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都要继续读书,如果将来我能考中,就到他坟前祭酒,如果考不中,就不要去见他。”
直到此时,李之本终于忍不住脸颊抽搐,他咬紧牙关,眉目低垂。
卓妍也感到深深的悲痛,她感叹道:“崔秀才是个仁德之士。”
李之本又灌了两口酒,似乎觉得心中稍微轻松了一些,抬头看向卓妍,说:“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跟别人说。”
卓妍感到受宠若惊:“是吗?”
李之本感慨道:“虽然过去好几年,但我没忘记崔秀才的临终嘱托,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一定还在村里种地,根本不会知道村子外面是什么样,更不会知道京城的富丽繁华。
所以,我为我自己的功名富贵读书,也为了崔秀才的遗愿读书。
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读书进取的机会,不能因为其他事情耽误契机,希望卓娘子和黄娘子体谅。”
卓妍使劲点头:“我并不知道李官人的求学之路如此曲折。”
“还要拜托卓娘子替我向黄娘子道歉,是我辜负她一番美意——”
“你为什么不自己向我道歉呢?”门外,忽然有人说道。
李之本、卓妍都吃了一惊,这是黄若岩的声音啊。
她什么时候来的?
正在二人惊诧间,黄若岩已经推开了酒阁的门,她满眼泪水,盯着坐在沙发上的李之本,竟无语凝噎。
“黄若岩……”卓妍讷讷叫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泪光在黄若岩眼中闪烁跳动,她抹了一把泪水,哽着嗓子说:“我刚到不久。”
卓妍起身,掏出手帕给黄若岩擦眼泪。
黄若岩很坚强,及时止住了哭泣,清了清嗓子,对李之本说道:“李官人,我敬重你的才学和为人,也知道你志向高远,我是真心实意地想看到你金榜题名的那一天,等那天到来时,我希望能向李官人讨一杯喜酒喝,如何?”
李之本怔怔地看着黄若岩哭泣的脸,声音沉郁地说:“我答应你。”
黄若岩露出欣慰的笑。
卓妍没料到事情会突然发展成这样,她似乎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了,她借口道:“你渴了吧,我再去给你们烧点热茶来,若岩,你来帮李官人吧。”
说完,卓妍逃跑似的离开酒阁,把李之本与黄若岩留在屋里。
黄若岩抹干了眼泪,忽然露出羞涩的笑:“让李官人见笑了。”
“没,没有。”
等情绪完全稳定下来,黄若岩才走到卓妍方才坐的地方坐下,她也觉得这个椅子不太习惯,忍不住抱怨道:“这个卓掌柜,不知在哪里学来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李之本嘴角勾勒出宽容的笑。
他提起桌上的酒壶,又给那只琉璃杯倒上酒,他双手捧起杯子,向前递给黄若岩,道:“黄娘子,我敬你一杯。”
黄若岩错愕地看着李之本,李之本何曾给她敬过酒,她连忙站起来,双手去接:“怎么敢让李官人给我敬酒,折煞我了。”
“这是我早该敬的。”
黄若岩无比感动,用她那还未干透的泪眼望着李之本。
李之本凝视着黄若岩闪着泪光的眼眸,低声道:“等我金榜题名,可好?”
黄若岩的眼前又模糊了,喉咙一阵酸涩,这一次,却是因为高兴。
二人共同抱着那只琉璃杯。之后,黄若岩轻轻点头,哑着嗓子说:“好……”
她端起杯子,将那琥珀玲珑酒喝了下去。
第033章 玉簪
033玉簪
中午,李之本留在酒楼吃饭,黄若岩、卓妍和云儿在席上作陪。
李之本先行回到酒阁内休息。
他上午连喝数杯酒,当时不觉得什么,可这酒后劲很大,等吃过午饭,有些昏昏欲睡。
好在经过一上午的相处,他和卓妍等人已经比较熟络,也不再拘谨,回到酒阁内,坐在那张沙发上闭目休息。
起初他不习惯这套座椅,可是这椅子的高度的确很舒服,又有靠背和坐垫,过不久,便昏昏睡去了。
黄若岩回到酒阁内,见李之本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她悄悄退出去,到后院的客房里拿了一条锦被,轻轻盖在李之本身上。
她生怕弄醒李之本,动作很小心,还好,李之本只是眼皮动了一下,没被吵醒。
黄若岩就坐在李之本对面,痴迷地盯着李之本熟睡的脸。
她第一次看见他睡着的样子,觉得很新奇,她很想凑近了仔细看个清楚。或者,去感受一下他的呼吸。
光这样想想,她就觉得心慌意乱、心跳加速。
他要她等,等他金榜题名。
是的,他的确这么说的,他并没说要她等的是什么,可那就像冬尽春来一样,令人无限期盼和遐想。
是啊,她一定会等,而且,距离朝廷科考,还不到一年时间。只有一年,她只要等上一年,就能知道答案了。
她又忍不住想,那答案究竟是什么?
