她丢开他的手,用自己的右手代替,捂住了自己的脸,发出压抑的啜泣声。
第101章 殉葬
她没被遮挡的嘴唇紧抿着,像是控制着自己不哭出声,但汹涌而来的负面情绪几乎将她击垮,连下巴都止不住地颤抖。
她既想让尤硕明陪着自己,又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而尤硕明看见她这样压抑啜泣的样子,只觉自己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他起身爬到床上,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身侧,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许亦心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吸了吸鼻子,挪过来埋进他胸膛,断断续续呜咽着。
“疼吗?”尤硕明不敢碰到她受伤的手,只将手掌移到她后颈,贴在上面,轻轻安抚着她。
许亦心声音带着哭腔,闷在他胸口确切地“嗯”了一句,而后还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点点头。但因为她窝在他怀里,所以她点头也只是蹭了蹭他的胸膛。
尤硕明心肝儿都颤了。
他当然知道很疼。
被关在衣柜中的他悠悠醒来时,外头传来许兆禾与她的声音,而他周围一片漆黑,动弹不得,头脑依然昏昏沉沉。
他隐约听到许兆禾说“你应该有话要说”,明白了当下的状况,大约是许兆禾还是决定赌一把,看看在他皇姐心中,自己究竟是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将尤硕明关在衣柜里,想让尤硕明亲耳听见他皇姐选择了他。
尤硕明想破门出去,但迷药的劲头迟迟不散,他意识模糊,撑不住合上了眼皮,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突然,许兆禾神经质的笑声惊醒了他。
他听见许兆禾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这个疯子,他居然喜欢自己的亲姐姐!
随后许兆禾的话又令尤硕明惊惶万分:他知道了!他知道亦心不是许召南了!
许兆禾这个疯子,眼里只有他姐姐,现在他认定亦心把他姐姐弄没了,尤硕明毫不怀疑他会对亦心下杀手。
尤硕明焦急得用头撞门,但衣柜的门被锁上了,任他咚咚乱撞也无济于事,而剧烈的撞击让他的头更晕了,他几乎昏睡一阵又撞一阵。
外面对话的内容愈发令人惊掉下巴,原来喜怒无常的许兆禾是真的疯,一会儿想让他皇姐死,一会儿想让他皇姐活,上轿前下了毒还不够,在新邺的洞房之夜还让陶修文给她下毒,尤硕明只是顺带倒霉,喝了合卺酒就会随她一道去见阎王。
他蓄起全身的力量拼命撞衣柜,听到外头的厮打声和她痛苦的□□时,尤硕明觉得自己要疯了,他只想出去,杀了他!
杀了许兆禾!管他是不是国君,管它会不会引起两国战乱,他只想杀了他,让他再也不能伤害亦心!
他脱离桎梏时,许兆禾趴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而亦心手被折断了,脸色惨白,脖子上还有一圈明显的掐痕,声音破碎得几乎拼不成句子。
许兆禾死了。
他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快意,几乎想要上前去补两脚,但看到亦心失魂落魄的样子,听见她痛苦懊悔的低喃,他没法高兴,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许兆禾就算这次不死,他迟早也要杀了他。
为除去许亦心的后患,为他所受过的耻辱,为北邰山冬祭时被许兆禾枉杀的尤家军,还有韩漳。
他从小跟在尤硕明身边,与他亲人别无二致,却死在那场许兆禾自导自演的可笑刺杀中,而当时尤硕明失忆了,甚至没有为他流过一滴眼泪。
等尤硕明恢复记忆了,却得知这个世界,只是一本故事书。
他们的命运早就被作者安排好了,什么战乱,死亡,和谈,破灭,只需要执笔之人动动手指而已。
难怪当初在北邰山,亦心求他放许兆禾一马,因为她知道他迟早会想杀他。
他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许亦心很多时候对某些人某些事格外宽容,也许一部分原因就是,她知道所有人的结局,在她眼中,他们只是一群行将就木的可怜虫,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看他们,就像看一群提线木偶。
她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会爱上一个提线木偶吗?
他不知要怎么面对她——他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对等的,但没想到是这种不对等--他有时想和她坦白自己已经知道一切,他想问这故事的终章是什么,他的结局如何,尤家人是否平安,南魏有没有走到最后。
她会不会离开。
他害怕。害怕戳破这一切,害怕知道答案。
太可笑了,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父兄相继战死沙场,母亲苦苦支撑尤家,而他几乎一半的时间都在打仗,现在告诉他,他的生活是别人笔下构建的荒诞离奇的话本?
