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台前的侧门,发出一道声响。
两个人回头,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大夫,缓缓从小套间走了出来。
女大夫也穿着白大褂,身材偏瘦,烫着时髦的小卷发,一看就是城里人。
她的眼角布满皱纹,表情却有些严肃,审视地盯着白恪言。
校嘉华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证,京市著名的某和医院,原来她也是来沪学习交流的老专家之一。
只不过,女大夫的工牌上,“林存英”这个名字,实在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里听过?
当然,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白忠实的药才是要紧事。
校嘉华打算离开,白恪言的脚,却像是钉在地上,直愣愣看着对面的女大夫。
“怎么了?”校嘉华不解。
白恪言没有回答,微颤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女大夫冷笑了一声。
“怎么,两年不见,白恪言,你连亲生母亲……都不认了吗?”
什么?!
亲生……母亲……
那不就是她的便宜婆婆了!
校嘉华当场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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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存英女士,帝都某和医院妇产科主任,著名学科带头人。
校嘉华上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白恪言的妹妹林静敏,亲自跑去青河村打疫苗,顺便劝他们离婚的时候。
如今,林存英出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很难说不是一场精心安排。
鉴于林小妹提前从侧面,科普了一个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形象,再加上这位婆婆当初与公公离婚,手段不甚光彩,校嘉华对她实在没什么好感。
巧合的是,林存英对校嘉华也没什么好感。她对校嘉华的调查,一点也不比申茗荃少。
见儿子不肯唤她,林存英便开始发难他身边的小媳妇。
“哼,你就是校嘉华吧。见了长辈,也不知道打招呼、行礼。山野村妇,没规矩没教养,哪里配得上我儿子?”
“妈!”白恪言皱眉,“笑笑是我的妻子,请您收回对她的偏见。”
见儿子如此维护她,林存英更生气了。
她怒道:“偏见?那你知不知道,我曾让小敏带着两千块钱去青河村,劝她和你离婚。你的好媳妇,狮子大开口,她不肯要钱,想要白家和林家的资产呢!”
闻言,白恪言心中一窒。难怪那段时间,小妹会给自己打电话,质疑校嘉华和梁知青有染。
他自责地看了一眼校嘉华,满是心疼:“笑笑,对不起,是我连累你,小敏冒犯你了。”
校嘉华摆摆手,大度道:“没关系,你妹妹不是故意的啦。”
林静敏毕竟是传说中的,套路文里的小白花女主,校嘉华对她的人品倒不怀疑。
小两口当面秀恩爱,林存英更抓狂了。
“白恪言,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入赘到农村,前途尽毁,林家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趁你外公还不知道你结婚的事,赶紧跟这个土村妇离了,我还有办法去找你外公,求他把你调回京市工作!”
白恪言冷了脸:“林大夫,我姓白。您既然已经和我父亲离婚,我过得是好是坏,都不需要林家人操心。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和我的妻子先告辞了。”
林存英:“白恪言,你敢!”
校嘉华:“……”她这么上赶着坐实恶婆婆的名头,真的好吗?
不过,林大夫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她是真的拿儿子没招了。
林存英当然了解儿子的脾气。
离婚背叛、强迫儿女改姓这个坎,就像一座大山,横在他们母子中间,鸿沟无法逾越。
既然儿子油盐不进,也许突破口,还在眼前这个,贪财肤浅的农村小媳妇身上。
林存英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重新理智。“你要走可以,让你媳妇先留下,我跟她单独聊几句。”
白恪言自然不同意。
林存英气极,“白恪言,我跟你爸是离婚了,但你身上留着我一半的血,我永远都是你的母亲,你想忤逆我吗?”
她又指着校嘉华,冷声道:“还是说,你这做媳妇的,一点教养都没有,不敢单独见我这个婆婆?”
校嘉华气笑了。
刚刚,她一直不发声,是顾及林存英的辈分。既然老太太都骑到头上来了,她也不好叫人家失望。
校嘉华争脱白恪言的手,柔声道:“恪言,你先去给咱爸抓药,我在这里等你,顺便陪林大夫说说话?”