一想到这里,黄若岩剧烈的心跳就让她喘不过气。
她只是静静盯着他看,就感到无比幸福满足,她要是能一辈子这样看着他该多好!
她看着他坚毅的五官,此刻在睡眠中已经变得柔和。李之本敦厚的外表和聪慧的内心很不相称,他不如京城子弟那样高贵英俊,却偏偏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威严。
她看他一身布衣,头戴木簪,衣服简朴到没有任何装饰物,连那根木簪,也是黄若岩极为熟悉的,无论春夏秋冬,一直戴着,从没换过。
黄若岩以为李之本至少会睡上一个时辰,但没过多久,他忽然睁开眼睛,黄若岩连移开目光的准备都没有。
李之本睁眼后,发现黄若岩在盯着他,他恍惚说道:“我怎么睡着了?”
他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看见身上盖着锦被,知道是黄若岩帮他盖上的,他轻轻掀起被子。
黄若岩起身,走到李之本面前,把被子拿起来,简单叠了一下,放到一边。
黄若岩说道:“李官人,你头发乱了,我帮你梳一下。”
李之本怔了一下。
帮人梳头发?这可是十分亲密的动作了,黄若岩突然要给他梳头发,让李之本有些措手不及,都不知该答应还是该拒绝。
黄若岩却已经走到李之本身后,李之本只好被迫答应,稳稳地坐着。
黄若岩取下自己发髻上的木梳,然后把李之本发髻上的簪子拔下,悄无声息地塞到自己袖子里。
李之本没有发觉黄若岩把他的木簪藏起来了,她享受着黄若岩的梳子在他头上来回梳,忍不住赞道:“黄娘子手真巧。”
黄若岩甜笑道:“多谢李官人夸奖。”
头发梳笼整齐,黄若岩取下自己发髻上的一根玉簪,那是一根样式简单、男女通用的发簪,淡绿色,末端雕刻成祥云形状,不到半寸。
她之前就曾注意到李之本常年只戴一根木簪,要知道,男人的饰物不多,簪子,腰带、香囊,其中尤以簪子最重要。
李之本一来家境贫困,没有多余的钱购买种类繁多的簪子;
二来,最主要的,他本人不是那种贪图外在浮华的人,又独自身在京城,家中没有母亲、妻子为他料理事物,吃穿用度上,自然会简陋许多。
黄若岩早就想送李之本一根簪子,所以在看到这根簪子时,就决定买下,虽然没有机会送出手,好在这簪子她也能用,于是常常戴着。
没想到今天正派上用场。
李之本没有多想,不知道黄若岩已经偷梁换柱,等黄若岩替他挽好发髻,他再次道谢。
黄若岩坐回去,笑着抬头看他,换上淡绿色玉簪的李之本,立刻英俊了一分,果然人还要靠打扮。
李之本见黄若岩看着他笑,忍不住问:“怎么了?”
黄若岩怕被李之本勘破玄机,低下头去拿分堆摆放的诗词,道:“没什么,还有好多诗词要看呢。”
李之本没有起疑心,也低下头,道:“卓娘子不是去请柳先生了吗?这些大概还要给柳先生过目。”
“柳先生哪能有那么多时间给她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挑选出一部分来,再让柳先生看就行了。”
李之本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当天晚上,李之本回到广文馆校舍,点了油灯,准备躺下休息,无意中往头上摸了一下,触摸到一阵冰凉,他意识到不对。
他摸了摸簪子,从头上拔了下来,立刻认出这不是自己的簪子。
他把簪子拿到油灯旁仔细观看,油灯下,簪子发出莹润的淡绿色光芒,十分漂亮,他猛然想起黄若岩给他梳头发的事,又想起她看着自己微笑,才恍然明白过来。
李之本露出一抹微笑,在灯下仔细赏玩这根玉簪,不禁陷入沉思。
第034章 流行乐教父
034流行乐教父
午饭后,李之本与黄若岩留在酒楼继续挑选诗词,卓妍带着云儿、至德去寻找柳三变。
得知柳三变嗜酒如命,卓妍特地带了一瓶扶头酒。
他们先来到柳三变的家,家中老奴说柳先生不在,不知去哪了。
云儿泰然说道:“这位柳先生行踪不定,放浪不羁,想找他,得花点工夫。”
卓妍更好奇了,决心一定要找到这位传奇人物。
云儿知道有几个艺妓行首与柳三变交情甚笃,她们前去打探,经过一番周折,才得知柳三变可能在杜家瓦子。
卓妍、云儿又赶往杜家瓦子,终于得到确切消息:柳三变正和杜二娘、柳行首等艺妓在厅内饮酒。