胸口毛茸茸的磨擦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垂下眼眸,看到亦心埋头把眼泪都蹭在他衣服上,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低声道:“我做了噩梦。”
他轻抚她的乌发,“与我说说?”
许亦心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脖子疼。”
尤硕明见她还是不愿与他谈谈心,只能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脊背,轻声道:“明日请太史局乔先生来一趟吧?郎岢的安神汤药看来效果不佳,让乔先生给你瞧瞧。”
许亦心咬咬唇,食指在他胸膛上无意识划着圈,没有接他的话茬。
“我做得不够好吗?他甚至不给我辩解的机会,扑上来就掐我——我把他当弟弟的,也许是召南影响了我,我看着他,就觉得想保护他……”她眼泪又漫了出来,“到头来,我所做的一切的一文不值——我对他不够好吗?”
“中山狼是不会感激东郭先生的,”尤硕明禁不住道,“你不欠他的,也不欠许召南的,别太在意他们,好吗?说到底,他这次……完全是因为旧伤复发,他的伤难道不是他自己安排的刺客所致?不是你的错,别自责。”
许亦心抬头看他:“你……你都知道了?”
“对……我已经想起来了。”
许亦心坐起身,张了张嘴,手不自觉地攥紧被子,“你会离开我吗?”
尤硕明失笑,“我为何要离开你?”
“我不是召南公主。”
“我知道。”
“你说过你喜欢她的脸的!”许亦心瘪着嘴委屈道。
“那是吵架时的气话,你怎么还记着——我都不认识她!”尤硕明连忙道,“和我相处的人从头到尾都是你,不是吗?我喜欢的当然只有你,无论你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许亦心便单手勾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尤硕明的声音被她的亲吻吞没,心中柔软一片,闭上眼温柔地回应了她。
一吻毕,许亦心抵着他的额头,轻声开口:“谢谢你。谢谢你喜欢我……”
尤硕明被她的神情触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不用谢,你值得。你值得所有人的爱。”
许亦心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患上了PTSD,脑子里全是悲观的念头,“很多人想杀我。”
“更多的人想保护你。”
……
尤硕明一直耐心宽慰她,哄她躺下休息,而她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絮叨自己的那个世界,对比这里,有太多便捷的工具,进步的制度,平稳的生活等等。
她说自己所处的国家是个强大、统一、和平的国家,人们安居乐业,尤硕明羡慕着说“真好”,她说想念手机WiFi空调电脑,尤硕明问“有想念的人吗”,她被问住了,对于她在现代的朋友同事们,她居然已经不记得几个,感觉记忆模糊了许多,好像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一般。
尤硕明想问她,你是怎么来的?
你会突然消失吗?
但她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望一眼窗外,天光已然泛白。
果然,不一会儿,小幺过来敲门,禀报说俞公公来了。
尤硕明低叹一声,垂眸看一眼她,小心地爬起来,为她将帘幔拉好,踏出了房门。
————
经过百官的数次进劝后,许常义登上了皇位,大赦天下,改了年号,封原奉南王世子许知贤为靖北王,兼任北部巡使,掌越地诸事,同时颁布了几道利国利民的法令,稳定民生,鼓励农事生产。
当然,还有为先帝举行国葬。
在这件事上,他与召南起了分歧:他想让先帝的诸多嫔妃殉葬,但召南坚决反对。
“殉葬制度是不人道的!”他听见他侄女这样说。
他不懂她什么时候讲起了“人道”——你杀你亲弟弟就人道了?
许常义这样想。
别以为她瞒得过他——旧伤复发,鬼才信。许兆禾那小崽子,祸害遗千年,召南不动手,他毫不怀疑那小崽子会活蹦乱跳到八十岁。
他不想那些妃嫔活下来,原因很简单,因为去年他被许兆禾囚禁在畜牧司时,她们很多人都知道,甚至亲眼见过,他不能容忍见过他那样狼狈模样的人活在世上。
更何况,殉葬一事,古来有之,没什么不妥的。
那小崽子在地下肯定也想让人陪,不是吗?
许常义上位以来,没有一件事是自己决定的——没错,年号是礼部呈上来的,许知贤的职位是召南指定的,那几道法令也是召南和太傅他们拟订的——他现在只是想让一群微不足道的女人殉葬,连这都不能自己决定?
召南与他僵持,太傅等人觉得此事没必要这样伤和气,只是一群妃嫔而已,她们没有为先帝诞下子嗣,本就有罪,殉葬也是她们的荣誉,遂纷纷规劝长公主。
许常义这才好受些。
但许亦心可不妥协,她直接拍了板:“此事不必再议——谁要她们的命,本宫要谁的命!”
