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便一早来看望儿媳和孙女。
大夫人的奶妈妈,先上前一步,望见小孩清澈的双眸半眯着,嘴角轻吐了个泡泡。她一手扶着小床的横木,一手轻拍春锦的秀臂,止住小丫鬟再上前。
她笑道:“回老太太,芙姐儿没碍,应该是睡饱醒了。”
说完她便哄看起了江芙,对春锦道:“屋里头不敢放冰,怪热的,咱们别一起靠近小主子,让她松快些。”
春锦知她更有经验,“嗳”了声,退避几步。
老妇咳嗽一声,大夫人和二夫人赶忙顺背,丫鬟婆子们端茶、递新帕子。
老太太漱口,喝茶,用了帕子,朝二媳妇冷呵:“可见就你会做人,什么都不顾,只管跟着公婆。自家弟媳生人,也不来看一眼。既赚了孝顺名头,又省得操劳。”
这话一出,偏阁里一静。几个下人朝二夫人一看,然后快速收回视线,低睫垂手,不敢应答,也不敢做动作。
二夫人察觉众人视线,双肩瑟缩一下,眼圈泛红。身为妯娌,还是庶出身份的嫂子,在嫡出弟媳生孩子那天,不来帮忙。
这其中不是,掰裂撕扯的敌对,而是身处夹缝的无奈。
她忍着酸涩,施礼请罪道:“是媳妇的罪过,母亲莫要生气。之后日子,我都过来照料芙姐儿,弥补些做伯娘的心意。”
老太太被大夫人扶着,重坐回圈椅,叹了口气:“你不要做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庶媳妇。”
她握了下嫡亲大儿媳的手,向屋内众人道:“你们是知道,老太爷这几年病重,不能下床,我又日渐衰亏。府内上下,事无巨细,全依仗大房媳妇。最该委屈的人是她。”
大夫人柔声道:“媳妇不敢居功,若非母亲耗费心神,指点教导,我怎能安排合适。”
她向从小喂自己奶的,陈妈妈使了个眼色,然后对神容缓和的老太太道:“二弟妹昨日也是来了的,只是伏天人多了,就更热,不利生产。我便让她回去了。”
陈妈妈那边笑得自然,道:“老太太咳嗽难受,芙姐儿也似是知道了,不哭不闹甚是乖巧,颇有大姑娘的贴心聪慧呢。”
老太太统共生了,两子一女。女儿为头胎,虽早已出阁,生儿育女,做掌家太太,不能常回家,但是老太太念爱之情未减。
思女之情,随之时间,愈发浓了。
闻言,老太太刚蹙起的眉头展开,笑起眉梢,心中烦躁已消一半。
她搭着的手春锦起来,踱步至小床,孩子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张小口一笑。她心中烦躁此刻全消。
老太太轻轻触碰,小孙女脸蛋,还没来得及感触,便缩回,道:“真怕我这老手,搓疼了小孩子的嫩肤。”
因着奶过大夫人,又照看过大房的孩子,陈妈妈道:“老夫人的手,是雪膏精油里护出来的,摸一下怎么会疼到芙姐儿?”
“老大这个芙字,取得是极为雅致。”继而老太太哈哈一笑。
她的丈夫,这代英国公,虽然没有出息,但是当年老国公爷尚有威严,所以求得文氏贵女做儿媳。
比起身份,矜贵、雅致的生活,这些个儿媳中,也就小儿媳能堪比自己。
她慈和道:“乖乖,再让你母亲生个弟弟作伴。你二伯娘精修针指女工,她给你做好看的衣衫呢。”
二夫人松了口气,眼神对大夫人很是感激,忙上前柔声道:“芙姐儿乖,二伯娘,从今日就给你做肚兜。”
大夫人微微抿唇一笑,一场小风波,消匿化解。
逗看会儿小孙女后,老太太倦饿,在二夫人扶持下,回了自己院子。
见看完了,江芙母亲房里的舒妈妈,这才给大夫人打个招呼,将孩子抱回给卫氏瞧看。
本听了一场古代婆媳关系的戏,现在是婴儿的江芙,立马驱走疲乏,强作精神。
终于要见到亲妈了。
经过一天一夜,二十多岁的江芙,终于接受自己穿越古代,并且成为婴儿的事实。
比较幸运,成为贵族家庭的女儿。
但也不能对掌握饭票的长辈们,松懈。尽量加深她们的好感。
卫芷靠坐在罗床上,用热水拾辍妥当的她,一身撒花青衫薄,玉臂抬起间看得白腻肌肤。
虽然面色憔悴苍白,但芙蓉面依旧可见俏丽灵美。眉宇间,还带一分,未脱去的稚气。
江芙心里估摸,这世的母亲,估计才十几岁的姑娘。
她出生有意识后,见到的妇人都是年纪成熟,稳重端庄,并无感触。这般对比下,冲击力就大了。
脑海闪过这世亲爹,青葱阳光般的俊容。冯露也只得安慰自己,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早婚早育什么的,先抛在一边。
“舒妈妈,孩子怎么这么丑。”卫芷别扭道。想她貌美如花,江柏容貌也尚可,怎么生出个像红猴子的孩子,皮肤红而皱巴。
舒妈妈捂着嘴,笑道:“我的姑娘,你小时候也这般模样。若是不像你,岂不是坏了?”