白恪言怎么会放心,“笑笑,我们一起去。”
“不要,昨天晚上,我们折腾得太晚,我现在有点累,懒得动。”
昨晚所谓的折腾,其实就是两个人对坐在床上,面红耳赤地“喝水”而已。他们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校嘉华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在林存英听来,就有点限制级了。
这俩孩子,明明还没有拜堂……不用说,自家儿子向来严正矜持,一定是这小村姑故意勾引他的,不知廉耻,林存英恨恨地想。
校嘉华把林大夫的咬牙切齿看在眼里,她暗爽了一下,决定继续撒娇。
“恪言哥哥,下午坐火车,我怕无聊,你记得再帮我买点状元糕、五香豆什么的,好不好?”
“好。”明知道她只有在目的性极强的时候,才会叫自己“恪言哥哥”,白恪言依然无法拒绝。
他只好一个人拿着药方,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
林存英再也看不下去了,冲着门口,恨铁不成钢:“怎么,还怕我吃了你媳妇?”
校嘉华好笑地转身,面对林大夫,正襟危坐。
老虎不发威,难免被当成HelloKitty。
到底谁吃谁,还真说不准。
第65章 破冰
林存英看不上校嘉华,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原因。
穷,无知,没教养……但凡她听到的关于农村的不好评价,都能往校家人头上扣。
今天见了本人,人家小媳妇明明干净漂亮,知书达理,林存英依然觉得,她是趁人之危,勾引自家儿子的狐媚子。
“最可恨的是,你霸着恪言就算了,怎么还带着两个拖油瓶嫁过去?”林存英愤愤道。
啊这,便宜婆婆的辈分摆在那里,和她硬杠是不行的。真把人气坏了,校嘉华还会落个不孝的罪名。
对付倚老卖老的人,只能茶言茶语了。
“林大夫,事情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
换上一副小白花面孔,校嘉华开始了她的表演。
“我二哥是在部队出任务时牺牲的,两个孩子也算烈士遗孤,您却说他们是拖油瓶。您让烈士在九泉之下,多寒心啊!”
林存英被噎住了,“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更没有不尊重烈士。我是问,他们既然都是校家的孩子,你爹娘、你哥嫂为什么不养?”
校嘉华:“我爹娘年龄大了,一年挣不了几个工分。哥嫂还有四个孩子,个个要张嘴吃饭,更何况,他们也没这个法律义务。我总不能看着两个孩子,活活饿死吧!”
“哼,我看你爹娘也是个自私偏心的,就不该让你这么草率就结婚。”
校嘉华却摇头,“林大夫,我虽然不是大学生,却也听过‘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的道理。我爹娘当初,执意要我和白恪言结婚,难道是图白家成分坏,穷得叮当响吗?他们除了担心两个孙子没人照顾,也是怕我留在学校,当小将罢了。”
林存英不满道:“我儿子没有那么穷,他只是太倔强了,不肯回家求助。至于白家的成分……”
林存英说不下去了。白忠实之所以会被打成“反学威”,她作为妻子,的确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可那时,林存英同样面临着两难的选择。白家祖上和资本牵扯不清,如果不和白忠实划清界限,林家老爷子在外贸部的工作也会受影响。
在丈夫和父亲之间,林存英选择了离婚,并找到两封白忠实与外国同学的通信,匿名送到了大学革委会,以示割席之决心。
林存英的父亲是老干部,以他的自尊,当然不会允许女儿出卖女婿,来保住自己的工作。
所以事后,林存英什么都没说,她宁愿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而这一切,最终还是被敏感的儿子察觉了。
白恪言只知道举报的事实,却不知道背后的缘由。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因此,母子间的裂痕越来越大了。
而这次,林存英也是看了新闻,才打听到部队放假一周。所以,她主动报名来上海的医院交流,安排这场意外的会面。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儿子,叫自己一声“妈”了。
校嘉华本就是个心大的,如果知道背后的故事,或许会对林存英改观。
可现在,她看到的,只是一个刁难儿媳的恶婆婆,她实在大度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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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存英在语言上占不了上风,于是换了种策略。
她冷冷对校嘉华道:“我知道你们缺钱。你现在不肯离婚,无非看中恪言是个军人。今天,你开个价,多少钱,能让你离开我儿子?”
这台词太熟悉了,如果不是对方极富年代感的仪态审美,校嘉华简直要怀疑,林存英也是穿过来的。
她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新戒指,笑道:“林大夫这次,打算出多少钱呢?先说好,两千可不够,还没二叔二婶给我的零头多呢!”
