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本望着卓妍,等着她说下去。
“自我开始征收诗词以来,得到京中市民、学子的响应,收到不下千篇诗文,不过——”卓妍面色为难起来,“实不相瞒,奴家没什么学识,字都认不全,对于诗词的好坏,也看不出来,所以想请李官人帮忙。”
李之本听懂了卓妍的意思,道:“能让卓娘子亲自跑一趟,李某怎敢拒绝。”
卓妍没想到李之本答应的那么干脆,这让她很意外,也很高兴,她连忙说道:“那这么说定了。”
李之本微微点头。
卓妍忽然觉得,这李之本其实没她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看他和黄若岩在一起时的样子,仿佛一个入定的老僧一样。
“还有,如果选出好的作品,还请李官人帮我抄录在卷轴之上,再请帮我画上几幅画,这些我都会按市价付钱给李官人,请李官人不要推辞。”
“卓娘子既然这么说,李某也不敢违背了一番好意。”
卓妍喜上眉梢,起身道:“既然如此,奴家就不打扰了,明天我让人来请李官人。”
李之本跟着起身,道:“不必了,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在内城太平巷内,酒楼原来叫许员外脚店。”
李之本再次点头:“好,明天上午我自己过去就行。”
第031章 功未成名未就
031功未成名未就
正文;
第二天早上,卓妍在家中等黄若岩过来,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黄若岩的踪影。
酒楼事务繁多,她没有继续等,而是先和至德、秀姑去了酒楼。也许黄若岩会在家精心打扮一番才出门吧。
这段时间,至德已经在牙人那里为酒楼招了十几个跑堂和后厨的伙计,卓妍还须要对他们进行培训。
临近午时,李之本悄然来了。
卓妍笑盈盈地迎了上去,轻轻施礼:“李官人……”
李之本抱拳还礼,客套了一句:“让卓娘子久等了。”
“没有,李官人里面请。”
李之本来到酒楼里面,忍不住环视大厅,沉静如水的眼中也略过一丝惊诧。
卓妍已经习惯了别人异样又惊讶的目光,每个第一次走进这家酒楼的人都会这样。
可是见到向来不动声色的李之本也这个反应,卓妍觉得很自豪,她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卓妍先带李之本在一楼转了几圈,介绍了大厅的布局,又带他上了二楼,把每个酒阁的装饰风格和主题告诉李之本,李之本连连点头,虽没说出什么赞美的话,可那双眼中已经流露出赞美之意。
最后,卓妍说说笑笑间,带李之本来到提前准备好的那间酒阁。
卓妍把两只箱子打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纸张,纸张上是征收来的诗词。
李之本探过手,抓了一把,道:“这么多!”
“是啊,我和黄娘子都看花眼了。”
卓妍故意提起黄若岩,悄悄观察李之本的反应。
卓妍虽不确定李之本对黄若岩究竟什么心思,可有一点确定无疑,李之本不会讨厌黄若岩。
黄若岩性格好,样貌好,又精通音律,擅长作画,哪有男人会讨厌这样的女子。
既然不是因为讨厌而躲避,那就一定是因为喜欢了。
卓妍觉得自己在赌,赌她的直觉。
“李官人请坐。”
李之本看看那一套有些古怪的桌椅。
这其实只是后世的长方形木桌和沙发,不高不矮,是最舒适的高度。
桌子的一面是两人座沙发,另一面是两个单人沙发,上面有绢帛缝制的坐垫和靠背。
李之本坐了下来,他似乎很不适应这种从没见过的东西,椅子不是椅子,凳子不是凳子,坐上去软绵绵的,仿佛一下就陷进去了。
别人不适应这种新式座椅,可卓妍却很喜欢,她在李之本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提起酒壶斟酒。
李之本拒绝道:“还是不要饮酒了,喝多了误事。”
李之本试着习惯这个奇怪的座椅,他正襟危坐的样子让卓妍感到好笑。
李之本话不多说,立即沉浸在挑选诗词中,彷如一个批改学生作业的老师。
卓妍却有些着急,李之本都来了,黄若岩怎么还没来,难道黄若岩故意躲避?
卓妍悄悄退出去,让至德去找黄若岩。
很快,至德跑回来,告诉卓妍,黄若岩不在家,她家老鸨说她和婢女出门了。
卓妍确认,黄若岩在故意逃避,她被李之本的冷漠伤到了。
真是个傻女人啊,要真喜欢他,他在眼前,为何还要逃避呢?她是跟李之本学会逃避的吗?
