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锦应诺,捧着意态疏雅的玉杯,递上给小男孩。莹白如玉的手,与那“一捧雪”,相得映彰。
苏钰看看江芙的大伯,后者向他点头。小男孩充满敬意地颔首,接过玉杯,系回锦囊,物归原主。
老太太望苏钰进退得当,心里更是喜欢。接着又是一阵零落惆怅,如今府上只有大房两个男孩子,女孩子却已是六个了。她不由期盼,孙辈的男丁,越多越好。
抓完周后,婆子便抱着江芙出去吃寿面。众人也到花厅外面坐席,与来的客人们宣谈孩子抓得什么。
卫芷在女间吃了会儿饭,很快饱了。她不喜女眷们的客套无味,年纪越大,说话越无实际。她便带着怜杏出去消食。
过了午时,外面天气还是不减酷热。怜杏将软丝冰凉的绸帕子,搭在夫人秀面上。
她俏声道:“夫人,咱们不在里面凉快,干什么要出来找罪受。”
卫芷掀开帕子上面,露出美目,睨了她一眼,道:“里面人都是会吹赞,和捧脚。巧了你家夫人疲乏不想。只能委屈你和我出来吹风赏花。”
怜杏默默想,也就是自家夫人,娘家在三房里最高,丈夫最受长辈的宠。她出席宴会想离就离,想散就散,也没人说什么。
大夫人要端庄持家,二夫人倒是不用端着范,但因出身微寒,要谨小慎微陪着。
后花园的夏花盛放,双色鸳鸯美人蕉,洁白百合,君子兰花,火霞月季,四季海棠,丛丛雪白的茉莉……
卫芷摘了朵绽放极致的茉莉,握在手中把玩,道:“芙姐儿抓周后,你看春锦递玉杯的雪白手,竟胜了杯子三分。”
怜杏笑嘻嘻道:“老太太房里养得丫鬟,就是犹胜三分,通身气派不输深闺里的小姐。”
卫芷拧她腰间肉,把花也砸向她:“好啊,你是在挤兑,我把你养差了。”
“好夫人,我不敢了……”怜杏被拧得发痒,弯腰双手揣住那朵花,笑得似花枝乱颤,没了正形。
卫芷却愈发折腾她,不许她笑,否则扣月钱。只听四下无声后。
假山前头,有妇人谈话声音。
“真是巧了,今日要准备两份礼,一家子分成两半,参加两个府的宴席。”
卫芷前趋,假山前面有座四角听风亭,她们应是坐在那里说话。
另有贵妇人笑回:“你竟是忘了,安世子妃与江三夫人同天生子。宫里的太后不仅赏了重孙金麒麟,还赏了重孙女玉如意,期盼她抓到此物,事事如意。”
卫芷先听到声音的那妇人,又道:“我随夫君调任地方这几年,对京中一些世故人情,却不如姐姐熟了。”
她对面的妇人,笑说“没什么”。心里却道,怪不得全家女眷巴巴来英国公府了,想攀情为男人家开路。
“英国公府,到了侍郎江大人这里又复富盛之态呀。”她又顿了顿,道,“当年安世子妃与江夫人,都富有才名,又甚是交好。两女别嫁后……可惜,到底不如嫁入皇家来永固。官场风云诡谲,没有皇家的血脉护身。”
这贵妇人显然,有几分独特见识的。
怜杏抬眼向身旁的夫人,原是想劝说不如悄悄退避,省的一会儿相遇尴尬。
三夫人眉间的一滴汗珠,从眉骨滑落脸颊,至下颌。仿佛一滴泪。
卫芷与赵若素结怨,并非单纯的胜负之欲,亦是和安世子有关。
当年,卫芷在长公主办的花宴上,喝果酒微熏,漫步散热时,遇到峨冠博带,面如莹玉的安世子。
两人相撞,她一时惊愕无措,脚扭了。是安王世子把她背到水中楼阁休憩,又请来公主府的御医诊治。
纵使舒妈妈看着,卫芷也不可抑制的怦然心动。
卫芷回家,就向母亲拐着弯的探听安世子。母亲看出她心思,向来娇惯女儿,哪能不随心愿。
谁知最后,嫁给世子的是好友若素,她嫁得是江柏。
那年是春花宴。卫芷仍忍不住想。
与丈夫回京的妇人道:“英国公府现在也甚是威风,江侍郎深得祝次辅赏识,考核官员业绩,刚正不阿。”她心道:郡王府虽然清贵,但哪有掌握权柄的重臣,炙手可热。她家老爷求人,总是不能去郡王府吧。县官不如现管。
贵妇人摇摇手里团扇,雍容颔首:“是这个理。江大老爷的夫人,是要享福了。”从前不过是个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如今丈夫却有入阁拜相的机会。
先前那妇人想起两人说得,赵卫二女,问道:“江三老爷在御史台任职,将来也是前途无量。”
贵妇人却是微微一笑,以扇掩面遮住失礼之态,道:“我们老爷说了,却是未必。”
“哦?以江大老爷的能耐,定是会扶持嫡亲弟弟。”
