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掌管事务,觉得威仪;一个不理事务,落得清闲。
刘氏因此没有怨责,三房房夺了爵位的事。两位嫡亲妯娌,相处的和谐。这些年,三房的长女失踪,卫芷思念成疾,好不容易年前好了,现在又重了。若说起来这事,也和她家老爷有关。她对这位弟妹,就多了些怜惜和歉疚。
于氏跟在刘氏后面进了卫芷的卧室,刚踏进门槛,就嗅闻一股股的药气。
江元迎上:“给大伯母二伯母请安。”
二人看着出落俊逸的青年,他素日谦孝,学业也出众,心底皆是赞叹。
大夫人温声道:“你服侍你母亲也应累了,先下去歇着。等会儿少不得应酬同窗、长辈。”
床上的卫芷也让他下去歇息。
江元便告别三位长辈,先回了自己的院子。
二夫人于氏问了病情,又问吃得什么药,哪个大夫主看。
丫鬟们一一答来。
大夫人坐在床边,握着冷冰冰的手,悲伤道:“我们都以为你病好了,又逢节日,招待亲属长辈,忽略了妹妹。”
卫芷强作精神,摇摇头:“这个怎么怨嫂子,是我自己不适,近来多病,大过年的给大家添晦气。”
大家都知她为何生病,于氏自感与二弟妹同病相怜,出声安慰:“儿女自有儿女福,咱们也不必那么惦记。”
卫芷纤细的手臂上,滑下一粉白的手串,更显得瘦骨珊珊,令人堪怜。
大夫人看在眼里,道:“过年收到几条珠子,给妹妹送艳色的,显得人年轻精神。”
卫芷扯扯嘴,露出一点笑意,抚摸手串,暗想:芙儿,你若听到娘的召唤,是不是能知道我病了,来看看我。
两位嫂子陪她说了会儿,就各自散去,正月十五,人情往来,皆是忙碌。卫芷因着心疾,倒鲜有交际往来,落得清闲。
舒妈妈捧来几个盒子,道:“高大人府上,刘知府,郡王……夫人们送来的礼,您看我回这些合适么?”
卫芷听着,点点头:“您行事稳妥,没有什么不好的。”
“吴夫人恰好在今日生产,就准备长命锁彩帛怎么样?”舒妈妈迟疑道,“会不会太薄了。”
礼品太薄?
卫芷抚额,疑惑道:“哪个吴夫人?”舒妈妈这般在意。
“安郡王的二女儿,吴蓁娘子呀。”
“原来是她……”她年轻时与其母赵若素相争,随着孩子们长大,二人操心的多了,就来往少了,他们还差点成为亲家。
卫芷问:“她今年多大了?”
舒妈妈道:“虚岁应是二十五了。”
卫芷仰头,看罗帐顶的绣球:“芙儿也有二十五了。”
“这是蓁娘子生的第二胎吧。”
舒妈妈犹豫了下,回道:“回夫人,已是第三胎,生了一双男孩。”
卫芷闻言,一边笑,一边哭:“她娘素来比我有福气,女儿亦是。”
“才貌双全,嫁得好郎君,多子多福。”卫芷一口气喘不上来,脑闷胸痛,霍然喷出一口血。
舒妈妈几步上前,抱住她:“我的姑娘来,你要吓死我……快去请大夫……”
舒妈妈一边哭,一边自责:“你还在病里,我给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若去了,我个糟老婆子也不活了!”
前院欢声笑语,满座高朋,后院已经乱成一团了。
“听说三夫人吐血了……”
“什么?不是只染了风寒吗?”
“她这些年身体越发不好,年前才有了起色,如今看来恐怕是回光返照。”
“我听陶然院的粗使妈妈说,该准备棺……”
两个小丫鬟叽叽喳喳道。
突然一双男人的臂膀抓住正说话的丫鬟,忧急问道:“你说什么?三夫人吐血了?”
两丫鬟抬头看,正是刚从外面回来,披着宝蓝披风,拿着马鞭的三老爷。
她们一个哆嗦,跪在地上。自知失言,恐受笞打,连连求饶。
江柏见她们吓坏了,说不出个一二来。他“唉”一声,丢下马鞭,对随从道:“快去请御医。”
随从忙点点头,望着失态跑着去的老爷,他踹了两个丫鬟一人一个窝心脚。狠狠道:“主子的事,也能乱编排。“
到院子里时,一屋子丫鬟婆子都乱了套,平时主事的舒妈妈也不见出来。三老爷江柏,又气又忧,心惶恐不安。
第113章 最后一口气
◎你莫要诓我◎
他冲进屋子里,喊道:“芷娘。”
江柏一眼就看中了床上的人,再没有其他人。卫芷已经面如金纸,嘴唇无色,眼看着就没气了。
大夫对再三挽留的舒妈妈摇摇头,他提上药箱不敢多待,生怕被富贵人家连累泄愤。
江柏上去抱住卫芷的身体,冰凉,冰凉的。
舒妈妈哭喊着:“老爷、太太我对不起你们,没有照顾好姑娘。”她这里的“老爷太太”指的是卫芷的父母,她将卫芷视为女儿般,凡她的事都亲力亲为,只为能落实周到。未想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垂泪不能自已,情难自禁。
江柏的手触摸妻子的鼻尖,竟已感觉不到呼吸了。他声音颤抖:“芷娘,你不能走啊,你还没见元儿娶妻生子呢!”
