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路上,沈指挥每日忙碌完以后就和赵师兄小聚片刻。
他们并不是每天下棋,偶尔遇到风景较好的驿站,会一同出门走走,赵师兄也会陪沈指挥巡逻,而后寻得一处清静之地,在那吹笛子。
两人都有了同行的伙伴,旅途中的辛苦也变得无足轻重。
没几日,到了永定陵。
太后的灵柩顺利下葬,完成所有祭奠礼仪,留下一部分人守护陵墓,沈指挥又带人启程回京。
回去的路上快了很多,第四天就到达京城。
赵师兄在城外就与沈指挥分别,两人一路上结下深厚的情谊,沈指挥道:“改日一定邀请赵师兄喝酒。”
“好,咱们改日再聚,就此别过。”
说完,赵师兄骑着他那匹白马离开了队伍。
沈指挥目送赵师兄往小路驰去,自己带领护送队伍回宫复命。
等忙完了一切,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深夜。
解下长刀、软甲、护肩等物之后,坐到矮榻上,才察觉浑身疲惫。
婢女送来茶水和洗脸水,他勉强洗漱一番,喝了茶,准备去睡觉。
走到床边时,下意识地往床对面的墙上看了一眼,那幅《秋叶图》还挂在那里。
沈指挥心中生出一丝怅然,他端着灯走到画下,仔细端详画上的树林和林间打闹的两个人。
随着时间推移,面对同一件东西,人的心境是不一样的。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但的确恍如隔世了。
他放下灯,将那幅画从墙上取下来,轻轻卷好,放到柜子里。
打开柜子时,又看到那把扇子,被卓妍撕坏的那把。
他曾想过请人把扇子修一下,但内心总不愿意触碰这扇子,这已经成为他心中的一道伤疤,他不愿再去面对。
再说,就算技艺再精湛的人,也不可能完全修好,不过是想方设法掩盖裂痕而已,还有什么必要呢?
他把《秋叶图》和扇子放到一起,回到床上躺下,吹灭了蜡烛,望着空洞的黑暗,忽然感到强烈的孤独。
孤独感就像浓密的黑暗,挤压着一切,把他包围了起来。
他拉过被子盖住眼睛,想驱赶这种孤独,可孤独就像生出了嘴一样,在他身上撕咬起来,从头到脚,无一幸免。
他提醒自己:我是个注定孤独一生的人,应该早点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但是,这真的是因为一个人生活导致的吗,似乎不是。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绝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度过,可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善感和无力。
他浑浑噩噩地睡着了,睡的并不踏实,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很模糊,也不连贯,模糊之中,只记得似乎有一个蓝袍道士。
蓝袍道士出现了,口中咕咕哝哝说着什么,仿佛有声音,可是很嘈杂,他听不清楚。又似乎听到只言片语,但是又全忘记了。
醒来以后,只觉得头脑昏沉。
他此行护送太后灵柩,圣上批准他休假两天,因此不用立即回宫任职。
本想先去看望小越儿,但是出门以后又改变了主意。
他骑马一路南行,出了城门,漫无目的地在官道上走了一阵,来到昨天与赵师兄分手的地方,忽然想起赵师兄。
近一个月,每日与赵师兄相伴,现在忽然又怀念起他,便下了官道,走上小路。
顺着小路往中牟县的方向行去。
他不知道赵师兄的住所,只知道赵师兄在野外结了庐舍居住,等来到中牟县东北方向时,小路在一片杂草中失去了方向。
恰巧有樵夫经过,沈指挥下马打听,问附近可曾有人结庐隐居。
樵夫四处砍柴,熟悉附近地形,立即指出前面半里路,在一片小树林子里有几间茅舍,里面住着的人很神秘,不知是不是他要找的人。
沈指挥谢过樵夫,骑马往樵夫指的方向去了。
进入一片小树林中,果然看见里面有一座柴院,柴院中有几间清幽雅致的茅舍。篱笆墙内拴着一匹白色骏马,正是赵师兄的马。
沈指挥在柴门前下马,牵马进了院子,未及开口,就听屋后有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问:“什么人?”