卫芷生疏地抱着孩子,一根手指轻戳她的唇,随着小孩子的呼吸张合,犹如幼嫩的花朵,又小又软。
但是她不是自己,养得那盆魏紫。她会呼吸,会喝奶,刚出生那会儿哭,现在……还会笑。
这就是小孩子。她感觉到生命的微妙,身体撕裂的余痛,也在抱着她时隐去。
卫芷一笑:“女大十八变,日后是和我一般得。”
她骄矜地给女儿,许了第一个祝福。
卫芷问了下,老太太来看望女儿如何。
舒妈妈不可避免,提到二夫人。她放下手里的丝线,感慨:“这二太太,也是难为她了。”
卫芷已经知道,自己生产时,二房没来。她不由有几分气意:“老太爷缠绵病榻,这次,又不是第一次发病。按惯例吃了太医留的药丸,就转醒安稳,又有老太太和……太爷的姨娘亲自照料。”
舒妈妈暗示自己姑娘止住,让怜杏打发房内的丫鬟们,到花厅里喝绿豆汤。
房内就她二人,和个女婴。卫芷扬首继续道:“她个儿媳妇,虽说孝敬,但拍马这么难看,一刻都离不了老太爷院子?”
江芙眨眨眼,也是不解,府里有三个儿媳妇,又住在一起。小的生孩子,走几步来看看都不行,看着着实不妥和奇怪。
“姑娘,出嫁到底不必在家里。咱们英国公府里人多心也多。你在小丫头们面前说这个,她们不长记性,说出去,到时候不败坏你和二夫人的关系,影响你名声。”
舒妈妈给主子,拧了条湿帕,擦擦额头颈子,鼎盛的暑天才算能熬。
卫芷抱着孩子,越看越觉顺心。手有些酸也不想放。她道:“我和她什么关系?到底她是庶出房的,和我说不一起去。昨日暑气重,她自然也不来。”
舒妈妈坐在床尾,“唉,单单她是想那么多,也比现在舒服。你不也说了,老太爷有老姨娘照料。”
她瞧瞧窗户口也无人,低声道:“老姨娘不仅自己照顾老太爷,也让她亲媳妇过来照看。只是老太爷的病时不时发一下,什么药、方子、手段,贴身的婆子们都是熟练的了。”
舒妈妈又道:“……没必要带着儿媳妇整日拘在那里,但老姨娘偏说老太太不容她,要让二夫人和她一起,守着老太爷,祈福。万求老太爷不要……。”
这边说着,那边卫芷慌道:“舒妈妈,芙儿吐口水了。”
妇人看了看孩子的容色,道:“姑娘别慌,婴孩偶尔流口水是正常。”舒妈妈给擦干净后,婴儿果然不吐了。
江芙是被这套路关系,略惊讶到流口水。
怪不得,二伯娘与婆婆关系紧张。原来她们不是亲婆媳。
这二伯应该是,她那爷爷的小妾生得。
二伯娘被自己亲婆婆,当枪使,把她竖在自己与主母之间。
也难怪,自己嫡亲的奶奶,不喜欢柔柔静静的二伯娘
儿子都那么大了,孙子孙女都有了。几个儿子儿媳,连着自己老婆以及小妾住在一起。
爷爷的后宅内,不摩擦生电,是不太可能。
一席原委听下去,卫芷凝神片刻,道:“二嫂子……不易。”
“姑娘想必累了,让我抱一会儿。”舒妈妈接过孩子,坐在床中边,道,“咱们姑娘,是不会有这般难处的。”
“何止我,我的芙儿,将来亦是不用受这委屈的。”卫芷为女儿裹上,小脚丫处搭落的绸布,忽然想到什么,抬首问道,“赵姐姐,如何了?”
这如何,自然是问,生得是男。
舒妈妈只得说些推脱词来。
卫芷不听舒妈妈,打哈哈,道:“人昨天去得,怎么今天都该回来了。”
她颇为惴惴,这种既知胜负,又觉还有一丝希望的感觉,再次覆上心头。
卫芷道:“我今日不知,明日就知,明日不知,后日就知。迟早知道。”
舒妈妈叫丫鬟们回去服侍,让其中一二人去找,昨日拜祝郡王府的婆子。
那婆子行了礼,嘴里恭喜话说了一大半。
卫芷打断,问道:“安世子妃可好?”
婆子笑道:“当日是顺产,好得很。”
卫芷看着女婴的面容,问出最想问的:“不知是凤女,还是……龙孙?”