他心中悔愧交加,只恨平日里与妻子不够亲近,连她病情到这么严重的地步都不知晓。
这时,外面又响起脚步声,是儿子江元与休班的御医同来了。
“父亲,现将母亲的身体放在床上,让御医看看吧。”江元忍着心中悲痛道。
现在这一家子,已不成样子了。御医回避片刻,舒妈妈缓过神,抱着期望,与丫鬟们把床铺和人都收拾了下,又让下人给江柏擦面,这才让御医过来诊看。
卫芷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床帏半垂。大夫看、闻、触、诊一番,拈了拈胡须。在旁围观的人,都激动不已。御医伸手摇了摇,江柏还以为人不行了,差点滑落在地,江元还能撑着道:“是否人太多了?”御医点点头。
得到答案后,舒妈妈赶忙将部分人都驱散了,只留下主人、自己,以及一个做事伶俐的小丫鬟。
御医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展眉,室内的人们心也随着上下不停。忽然外面传来丫鬟清脆的报传声:“杏姨娘和锦姨娘求见。”
江柏心中悲伤惶恐,又一听这二人,直感觉她们是来添乱的。他走出去,看到二人的穿着,越发气愤。原来二女皆是素衣白裙,春锦鬓间甚至戴了朵白花。
脾气甚好,向来温柔的三老爷,几步上前,扇了春锦两巴掌。他把自己的悔怨恐全倾泻在这上面,吓得春锦和怜杏都蒙了。
春锦拿着帕子,捂在脸上,双眸垂泪:“老爷……”
江柏气消了,也绝做得过火了,但脸上仍是冷冷道:“夫人还没走,你们就穿白戴花,好没规矩!”
怜杏“噗通”跪在地上,结实地磕了三个头:“妾身失仪,只恳求能服侍太太。我自小就服侍太太,很多事情做起来顺手。”她抬首,额头一片红肿,一滴泪流下。
卫芷的生病的事,三房内传得最快。不论如何,换上素衣服侍主子,是没问题,只是春锦头上戴了白花,犯了忌讳,又逢江柏心情不好,这才丢了面子。怜杏属实是受无妄之灾。
她也是最希望卫芷好的那一批人。她是卫芷的陪嫁丫鬟,因着年纪小,多受照拂宽容,后又被抬成姨娘,与主母感情仍是甚好。她得她庇护,才免去许多烦忧。怎么也想不到,这棵大树有倒的那天,还是倒在她前面。
江柏知怜杏忠心,面色缓和不少,道:“御医正在里面看,人少些好。你现在做的事,管好咱们院里的下人,让他们别嘴碎。太太还在,就被他们传成那样子。”
他扶着怜杏起来,怜杏柔弱中带了几分坚强,重重点点头:“老爷放心,我定不会让消息乱传的。”
他又淡淡瞥向春锦,警告道:“好好在屋里带着,管好下人,若是让我知道……”
春锦低头,流着泪:“妾身晓得。”自从她抬了姨娘,这些年,与江柏温存软语,情感甚密,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给自己两巴掌。
人说来也怪,卫芷身体健康时,他视春锦为宝,恐她柔弱受欺。现在,卫芷不好了,他又觉得是春锦用心险恶。
让人摸不准,他到底是深情,还是薄情。
他复进了屋子,那御医正在开方子。江柏欣喜,大夫还开方子,就证明这人还活着。他问:“敢问先生,内人情况如何?”
御医却是不语。他又问三遍,仍是不答。舒妈妈劝住欲要生气的江柏道:“我们问时,他也不说,想来是有什么玄妙。”
第一个大夫来时,都让他们准备后事了。舒妈妈可不敢得罪这第二个御医,这看着好歹有希望。
等开完了房子,御医才慢慢道:“怪哉,怪哉!”