卫芷嘘声,让怜杏勿要动作,她不由听去。
贵妇人道:“当今圣人,不喜臣子们拉帮结派。虽这事自古就有,但亲兄弟两个面上也遮不住。我们老爷说,以陛下的性子,只会重用其中一个。”
“何况,江大老爷身为嫡长子,是要继承国公府的爵位。三老爷只能由兄长帮衬了。”由兄长帮衬,同代可以,但子孙后代还会出手帮吗?很可能江柏这支就没落了。
对面夫人惊呼:“既有爵位,又有皇上倚重,这江大老爷真是前途无量。”
怜杏听她们说了一串,只模模糊糊听懂三四分。
但身旁的三夫人,身体摇摇欲坠,脸色已是苍白。
“说了那么多,我也口渴。”贵妇人起身,道,“咱们回去喝口茶水。”
卫芷颤着手,拉怜杏躲到假山里边,待没人声脚步声后,她先是皱愤,后又忍着酸楚,道:“我们回去看看芙姐儿。”
她顿步,嘱咐道:“今日听到的话,不许说出去。会烂舌根。”
怜杏一张小舌丁,微严肃道:“夫人,婢子哪回乱嚼舌根了。是不敢的。”
卫芷与大夫人她们,招待完女眷后。她抱着女儿,读了一下午的书。
江芙表示,什么诗经论语,她是不感兴趣的。妈妈人家想要的,已经表示过了。
她眨眨眼睛渴望看卫芷。
卫芷阴郁的心情,稍稍被驱散,道:“芙儿听得懂,她应该还想再听。”
舒妈妈铺床,笑道:“才一岁的孩子,听得懂什么。小姐你让她歇歇。”
卫芷握握女儿小手,道:“我们家芙姐儿,可是不一样,是抓了书的人。”
舒妈妈道:“那玉杯也是不差的,我看小姐你挺喜欢的。”
江芙的小手松开妈妈的手,要抓旁边的《道德经》。
卫芷被她努力的小样子,逗笑,然后道:“再好的杯子,也会没,最终也会蒙灰。只有装进脑子里的书和道理,是不会没的。”
江柏应酬完,回院子找老婆孩子,就听到卫芷的这番话。
他笑道:“话是朴素,但芷娘的理可是真理。”
说着就去抱江芙。
卫芷一扭身,将孩子抱到另边。她道:“你身上都是酒气人气,熏着孩子。”
江柏摸了摸领口,大家公子一日换三衣都是普遍,更何况去喝完酒席。
怜杏拿了外衫,对他招手:“三爷,快来换下衣裳。”
他点头过去屏风后头,怜杏给他脱衣,换衣。一股淡雅清香缭绕,江柏低声问道:“你这是用了什么香,这么自然怡人。”
三爷垂首,离她有点近。怜杏耳垂红得似玛瑙,她解下腰间的香囊。
江柏解开嗅闻,笑道:“我还暗道,有些熟悉,原来是院里开得茉莉。真是应了季节,新鲜的很。”
江柏见她与自己独处时,讷讷无语,自感无趣,便看老婆孩子去了。
一照院,大房。
大夫人为丈夫宽衣,回想今日的事,道:“平波侯,当是显赫。皇后给小公子的杯子,都是珍品。”
江松喝了口白开水润喉。他放下茶盏,道:“显赫,差一点。”
大夫人凝眉,想不通,在她看来,在王侯都被夺了兵权的今天。平波侯府不仅镇守一方,手握兵卒,还还出位正宫皇后,内宫朝外,都是风头盛旺。
“圣上忧劳,中宫无子,日后不定。”
大夫人听得云里雾里,却是不好再问。
江松道:“今日苏钰送杯,恐怕也是中宫所为。”圣上多年无子,信道炼丹后,后宫果真诞下皇子,可惜皇后并未借运有子。圣上却愈发信任道士,只是年纪到底大了,又吃丹药病了身子,恐难有第四位皇子。
朝中近来,已有立太子的呼声。
等新皇登基,非中宫亲子,苏家的未来是喜是忧不定。
所以皇后拉拢长子,又让母家拉拢臣子支持皇长子,以保家族后荣。
只是明面上,大人间交际过密,难免惹人嫌疑。所以让孩子赠物往来。
而江柏虽崇往先民风尚,但深知政治不是简单的循古照旧。
选择陛下的长子,还是其喜爱的皇子。都是需慎之又慎的事。
牵一发,动全身。
能一拖一时是一时,万不可轻易站队。
芙蓉花开了又败,杏子黄了又黄,已有三次。
江芙自从周岁后,就时常被母亲抱在怀中,聆听她读书。
许是被周围人劝说,也认为上来就读诗经论语,过于深奥,拔苗助长。卫芷就给女儿,改读启蒙书籍,《三字经》《百家姓》,简单诗词之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三岁多的的小江芙,软绵小声地背起来。
江芙不忍她一遍遍的读,实则是自己不堪其扰。一天二十四小时,大半时间笼罩在这氛围下,再好听的声音,都成魔音了。
她佛系心态,差点崩了。
毕竟一个成年人,天天醒来,听重复的“评书”,还不由你换频,能不厌,能不躁?