舒妈妈闭上眼睛。怜杏睁大眼睛,倚着檀木妆台,好奇。
婆子摇摇头,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忽得喜笑颜开,眼睛眯成缝,都快看不见牙了,道:“龙凤双胎。既有雄来,又有雌。”
下一刻,那老婆子吓慌了神。
只见,三夫人两眼一闭,手抚胸口,倒了下去。
第3章 满月记事
◎她哇哇大哭起来,心道:不是吧,才一个月,我就又要死一次。
◎
三夫人这么昏厥,使回话的婆子抖若糠塞,大暑天里激出一身冷汗,从小凳子上滚落,瘫软在地。
屋里也瞬间乱成一锅粥,这个喊着“夫人”,那个“哎呀”一声。本来安安静静的婴儿,也哇哇哭起来。
舒妈妈嚯得起身,一边轻拍襁褓里的婴儿,一边喝道:“咱们家是小门小户?主子病了,做下人的只会大呼小叫?”
“怜杏啊,怜杏。亏你还是从小伺候夫人的。快掐一下夫人人中,余下的人不要吼叫,出一两人去找医士。”舒妈妈吩咐道。
她是跟着卫芷嫁过来的,又深得房里二位主人倚重。一番话下来,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按着安排去做,恢复了秩序。
怜杏半鞠着腰身,回首间惊喜道:“夫人睁眼了。”
舒妈妈抱着孩子上前,探望主子。
卫芷面色虽惨白,但呼吸渐渐通畅。醒来是件畅快的事,但看到脸蛋皱巴巴的女婴,她胸口一梗,幽幽道:“我无碍,休息会儿就舒适了。”
舒妈妈瞧着自家姑娘的神色,哪有不明白的?
她道:“这段的天气,正是暑气最旺盛的。夫人刚生产完热晕了,也属正常。”
舒妈妈解释一通后,让人端水上帕子,给三夫人擦净了面,扶人再躺下。
她又对瘫软在地的婆子,道:“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还不快下去,再腌臜着夫人和小姐。”
那婆子两腿如棉花软,被小丫鬟们着才起来的。她口里不住地说赔罪之类的话。
突如其来的慌乱终于结束了。该是她上场的时候了。
江芙小手朝母亲抓去,小嘴张合露出纯稚的笑容,一双眼睛又清又明。叫人看了,欢喜得不得了。
妈妈别难过,妈妈爱爱我。
撒金花帐子半落下,正好挡住母女二人的视线。里边朦胧勾出三夫人的形容,却看不清表情了。
只听卫芷淡淡道:“舒妈妈我乏了,你抱着姐儿下去喝会儿奶。”
舒妈妈望着可爱的婴儿,心情复杂,但也应了下去。
江芙心道:月子里的女人,情绪多变实属正常。
只是她未曾想到,这一下去,就是近一月见不到人了。
“这是你小妹妹。”二夫人于氏笑着给侄女,换上红樱肚兜。
梳着抓髻的小女孩,眼瞅着小妹妹。她白皮杏眼,身穿粉白绣衫,约莫四五岁的样子。
她仰首,项间的长命锁摇晃“叮铃”。小姑娘不解,问道:“小妹妹,怎么不说话,老是咿呀咿呀。”
江芙郁闷,她现在想说也说不了,只能“咿呀咿呀”。不过这小女童真是萌。
丫鬟们来搭手帮忙:“二夫人,婢子来吧。”
“换个肚兜,哪里需要这么多人。两个就罢了。”她又冲女儿轻笑,“你妹妹还小,现在开不了口。”
小女童看了会儿江芙,似乎里里外外把她钻研透。虽然眼神清澈,丝毫无恶意,但还是把江芙看得发毛。
然后女童重重点头,认真道:“我懂了,这就是大姐姐说得,‘沉默是金’,对不对?”
于氏掩嘴一笑,“看你跟姐姐们学了什么,被你大姐姐知道还不生气?”
竹帘外头,有丫鬟传报:“三夫人,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了。”
于是三个小姑娘手牵手,笑嘻嘻,将江芙团团围住。
“现在还不到下学,你们怎么就过来了?”于氏向来轻柔的眉眼,皱肃起来。
江芙才望了新来姐妹一眼,心里就怔住了。
在她左边的女孩儿,肤如凝脂,盛夏的汗都化作胭脂,薄薄地敷在脸颊上。
她柳眉瓜子脸,清隽极了,举止又很是斯文端秀:“回禀母亲,大伯派人传话,说过几日就是小妹妹的满月礼。府中人忙,让我们歇歇,不要添了乱。”
右边的女孩儿,吐吐舌头,顽皮道:“大伯才没有说歇歇,是爹爹说得正好让我们休息下。”
于氏轻点二女儿额头,无奈道:“就你话多。”但三夫人神态间,满是对女儿的宠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