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吃饭的问题还没彻底解决,谁关心穿得好不好看呢。
商业部对货品经理的考核,除了看重总业绩,单管的货品销量增长率也很关键。
也就是说,经理们采购的货品,不仅要卖得多,还要卖得一年比一年多。
因此,“食”和“用”才是大头,不仅油水充足,市场需求也连年增长,都被石中磊和秦环岭控制得死死的。
校嘉华选择布料,完全是吃力不讨好。
连许德顺都劝她重新考虑,“县里只有一家国棉厂,年初咱们采购了一批夏季布料,现在还没卖完呢。”
校嘉华倒是想管粮油和百货,可这无异于虎口夺食,前面两位经理肯让出来才怪。
她苦笑:“没关系。下半年天气转凉了,大家都要添衣服,是服装布料的旺季,或许有转机?”
马兰珍立即回应:“夏布没卖完,也没有回款。你想采购秋冬布料,财务可没有钱支给你,让你霍霍。”
布料行情竟然惨淡成这样?校嘉华震惊地看着许德顺。
许总一副我早就提醒过你的表情,他帮腔道:“公司不是有备用金嘛,到时候先借出来,冬布总是要有的。”
马兰珍还想反驳。
石中磊又出来打哈哈:“不着急,现在天还热,秋冬的事,从长计议嘛。”
喝了一上午茶,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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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中午,许德顺请示了王处长。
王处长对校嘉华承诺,只要她能搞好国棉厂的秋冬订单,就把全县的布料供销都交给她管。真正和石、秦两位经理平起平坐。
这是个好消息,干就完事。
下午,校嘉华托丁勤勤去财务室,借出供销社和国棉厂近五年的账务往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丁勤勤办事很利索,午休一结束,校嘉华的办公室就被手工账本堆成了山。
“这么多!没有季度环比、资产负债、利润分析之类的报表吗?”
“呃,听起来好专业,那些要怎么做?”
“……算了。”没有电脑的年代,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校嘉华默默擦掉桌子上扬起的灰尘,翻开哪些泛黄的账本。
看了一下午,眼花缭乱,她也就看平了一个小山头。
五点半是下班时间,校嘉华没有急着离开。
丁勤勤问:“经理,今晚要加班吗,我帮你去食堂打饭?”
“谢谢,不用啦。”
校嘉华笑着拿起桌子上的电话。这就是当经理的好处了,不仅有专属办公室,还有专属电话。
为了通讯方便,她向公司报备过,下班时间接打的电话,产生的费用都从她工资里扣。
她一边拨号,一边解释:“今晚不加班,我要跟两个小男生约会。”
电话那头是秒接,校嘉华没说完,校大宝和小石头的声音就铜铃般,争先恐后地传出来。
“娘!”“娘!”……
每周三的下午六点,是她和两个孩子固定的“约会”时间。
“你们俩,有没有听爷爷奶奶的话,有没有想我呀?”
“娘,我快想死你了!”兄弟俩异口同声。
这话听着,其实有点违心。
对校大宝而言,娘亲走的第一天,想她。
娘亲走的第二天,还是想她。
娘亲走的第三天……终于没人逼着他做算术题了!
爷爷奶奶每天都会接送他们上学,家里早晚也不缺好吃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去大伯家,找铁柱铁蛋玩,大娘张红娜再也不骂他们了,还变着法给他们缝衣服,做好吃的招待他们。
原因很简单,校老栓和崔丽芬坚决不肯收女婿的工资,只说先照顾两个孩子,吃穿用度根据实际花费,月底再结。
类似于买多少、用多少,最后再返多少。因为孙子的事,二老本来就对闺女心怀愧疚,坚决不肯再让小夫妻吃一点亏。
张红娜看得精明,对两个侄子好,自己的娃也能沾不少光。薅羊毛的机会,她不能放过。
崔丽芬接过电话,絮絮说着家长里短,校嘉华不以为意。只要张红娜肯善待校大宝和小石头,多少钱她都出得起。
人情世故的本质,不就是资源置换么。
对校嘉华而言,当务之急是在公司站稳脚跟。国棉厂的订单,她必须拿下。
她曾在县城读了三年高中,这里的工厂、布局无需调研,她大致有数。
国棉厂的前身是民国时期的纺纱厂,建国后经过升级改造,无论设施还是工艺,在国内都是领先水平,每年承接不少工厂的工服订单。
校嘉华想预定足够的布料,光定金都是一笔巨款,公司的备用金远远不够。
她第一次为本钱发愁。
她甚至想,如果实在筹不到钱,她只能和白恪言离婚,去京城找那位有钱的婆婆索要“分家费”了。
不管怎么样,先会会厂长再说吧。
次日一大早,她就带着丁勤勤,赶去了传说中的国棉厂。
第40章 转正
丁助理办事,比想象中更靠谱。去国棉厂之前,她特意给厂里打了个电话,双方约好时间,以免去了扑空。
校嘉华考虑到:“仝厂长会不会故意躲着不见我们?”毕竟她这次是来要钱、要货的。
丁勤勤也没底:“应该不会吧,电话是国棉厂的李会计接的,他们听上去……好像还挺高兴?”