卓妍去厨房,让人烧了热茶,亲自端上来。
进了酒阁,李之本头也没抬,桌面上已经叠放了几堆纸。
卓妍把茶具放到桌子的角落,问:“有李官人认识的人吗?”
“有一些。”李之本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认识从前中牟县知县家的儿子,他现在在国子监读书,我央求他带动国子监的学生也写了一些。”卓妍一边闲谈一边倒茶。
“我看见了……”李之本的目光依然在那一张张纸上扫视,“周衙内我也认识,之前在球场上交过几次手。”
“哦,对。”卓妍哑然失笑。
她把茶端到李之本面前,道:“李官人喝口水。”
李之本终于放下一堆纸张,长舒了一口气,去端茶碗。
卓妍淡淡地说:“其实今天有个人没来。”
“是吗,是谁?”
“黄若岩。”
李之本猛然顿了一下。
卓妍看在眼里,她看见李之本原本沉稳镇定的脸上起了一丝波动。
“李官人觉得黄若岩这个人怎么样?”卓妍问道。
李之本沉默了,半天后才心不在焉地说:“岂能在背后议论别人的是非?”
卓妍却又把刚才倒的酒端到了李之本面前:“尝尝这个酒吧,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买到的,在其他地方喝不到。”
李之本抬眼看了那个漂亮的琉璃杯,琉璃杯中的酒液是琥珀色的,晶莹剔透,十分漂亮。
李之本放下茶碗,转而端起那只琉璃杯。
刚端到嘴边,就闻见一股幽香,他饮了一口,细细品味,咽了下去,点头道:“果然是上等佳酿。”
接着,李之本把一整杯酒都喝了,卓妍再替他倒上。
五六杯酒下肚,李之本那挺拔的坐姿就有些散漫,他向后挪动,靠在椅背上,手拿诗稿,看完,就把一张张纸分类放到桌上。
卓妍见李之本完全放松下来,看来酒的好处已经完全显现了。
卓妍道:“听说李官人要参加这一届的科举考试?”
李之本抬头,因为酒的作用,那双眼已经活泛起来,他破天荒地扬起嘴角,道:“是,卓娘子如何得知?”
“黄若岩告诉我的。”
李之本低头微笑。
卓妍索性再进一步,道:“黄若岩很了解李官人。”
李之本逐渐收起了笑容,脸色逐渐沉重起来,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眼神十分空洞。
“她是不是跟你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
“没有……”卓妍忙解释,“她什么都没说,她其实很少在我面前提起你。”
“那你怎么会知道一切?”李之本抬头望着卓妍。
“知道什么?”卓妍问。
李之本却脸色发窘,回答不出。
卓妍道:“你才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人,是不是?”
李之本移开目光,不看卓妍。
“李官人饱读诗书,聪明绝顶,黄若岩的这点小心思怎么能瞒得过你,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她钟情于你,你却假装视而不见?”
李之本神色紧张起来,有些坐不住了。
卓妍起身,又给李之本倒酒。
李之本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到桌上,却不撒手。
最后,他语气坚定、声音铿锵地说道:“功未成名未就,如何顾及儿女情长?”
卓妍早就听说李之本志向远大,所以毫不意外。
这才是李之本的信念,一个出身寒微、却志向远大的学子的抱负。
卓妍想起沈指挥曾经告诉她,沈指挥有意把李之本招至骁骑军中任职。
骁骑军中的士兵虽然官阶不高,但因为守卫皇城,也不是谁都能进的,多数是朝中官员家的底细人才能被选进去。
像沈指挥这样能担任骁骑军指挥使,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爹是兵部侍郎。
而李之本这样出身白丁的人,若能进入骁骑军,那也算是飞黄腾达,前程无忧。
可是,大宋一朝,武将地位很低,不受重视,而文官地位崇高,待遇优厚,所以人们都把做文官当做首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句话最能形容科举入仕一步登天的际遇。
李之本拒绝沈指挥拔擢他进入骁骑军,足以见证其野心之大。
第032章 少年往事
032少年往事
李之本又说:“卓娘子比一般女子更通达事理,应该能懂李某说的什么。”
卓妍心虚道:“可是人家叫我刁妇——”
李之本突然呵呵笑起来,这让卓妍吃惊不小,望着李之本笑起来的样子,卓妍也尴尬地笑了。
“恕我说话无礼。”卓妍小声道。
“没有……”李之本道,“卓娘子是真性情,敢说别人不敢说的,敢做别人不敢做的,李某很佩服卓娘子的胆识和魄力。”
“这是真心的?”卓妍问。
李之本点头。
“既然你这么说,其实我还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决心和毅力如此坚定?”