卫芷心情激动,有种成就感由内而发。于是抱着孩子,参加了好几场诗词笺会。
很于是不期而遇,同样带孩子出来聚会的安世子妃。
江芙也是第一次见到,活在对话里的世子妃。
她乖乖背完,四分之一的千字文后。
世子妃怀里的小姑娘,像水晶娃娃般可爱,但听她稳熟开口,声音还是浅浅软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卫芷身体僵硬,脸色一白。
江芙不好意思地捂住小脸。
不好,被敌方真·三岁神童攻破。
第7章 为母之心
◎卫芷严肃道,“学习非一日之功,须得有李太白铁杵磨成针的耐心,水滴石◎
天雾蒙蒙的,朔风作响。琼雪映菱花窗,让人眼前不至太暗。金漆底座的蜡烛,被只素手点燃,胧光华耀满室。
怜杏勾起锦绣帐子,床上的小姑娘眉眼姣好,睡颜恬静,呼吸匀绵。
“芙姐儿,要食饭上学了。”
她心中不忍,想叫人多睡会儿,但委实不敢违背夫人铁令。
人身子轻轻动了下,又继续阖眼躺着,怜杏只好推让她起来。
江芙揉揉眼睛,虽然燃了烛火,但是室内仍黯淡昏朦。
再看看外面的天,她很绝望。
前世上了十几年的学,好不容易大学能躺尸当咸鱼。今朝穿越,回到解放前。
男默女泪,她要接受两辈子的基础教育。
卫芷在外间,许久不见人出来。她掀开帘子,两弯秀眉皱道:“芙儿,怎么还没洗漱梳妆好?等会儿你吃饭晚了,再迟到。”
春节没过多久,昼短夜长。江芙始终觉得天还没亮,假还没过,她打着哈欠应了声。
可怜古代小孩,春节竟和大人一样,只有七天假期。
卫芷看不下去,撇过怜杏,亲自给女儿套上大红羽缎对襟袄子,绫裤外头给穿上青蓝渐变长裙。
其他小丫鬟端来热水,江芙洗净脸后,用动物毛做得牙刷,擦上牙粉刷牙,再喝清茶漱口。
做完清洁工作后,怜杏给她手和脸,抹上香膏,以防冬风皲裂皮肤。最后给江芙梳两个小抓髻,眉心贴了个圆溜溜的红点。
这时,卫芷早已出去监看膳食了。真真是,比服侍丈夫去官署点卯,还要上心。
怜杏柔声提醒:“芙姐儿,别忘了给女先生贺新行礼。”
江芙点点头,陪读丫鬟已经收拾好书本作业。
她坐到外间的小桌旁,因着天冷,不好多行,卫芷就将这处打造成小饭桌。其实江府主子住得宅院,都通有地龙,温暖如春,熏香馥郁。
只是卫芷过于担心她……学业,才事事上心,步步过虑。
小桌子上齐了早膳:鸡丝肉粥、红桂圆粥、单笼金乳酥、撒葱花卷、水晶虾饺、红枣糯米年糕、素炒白菜、腌萝卜根、一叠酱肉、各色水果,还有江芙昨夜点名的胭脂鸭脯。
江柏已去上班了,就卫芷和她吃。
江芙从一开始深觉铺张浪费,到现在已经习惯。她吃先夹了块鸭脯咬下去,肉质香嫩,鲜醇可口。
万恶的统治阶级啊,腐蚀人心。
卫芷不让她夹第二块了,道:“这菜里还用了酒。小孩子家早晨吃多了,再睡昏了。”
“进学就你最慢。我前几日温习了你的教辅《幼林琼学》。在学堂不会,问女先生和姐姐们,回家问我。万不可偷懒糊弄过去。”卫芷严肃道,“学习非一日之功,须得有李太白铁杵磨成针的耐心,水滴石穿的恒心。”
进学最慢?亲亲,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学堂年纪最小的吗?江芙默默喝红豆粥,默默吐槽。
她知道首次与世子妃女儿交锋,折损她老妈的锐气,以及对她建立的信心。现在正拼命让她学习。
卫芷看女儿边吃饭,边喝粥边点头。很有从容沉稳模样,不由欣然。
江芙被她盯得不自在:“母亲,您怎么不用了?”
卫芷的筷箸停放整齐,她微微一笑:“母亲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