江元拿起方子一看:砒霜三钱,鹤顶红半两,蛇胆……
他皱眉,没有涵养,愤怒道:“你这开得好没道理,竟是毒药。莫不是人老糊涂了。”
这位御医确实一把年纪了,姓吴,须发全白了。但他是太医院的圣手,他排第一,没人敢称第二。
江柏识得他的本事,才让下人特地去请了他。等看到方子时,亦是愤怒不已。
吴御医面容肃穆,解释道:“尊夫人,呼吸微弱,几近于无,按理说此时已该仙去。幸好她心脉处,竟有一口活气吊着。”
“只是这般吊着,不出三日,人也是不行的。至轻永远醒不来,至重则去。”
江元见他说的自有一番道理,便问:“可有何办法?”
吴御医指指那张方子,道:“非得以毒攻毒,冲开她心脉,让体内气息流畅。”
“不知两位下得去这个狠心么?”
江柏方要答应,儿子却躬身道:“此事重大,我们再想想,多谢您了。”
世子不信自己,吴御医也不脑,只安安心心走了。
江元道:“父亲,虽是吴御医素有盛名,但是咱们还是多看几个大夫,再做打算。”
“还是吾儿想得周到。”江元恍然,七上八下的心,稍稍有了主心骨。
接下来,他们全城寻搜大夫。大夫人和二夫人也都在帮忙,江府这个元宵,几乎上下无心过。甚至直到傍晚时分,来看的十个大夫都说人不行了。父子二人便请回吴御医。
等那些至毒药物熬出来时,又腥又臭,江柏闻着都要吐了。江元见丫鬟的手打哆嗦,接过碗道:“我来喂。”
江柏止住他,严肃道:“不可。”他儿子是要读书,袭承爵位的。若是这么一碗毒药下去,妻子没有醒,儿子的名声就赔下去了。
弑母的名头不是谁都能担得起。
京城的街坊,五色彩灯悬挂,宝马雕车往来,杂耍技艺不停,人声鼎沸,喧闹一片。唯独占据了半条街的英国公府,显得黯淡不已。
守侧门的两个小厮,叹气议论:“你说咱们好不容易过节,放个假,回去陪老婆孩子。怎么就碰上三太太不好了。”
“回不去不说,还要在这里值班。”
另一个人道:“别抱怨了。这人要是没了,咱们直接不休息。”那可不,喜事变丧事,全府都得忙起来,还休息什么?
那人闻言,心有戚戚:“这种倒霉的事,可别被我碰上。那不每年过元宵都有阴影。”
忽然一辆马车停下,平日里这边很少有马车行驶,都怕扰了英国公府的人。但是今天是元宵佳夜,难免人车堵塞,是以偶尔有车行过。他们也全做看不见,放行过去。
只是这辆马车却是正经停下来,他们欲要出言呵斥。
一个年轻的女郎,披着芽青色的披风,从里面下来。她掀开帽兜,露出绝美的面容,霎的人不敢说重话了。
女郎声音很好听,却也很急切:“烦劳通报,我是三房的小姐。”
两个小厮闻言,张大嘴巴。其中一个结巴道:“你说什么?……三太太的女儿?”
女郎点点头,然后厉声道:“赶快去报,若是耽误了时间,你等负得起责任吗?”
两人相互看看,俱是惊疑犹豫。这三太太缠绵病榻的原因,很多资深老人都知道,正是因这个六姑娘走失。
这些年也不是没有上门认亲的女郎,但个个都被戳破,使得主家心灰意冷。
恰好大管家出门送客,看到侧门两个小厮的与人纠缠不清。他皱眉,前去看望。
管家先是看了自家下人,正要呵斥几句,瞥到女郎容貌时,脑海升起几分熟悉。
“钟叔,我是六姑娘。”江芙道。
管家先是一惊,后仔细打量她,道:“我记得姑娘眉间有一点红痣啊?”
江芙道:“这些年游历,长开了,就没了。”
她请求道:“还望带我去看看母亲。”
管家内心纠结片刻,带着江芙去见大夫人。他想着就算是假的,让思女成疾的三夫人看着,没准也管用。
大夫人刘氏正抚着额头,坐在塌上。她没想到三弟妹的病这么严重,若是真不好了,她该怎么操办……
她正细想这些,忽听丫鬟传报管家求见。
“让他进来吧。”
当钟管家带着江芙进来时,大夫人亦是一惊,最后她道:“这姑娘长得真是,天上地下都罕见。你带着她来可有什么事?”
江芙一拜,哽咽道:“不孝女采芙给大伯母请安。”
大夫人从榻上起身,戴着佛珠的右手一颤。
“涉江采芙蓉”,当年六姑娘出生,正是他丈夫从诗经里取得名,小字采芙。
这些年,有太多人过来,又失望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