李之本长舒一口气,换了个坐姿,身体靠在椅背上,微微抬头,道:“既然卓娘子问起,我就跟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事吧。”
卓妍既惊又喜,她就像个在听大人讲故事的孩子一样,满怀期待地望着李之本。
“我出生在晋州,祖上世世代代务农,我爹娘也不例外……”李之本目光辽远,仿佛正望向自己的家乡,“我家中还有一个哥哥,比我年长十八岁,我出生之后没几个月,我哥哥的儿子也出生了。所以,我和我的侄儿一样大。”
“我们家虽然世代务农,可也算累积了几十亩田地和一些家产,我出生以后,我的嫂子认为我会分走家中的一半财产,因此对我心怀芥蒂,从没给过我好脸色,所以小时候,我很怕她。”
说到这里,李之本脸上浮现出惊惧之色,仿佛童年的阴影还在。
“我跟我侄儿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村中一个大户人家,请了私塾先生教他们家的孩子读书认字,他姓崔,因为早年中过秀才,我们叫他崔秀才。”
“村中有好几户人家,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私塾去读书,我跟我侄儿也一起去了,但是我侄儿不肯用心,不愿再去读书,家里人拿他没办法,哥哥嫂子又宠他,只好让他回家,而我继续留在私塾。”
“嫂子见我不但不用干活,还要花费家里的米粮去读书,便撺掇我爹娘,让我从私塾回来,我爹娘害怕我大嫂,就不再让我到私塾去。”
李之本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抑郁。
“后来你又回去了吗?”
李之本点头,继续说:“崔秀才见我没回去,到我家找我爹娘,说我天资聪颖,不应该继续种地,应当另谋出路,他觉得我能通过科举考试改变祖上世代务农的命运。
我爹娘听说我有可能通过科举考试去做官,便有意我再回来。
可是,我大嫂听到崔秀才的话,认为崔秀才只是想骗取我们家的米粮,说我是因为不愿意干农活,所以跟崔秀才串通好,到私塾去偷懒——”
卓妍忍不住骂道:“她怎么如此恶毒?”
李之本没有评论,说道:“崔秀才一怒之下,说他可以不要我读书的米粮,也不须要我自己掏钱去买笔墨书本,一切钱财,都由他出,崔秀才说他一生科举,考了七次,只是中了个秀才,想在有生之年,教出一名进士,他觉得我是可造之材,想培养我。
为此,我大嫂还和崔秀才打了一架,不过最终,我还是跟崔秀才回到了私塾,为此我大嫂常常骂崔秀才。”
“崔秀才坚持教了我几年书,等我长大,他觉得他的学识已经教不了我了,劝我到县里的书院去读书,他可以为我引荐。可是我大嫂还是不同意,那时我爹已经去世,我娘不能做主,只能听从大嫂的命令。”
说到这里,李之本深深叹息一声,他身子前倾,自己提起酒壶,往琉璃杯里倒了一杯酒。
喝了口酒,李之本才接着说:“那时的崔秀才,已经年过七十,须发皆白,他很固执,坚持要我接着读书,我也想继续读下去。
但是无奈家中若没有接济,我根本无力支撑读书的费用,连饭都没有着落,更何况去读书。”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崔秀才竟然一气之下,带我离开了村子,来到县里的书院。他把我安顿在书院里,自己去县里找了一个地方,继续教书,他把他教书赚来的米粮,都用在我身上。”
说到这,李之本低着头,沉默良久。
卓妍无言以对,她开始明白李之本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个故事了,这是他信念的来源,是他意志坚定、目光远大的原因。
过了很久,李之本才强忍悲痛继续说:“过了两年,崔秀才年老体衰,一病不起,没多久就病逝了。临终之前,他把他毕生积蓄都拿给我,让我进京求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