卓妍、云儿松了口气,总算找个这个人了。
三人步行至瓦子门口,小厮上来询问,卓妍报了姓名、事项,小厮进去禀报给杜家瓦子的杜二娘,不多久,两名婢女出来请卓妍进入。
对于这个柳三变,卓妍听的最多的传闻,就是关于他「奉旨填词」的笑谈。
据说柳三变多次参加科举考试,但仕途坎坷,始终没能考上。
岁月蹉跎,在几次名落孙山之后,柳三变终于忍不住抱怨,写了一首吐槽的词作: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志。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晌。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里,柳三变自诩「白衣卿相」,表达了对朝廷的不公之情,语气很酸。不料此词一出,立即火遍京城,一时间秦楼楚馆、烟花柳巷,无不传唱。
甚至朝廷举办的歌舞晚会上,也吟唱这首词,之后便传至皇宫。
当朝天子听到这首词,大为恼火。
又过了三年,便是上一届科考,柳三变再次参加考试,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考过了。
可是,等当朝天子看见柳三变的名字列在皇榜上时,又想起几年前柳三变写的那首词,皇帝朱笔一点,划去了柳三变的名字,并且在旁边批示道:且去浅斟低唱,要何浮名。
自此,柳三变再次落榜。
柳三变得知消息,便自我解嘲,说他是「奉旨填词」。
这个真实的笑话在民间广为流传。所以,虽然柳三变一介布衣,却有很高的声望,若在后世,相当于一位流行乐教父,也难怪卓妍会对他感兴趣。
婢女带领卓妍等人来到一间待客厅堂。天色昏暗,里面灯烛明亮,暖气馨香,丝竹入耳,彩衣飘飘,一派人间乐土的景象。
厅堂正中央的空地上有十几名舞姬在排练舞蹈,一名年轻的舞师在旁调教,还有多种乐器伴奏,夹杂着众人的说话声,十分热闹。
婢女带卓妍来到一个席位上,杜家瓦子的当家人杜二娘正跪坐在几案后面,扭头看见卓妍进来,杜二娘点头微笑。
卓妍快步走上前,说道:“杜二娘,恕我打搅了。”
“请坐吧。”杜二娘也不起身,微微含笑道。
卓妍与杜二娘见过几次面,杜二娘曾拜访卓妍,卓妍也来过杜家瓦子几次,双方还算比较熟络,不须过度客气。
卓妍与云儿在杜二娘身旁落座,卓妍道:“听说柳先生在此?”
说完,卓妍朝其他席位上张望。
“在……”
卓妍看见其他位子上有四五名男子,或老或少,或风流俊逸,或潇洒倜傥。卓妍却不认识哪一个才是柳先生。
云儿凑到卓妍耳朵旁边,低声道:“那边那个,半坐半卧的,敞着衣襟的那位,就是柳先生。”
卓妍扫视过去,看见云儿所指,心中微微吃了一惊。
卓妍知道柳三变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两年前也刚刚参加,按说岁数应当不小了。
可是万万没想到,她所见到的柳三变竟然两鬓灰白,俨然一副老人模样。
这人是在座男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位,也是行为最放肆的一个,只见他醉意朦胧,身体半卧,右手撑着头,胸前的衣服半敞,露出粉红又松弛的皮肤。
他头发稀疏,头顶的发髻松松垮垮,脸上带着酒意,双眼狭长,看不清眼睛是睁是闭,仿佛将要睡去,又仿佛刚刚睡醒。
卓妍忍不住笑了,轻轻起身,接过至德手中的扶头酒,走到柳三变身旁。
柳三变似乎毫无察觉,仍然轻轻晃着脑袋,仿佛随时要跌倒在榻上。
“柳先生。”卓妍跪坐下来,轻声唤道。
柳三变发出一个浑浊低沉的回应。
“奴家带了瓶好酒,请柳先生品尝,不知柳先生能否赏脸?”
过了半天,柳三变才幽幽答道:“倒上……”
卓妍拔去酒塞,在柳三变案前的酒杯里倒了酒,轻轻端到柳三变面前。
柳三变嗅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摇摇晃晃,拿捏不准,就像一个人在黑夜中摸索一般。
卓妍抓住柳三变的手,把酒杯塞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