穿金戴银,爱慕虚荣,林存英不屑道:“哼,白和平和申茗荃能有什么钱?他们都是公家的干部,工资存款一分一毫都是透明的。除非,他们肯把祖传的和田玉章给你!”
校嘉华摊摊手,“二婶确实比您大方多了。”
林存英震惊了,难道……
她想不明白,校嘉华有什么魅力,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申茗荃的认可。
尽管,那一对古玉印章,也是林存英作为白家长媳,离婚后亲自放弃了的东西。
或许是不想被比下去,林存英又道:“说吧,你想要多少钱,大不了我把京市的老院子卖了,换我儿子一个自由身。”
这可真是下血本了,她这是拿校家当人贩子呢!
校嘉华表示气场不能输,“那您可要多卖几套房,以后万一还要打胎,调养身子也很贵的!”
“什么?你怀孕了!”林存英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校嘉华看她的反应,好笑不语。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林存英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作为一名产科医生,林存英太清楚女人怀孕、生产的艰辛。当下医疗条件有限,她也接触过不少滑胎、难产的案例。就连她自己当初生白恪言、林静敏,也是从鬼门关走了两遭。
所以,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过来人,她再怎么不待见校嘉华,也做不出为难产妇的事。
她忍不住批评:“校嘉华,你有没有一点医学常识,怀着孕还来什么上海?白恪言也跟着胡闹!”
她翻遍所有的口袋,掏出十几张大团结,“这些钱你先收着,拿回家安胎,回头我再给你寄一些。等孩子生下来,咱们再说离婚的事。”
林存英本意是为孕妇好,校嘉华却不屑地笑了。
“林大夫,你们家该不会是有皇位要继承吧?嘻嘻,我没怀孕,你误会了。”
林存英一口老血喷出来,“校嘉华!你一个女孩子,怀孕能随便开玩笑吗?”
校嘉华认真道:“我没有开玩笑。林大夫,我跟恪言两情相悦,怀孕是迟早的事。如果有一天,我们离婚了,一定是因为不爱了,而绝对不是因为双方父母,或者距离的阻拦。”
“所以我劝您,还是认清这个事实吧。一旦我怀孕了再离婚,那么您的宝贝孙儿,就会变成单亲宝宝,甚至成为您口中嫌弃的‘拖油瓶’。林大夫,难道棒打鸳鸯,就是您身为母亲,对孩子长远的爱吗?”
林存英沉默了。
不得不说,经历了“怀孕”的当头一棒后,林存英确实看开了一点。毕竟,还有什么比儿媳已经怀孕更疯狂的事呢。
如果有,那大概就是,校嘉华说得没错,她早晚都会怀孕的。总不能到时候真的逼着她去打胎吧。
一种无力感,涌上林存英心头,那是衰老的前浪,面对年轻后浪的不得不妥协。
所以最后,林存英竟然有些苦口婆心了。
“嘉华,你们还是太年轻了。农村和城市不一样。你别看现在,知青在农村安家的多。但是一旦政策改变,知识青年会大批量回城。我了解恪言,他做不出抛妻弃子的事,可是,他从小热爱物理、科学,如果就这样留在农村,是不会幸福的。”
校嘉华很意外,就冲这句实打实的关心,她觉得这个婆婆,倒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林大夫,您也说了,政策瞬息万变。但我相信,风波过后,终究会归于平静。知青可以回城,错案会被平反,误会能被谅解……因为有时候,道路虽然是曲折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
“校嘉华,你疯了!这是你能说的话吗?”林存英急忙喝止她。
这丫头,言论真是大胆无比。林存英走到门口,看看四周,就怕隔墙有耳。
“好吧,我以后不说了。”校嘉华耸耸肩。
该说的都说了,校嘉华把桌子上的钱退回去,决定下楼去找白恪言。
“嘉华!”
林存英不自在地叫住她。
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白忠实……你公公,他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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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林大夫并没有想象得那么无情。至少,她还关心了咱爸的病情?”
前往火车站的公交车上,校嘉华试着缓和他们母子的感情。
白恪言显然不认同,“鳄鱼的眼泪。如果她真的关心父亲,就不该……举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