两人一路聊着,很快骑到了国棉厂。
高大的厂牌下,齐刷刷站着一排门卫、工人,他们看见来客,立马激动地鼓掌,欢迎口号整齐划一。
这热情劲,再打个横幅,就赶上领导莅临考察了。
校嘉华看了一眼助理,同样在她眼中看到了怀疑。
领队迎接她们的,是国棉厂的厂长仝其芳。
仝其芳今年四十出头,担任厂长十年有余,业务精湛,工作突出,是太丰县有名的妇女模范。
据说,国棉厂的前身纺纱厂,民国时期,就有仝家祖辈的占股。抗战以后,纺纱厂被破停业,建国初才改造成国棉厂。仝家和广大工友一样,从基层做起,兢兢业业。
仝其芳虽然是个“厂三代”,可她低调务实,倚靠勤劳和技术,在车间织了十几年布,才一步步坐到厂长位置。
当然,人红是非多,背地总有人议论,说她为了事业牺牲了家庭,年初刚和丈夫离了婚。
校嘉华在报纸上见过仝其芳的照片,她大大方方走上前握手,“仝厂长您好,久仰大名。我是校嘉华。”
“你就是校经理?”仝其芳暗自惊讶,她知道供销社公司新来了个女经理,没想到竟然这么年轻。
不过,仝其芳十几岁就跟着父母进厂纺纱,二十出头就当上了车间主任,本身就是大写的“成功要趁早”。
她遇上年少有为的校嘉华,反而更觉得亲切。
“校经理,里面请。”
仝其芳把校嘉华带进厂长办公室,摒退保安,自己只留下一个李会计。
四个人在长桌落座,丁勤勤很没出息地“哇”了一声。室内的招待标准,比起大门口,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气炎热,李会计特意搞来两台老式电扇,嗡嗡嗡一左一右,吹得人神清气爽。
桌子上更是摆满了消暑的瓜果和点心。
校嘉华注意到,东墙书柜上,除了大大小小的奖杯和荣誉证书,还有不少仝厂长和其他杰出女性的合影。
最中间那张,正是今年评选三八红旗手时,她们在表彰大会上的合影。
镇上五星肥皂厂的黄新萍,赫然在列,校嘉华不得不感慨缘分的奇妙。
但现在不是攀关系的时候,她默默记下这张人脉牌。
“校经理,请随意,别客气!”仝其芳热情招待着,还拿出了珍藏的紫砂壶和大红袍。
她们殷勤得异乎寻常,校嘉华反而有种赴鸿门宴的感觉。
茶泡好后,仝其芳奉上茶杯,笑眯眯道:“校经理,听秦经理说,布料订单以后由你来管。你看贵公司什么时候,把上半年欠我们的两万多块钱,给结一下?”
“什么,多少?”校嘉华差点被水呛到。
丁勤勤默默放下西瓜,“欠款21347块,经理,您昨天看了一下午账本,我还以为您都知道。”
“……”
校嘉华知道公司欠国棉厂的回款,但是她没想到会欠这么多。秦环岭这个老狐狸,竟然留了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难怪仝其芳像供财神爷一样供着她。生意限制多,全县又只有供销社这一条渠道,欠钱的可不就是大爷嘛。
偏偏校嘉华只能接盘。
“仝厂长,您放心,欠款的事一分不会少。我今天来国棉厂,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仝其芳和她的会计都很激动。
仝其芳道:“校经理,咱们女同志办事就是利索。秋天快到了,学校要给新生订校服,需要布料。我正愁无米下锅,你可得尽快帮我解决呀。”
这就是故意哭穷了。
日子艰苦,新生入学都捡哥哥姐姐的校服穿,或者用旧布改,实在没有才会花钱买。再加上个别中学停课,需求几乎可以忽略。
校嘉华只能顺着说:“理解。不过我们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再过两个月就是金九银十,只要秋冬布料到位,供销社销量上来,回款很快,到时候我第一时间给您打钱。”
“什么,还要等到秋天,那你们今天过来,不是还账的?”小李会计毕竟年轻,没沉住气。
仝其芳警告她一眼,保持微笑:“校经理说得容易,生产秋冬布匹,采购原料的花费可不小,这笔钱哪来?”