“沈毅松前来拜访赵师兄。”
“我在屋后。”这次说话的人是赵师兄。
沈指挥拴了马匹,从茅舍一旁的小道来到屋后,见后面是一个园子,种了许多瓜果蔬菜以及鲜花草药等物。
赵师兄正坐在一个石墩上,面前一堆竹子以及劈好的竹片,而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奴正用这竹片扎篱笆。
二人已经比较熟悉,也没多客套,沈指挥笑说:“我猜赵师兄今天不会立即去学堂,果然在家。”
赵师兄用手里的刀子劈砍竹竿,悠闲自得地说:“有野猪来偷吃园子里的菜,把篱笆拱坏了,我得先把篱笆修好。”
沈指挥看那园子里种的东西,竟然应有尽有,甚至外面没有的,这里也有。
他看见一个藤蔓上结着许多甜瓜,有几个已熟透,看起来十分诱人,便走过去,摘下一个,擦了擦,直接咬了一口,顿时满嘴香甜。
沈指挥吃着瓜,忽然羡慕起赵师兄。
赵师兄忙着手里的活计,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过来散散心。”
赵师兄抬头望了沈指挥一眼,笑了一下:“有什么想不开的心结?”
“赵师兄厉害!”
沈指挥三两口把瓜吃完了,走过来帮赵师兄砍竹子,然后说道:“我昨天做了个梦,梦到一个道士。”
“梦到道士怎么了?”
“我所做的梦多数与我有关,也有些光怪陆离的怪梦,但都有迹可循,正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我没来由地梦见一个道士,此前从没有过,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来找赵师兄拆解一下。”
赵师兄停下手中的活计,道:“我原以为沈指挥不信这些东西。”
“我的确不信,不过想听听赵师兄怎么说。”
“梦而已,无须过度拆解。”
沈指挥听了赵师兄的话,忽然觉得轻松了一些,他自嘲地笑笑:“看来我是庸人自扰了。”
两人砍了一会儿竹竿,一起抱着砍好的竹片去架篱笆。
沈指挥先将竹片深深地插入泥土之中,忽然看见地上长着一团红色的鲜花,形状独特,色彩鲜艳。
“这是什么花?”沈指挥问。
赵师兄看了一眼,道:“彼岸花……”
“原来这就是彼岸花,我只听过,却从没见过。”
“黄泉之花,寓意不祥,花叶两不见,有花无叶,有叶无花,没人喜欢看到它,所以你肯定没机会见到。”
沈指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彼岸花倒是真的鲜艳好看。”
赵师兄瞄了沈指挥两眼,沉默片刻,问道:“你说你梦见道士,你是否有什么感应,或者那个道士做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沈指挥以为赵师兄不会理会他这个无聊的梦,没想到此时又问起。
他努力回忆道:“他什么都没做,或者我忘了,我只记得一个蓝袍道士来回出现,我看不清他的脸,也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就是一个影子来来去去。”
赵师兄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呆了片刻,说道:“你的手伸出来。”
沈指挥满腹狐疑,心里有些不安,莫非赵师兄看出什么端倪了?
他放开手中的竹片,对赵师兄伸出右手。
赵师兄捏住沈指挥的四根手指,低头仔细查看沈指挥的手掌,又不时抬头看沈指挥的脸。
沈指挥屏声静气,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师兄反复观察,眉间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沈指挥的心提了起来,难道命运真的有什么不好的征兆?
松开了沈指挥的手,慢慢吐出一口气,却没有立即说话。
“赵师兄看出什么天机?”
赵师兄微微低头,似乎有意躲避沈指挥的目光,他声音沉重地说:“但愿是我看错了。”
沈指挥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
“你命里恐怕有一场劫难。”
沈指挥的心一个劲往下沉,自嘲道:“我三度丧妻又丧子,劫难对我而言,如同家常便饭。”
赵师兄目光望向林子深处:“这次劫难,比你丧妻丧子更严重。”
沈指挥骤然心跳加速,他干咽了一口。
赵师兄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他若这么说,那一定是真的有这样的征兆。
三度丧妻,对他已经够沉重了,比丧妻丧子更严重,那会是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也不敢想。
沉默,让这原本清幽的田园变得异常压抑。
他想问,但自觉不该多问,如果该说,赵师兄一定会说出来。
“还有多久?”沈指挥只问这一个问题。
赵师兄摇摇头,一脸讳莫如深的神色:“看不出时间,也许很近,也许很远。”
沈指挥松了半口气,也许很远。
也许很近——
有多近?