众臣纷纷闭嘴。
许常义脸黑成了锅底。
许亦心经这一事,想起了许兆禾一直带在身边的赵婕妤,心中隐隐埋藏的某些疑惑,也许赵婕妤知道答案……
她踏入那座寝宫时,赵婕妤坐在床上看着她,脸色苍白,不施粉黛。
赵婕妤对她笑:“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
第102章 过节
在许亦心的印象中,赵婕妤是个丰满婀娜的美人,可是短短半年不见,她已经瘦成竹竿了,脸色也不复当初的红润,眼神暗淡无光。
发生了什么?
许亦心动了动唇,还没等她开口,兰青扑通跪下,哭着求道:“殿下!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意以死谢罪,求殿下不要杀姐姐!”
赵婕妤抬眸:“小兰,你闭嘴。”
许亦心瞪大眼睛:“她是你姐姐?”
赵婕妤否认:“不,我不是。小兰只是我捡来的,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是她傻,什么都听我的,被我利用还无怨无悔。”
“你就是我姐姐!”兰青哽咽着,转而看向许亦心,膝行过去,对她连连磕头,“殿下英明,北邰山时,驸马吃食中的药是奴婢派人下的,不关姐姐的事;驸马在沽阳陂被追杀,也是奴婢故意告诉您的,就是为了让您亲眼看见驸马死掉,可是没想到您也坠崖了——”
许亦心迅速蹲下揪住她的肩膀:“为什么?尤硕明和你有仇吗?还是我和你有仇?”
兰青哭着摇头:“殿下对奴婢很好,奴婢对不起您——可是奴婢不敢违背圣上的旨意……”
“哈!”许亦心气笑了,“把所有锅都甩到逝者身上,你倒想得挺美。”
赵婕妤道:“她没撒谎。不过她不知道全部实情——事实上,是我给陛下出的这个主意,因为我知道陛下想杀尤驸马。”
“不是的!”
兰青急忙否认,坚持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与赵婕妤无关,两人各执一词,许亦心懒得与她们分辨,派人将兰青带了出去。
房中只剩下她和赵婕妤二人,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她们脸色都不太好,一人站着,一人躺着,一人吊着胳膊,一人精神萎靡,着实是两个悲惨的病患。
许亦心长长呼一口气,走到窗边,望见外面的八仙花大片大片开着,在这仲夏时节焕发着勃勃生机,与房中颓靡的赵婕妤形成鲜明对比。
赵婕妤无声地靠在床头,眼神空洞,似乎将许亦心还在房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许亦心回头看她:“我要知道原因。”
赵婕妤晃过神,抬眸看向窗边的人,径自笑了笑,不解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许亦心:“什么?”
“我的人亲眼看见你喝下了毒酒,被她们扶上轿子时已没了气息。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许亦心瞳孔巨震:“是你?!”
“没错,是我。被下在送行酒中的不是蒙汗药,而是鹤顶红。你早该死在一年前的和亲路上,你为什么要回来?”
许亦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
她这是无意间触发了隐藏剧情?
“你我之间有什么过节?以致于你要冒着生命危险置我于死地?”
“殿下误会了,我与你没有过节。只是你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自从与你争吵后,他连吃饭都没有心情,我看了实在不快。
“我这个人做事随心所欲,谁让我不高兴了,我就对付谁。至于冒着生命危险,你多虑了,他当时的确想杀你,我只是顺水推舟,为他去除烦忧而已。
“我最了解他了。”
许亦心只觉毛骨悚然:“你……”
赵婕妤抬头对她笑,突然换了个话题,“殉葬的名单确定了吗?殿下宅心仁厚,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把我葬在他旁边--至少不要离得太远。他没有皇后,没人有资格与他合葬,请把我埋得近一些……”
“不,我不会让任何人殉葬的。这事你想都不要想。”许亦心打断。
赵婕妤叹气:“太不近人情了。”
许亦心一时无语,看着她神态自若地从床榻上下来,也不着鞋袜,梦游似的来到案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而后仿佛突然想起许亦心也在似的,抬头道:“啊,长公主要喝吗?”
许亦心蹙眉,看见她抬起手的瞬间,松散的外衣垂落下来,露出肩膀上的一处伤痕。
赵婕妤注意到她的视线,也看了看自己的肩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这是他留给我的。长鞭第一次落在我身上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得了,后来他发现我喜欢这个,就愈发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