校嘉华硬着头皮道:“听说你们国棉厂,还有一笔备用金?能不能……先垫付着?”
四舍五入,就是继续赊账。
几个女人都沉默了。
“校经理在跟我开玩笑?”仝其芳撂了茶杯,收敛笑容。
绕是她脾气再好,也经不住这样戏弄,“俗话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贵公司只借不还,咱们就上法院说理吧!”
既然摊牌了,校嘉华只能把厚颜进行到底:“呃,夏布还有两个月的售卖周期,供销社马上会出台促销方案,八月份,我们一定会回款的。”
“那也不够啊!”小李会计义愤填膺,“秋冬备货至少要十万块,你夏季回款两万,我们国棉厂备用金才三万,还差一半呢!”
“用不了那么多,可以批量生产,随销随补。”
仝其芳:“随销随补,这是什么玩法?”
校嘉华正要回答,突然,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
确切地说,是被人用脚,粗暴地踹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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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进房间的,是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为首的男人四十多岁,牛高马大,留着劳改式的寸头。他死死盯着仝其芳,一脸挑衅。
仝厂长又气又惊,恨道:“牛广坤,咱俩已经离婚,你还来厂里干什么?”
牛广坤命令两个二流子把守门口,转身看见桌子上的紫砂壶,他拿起来就砸了个稀巴烂。
“仝其芳,你还敢提离婚?当初我没要房子,你拿五千块就把我打发了。现在老子钱花光了,你把国棉厂的备用金支给我一半,我保证以后不再来厂里闹!”
小李会计吓哭了,她十分后悔刚刚嘴快,把备用金的事说出来。
争吵之间,校嘉华弄清了缘由。
仝厂长的前夫牛广坤,以前是国棉厂保卫科的负责人,厂里不少保安都是他招进来的“兄弟”。难怪离婚后,他还能大摇大摆地闯进来,没人敢阻拦。
少数几个能干事的,此刻也被牛广坤的小弟拦在门口,他们振振有词,“别打扰我哥我嫂谈家务事。”
五千块,半年就花了个干净,这男人真是个无底洞。
校嘉华猜测,这大概又是一个,高门小姐年轻时很傻很天真,瞎眼看上衣冠禽兽,如今幡然醒悟,只能断尾求生保平安的故事。
“家务事”,从古至今,多少男强女弱的家庭暴力,都被这三个字轻描淡写地遮掩掉了。
仝其芳注重面子,也想息事宁人,她冷冷对牛广坤说:“备用金是公家的,你敢要,我可不敢给。况且,我已经决定把这笔钱,借给供销社公司生产冬布。校经理就在这,不信你问她。”
挡箭牌本牌:“……?”
丁勤勤也害怕这些二流子,她在背后提醒校嘉华:“经理,咱们还是别掺合了,找个借口先走,改天再来吧。”
仝其芳投来愧疚的目光,校嘉华倒不在意,于公于私,她都要保住这笔备用金。
校嘉华起身,关上厂长办公室的门,把两个二流子关在外面。
她对牛广坤道:“仝厂长说得没错,这笔钱却实是我公司急用,不能给你。请牛大哥包涵,耽误了公事,我们没法向上面交代。”
“呸,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我不管,今天我一定要拿到这笔钱,这是仝其芳欠我的!”
校嘉华皱眉:“仝厂长欠了你什么?”
“哼,她跟我结婚时,都三十岁了,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我们结婚快十年,她一儿半女,都没给我们老牛家生下……”
“牛广坤,你胡说八道!”仝其芳气得拿西瓜砸他。
牛广坤也激动起来,指着仝其芳继续羞辱:“我们老牛家三代单传,爹娘天天盼孙子。你生不出来,亲戚邻居都在看笑话,你说你是不是欠我!你这种女人,把厂子经营得再好有什么用,连个蛋……”
“啪、啪”,随着两声重物击打,牛广坤的脑袋和后背狠狠挨了两下。他瞬间失去平衡,倒在地上,眼里全是金星。
“你,你敢打我?”他捂着流血的前额,不可思议地瞪着校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