帮赵师兄修好篱笆墙,沈指挥便返回城里。
临走之时,赵师兄取出一只狭长的小木匣。
沈指挥一看那木匣,就知道里面是太乙香。
赵师兄既然诚心送他,他也没再推辞,伸手接过来。
赵师兄说道:“今天跟你说的话,不要太放在心上。”
沈指挥嘴角微扬,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看错了,也许会在很久之后——但是,你还是多加小心。”赵师兄嘱咐道。
“我会的,咱们改日再聚。”
赵师兄微笑点头。
第066章 交子造假案
066交子造假案
沈指挥没有立即回家,半路去云桥巷看望小越儿。
在陪小越儿玩乐时,他怕小越儿弄坏那盒太乙香,特意放到柜子上面,不让小越儿发现,但是临走的时候把这盒太乙香给忘了。
秀姑看到木匣,打开看了一眼,也没放在心上。
等卓妍回家,秀姑把木匣交给卓妍,道:“娘子,今天沈指挥又来了,临走把这个留下来,不知是故意留下来的,还是临走忘了的。”
“里面是什么?”
“就是些香。”
卓妍也不在意,随便瞄了一眼,发现这匣子倒很精致,便狐疑道:“是什么名贵的香,放到这么精贵的盒子里。”
好奇之下,便接过来看了一眼,一打开木匣,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里面大约放了十几根香,每根香一寸多长,呈暗黄色,做工精致,应该是很高档的香。
卓妍有些好奇,这应该不是沈指挥特意留下的,没理由莫名其妙地给她送香来。
而且据她对沈指挥的了解,沈指挥一介武将,并没那么多闲情雅致去焚香,怎么突然改变了心性了?
卓妍又闻这味道觉得奇怪,像药材的味道,低声自语道:“我偷偷点一支,他应该不会怪我吧。”
左右纠结了很久,越闻这味道越觉得怪怪的,便横下心说道:“秀姑,去拿香炉和火折来。”
秀姑把香炉跟火折取来,卓妍取出一根香,用火折点燃了,放到香炉里。
刚在香炉里插好,袅袅白烟已飘到她的面前,她只闻了一下,不禁身子一颤。
她怔怔地望着这根孤独的香,看着顶端腾起的白烟徐徐上升,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赵师兄就在她对面坐着。
这就是赵师兄燃的香,也许是赵师兄送给沈指挥,沈指挥不小心忘在这的。
卓妍闻了不多久,又把香摁熄了。
等顶端完全熄灭冷却,又把这燃了一小段的香放回木匣里。
过了一段日子,卓妍深夜回到家中,秀姑告诉她,今天沈指挥又过来看小越儿,把那盒香要走了,但是留下那一支被烧过的,正插在香炉里。
卓妍望向柜子上方的香炉,果然见到那支香。
她猜不透沈指挥什么意思,也许是怪她随意动他的东西?
她把香炉从柜子上取下来,点燃,然后躺在床上,头脑像被水洗过一样明朗清爽,白日里杂乱无章的思绪被排遣一空。
原来这香还有这样的妙处,果然是个好东西。
这一夜,卓妍睡的十分深沉香甜,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天就亮了,仿佛漫长的黑夜并不存在。
醒来后神清气爽,精神百倍,更加惊叹这香的神奇功效。
无怪乎赵师兄身上会有这种香气。
她要是有这种香,也一定每天点上几支。
她精神奕奕地回到酒楼。
到了中午,樊楼的凤六丈身边的小厮来找卓妍,说六丈请她去樊楼一趟,有事商谈。
卓妍没有多想,自从他们印发交子以来,经常要三五天小聚一次,互通关于交子兑换的消息,以及其中要面对的问题,有利于及时纠正。
卓妍轻车熟路地来到樊楼二楼酒阁中,看见已有几人到了,凤六丈也在。
但看几人都面含忧色,就知道事情不妙。
卓妍走到凤六丈面前,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凤六丈也眉头微皱。
卓妍问:“六丈,有什么事吗?”
凤六丈没有说话。
另一个家中有十几艘大型商船的杨员外站了起来,他满脸森然,向卓妍递过来一张交子,沉声道:“你看看有什么问题。”
卓妍知道事情不好。
她狐疑地接下杨员外手里的交子,看了一眼,是一张面额为十贯的交子。
既然凤六丈特意把她叫来,又让她看这交子,就说明这张交子有问题。
卓妍看了很久,找不到有何不妥之处。
她茫然地望向凤六丈,又看看杨员外。
“难怪卓掌柜看不出来。”凤六丈开口了。
卓妍喉咙发涩,道:“莫非,莫非这是假的!”
凤六丈走到桌旁,从桌上又取过另一张交子,又交到卓妍手中:“其实,在印发交子之前,张府尹已经再三提醒我们,不论交子做的有多复杂,都会被人造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