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热心肠道:“我家就在附近,先去茅舍喝杯热茶吧。”
江芙道过谢与他同归家。
年迈的老婆婆开门,看到今天不仅有丈夫还有个小姑娘,露出疑惑。
江芙向她行礼:“借过此地,想讨杯茶水喝。”
老汉又和老婆婆说了几句,老婆婆和善地点点头,把人带回家里。
坐在小凳子上,老人家端来一碗热茶。劣质的粗碗,粗糙的茶叶,江芙面色不改,喝了大半。
“唉,这入秋以来,雨水就没断过。雨还越下越大,几十年没遇到这么大、这么长的雨了。”老汉眉头紧锁成川子,布满厚茧的手编织斗笠,道,“听人说,不仅我们汝州有地方淹了,开封府那边也淹了,黄河岸的堤坝都被冲垮了。”
老婆婆也在旁编织,笑得平和:“也有好处不是,下雨人人都要带斗笠。我们编的雨具有人要了。”
老汉的紧锁的眉头展开,愁容中也露出一抹笑。他又关心道:“姑娘这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说完后,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话有质问口气,于是解释道:“现在离黄河岸近的人家大多搬走了。我们两口子念旧,腿脚也不方便了,就没有走。”
江芙知晓他的好意,柔顺道:“我也知道这里危险了,不过我来找亲人,不挑时候了。”
老婆婆眼睛一亮:“是找什么人,老婆子在住这里很一辈子,认识许多人哩。”
她以前总以投亲寻人做借口,掩饰身份。这一次,却道:“我来找舍弟。”
“找弟弟。”老婆婆又继续问,“多大了,叫什么,什么模样?”
江芙停顿了一下,道:“江元,二十五岁,长得……”
“很俊秀。”她嘴角噙起一抹笑。
没有作伪,没有矫饰。她真的是来见弟弟的。
老婆婆听到“俊秀”二字,眼中也荡漾开笑意,后又思索道:“江元……我倒没听过这人。是咱们直隶的人么?”
老汉摇头,道:“这样问,怎么问得出来。”随即他道:“你弟弟是做什么的,具体在哪县做事?”
“我们家原是京城人士,他中了进士,外放来这里做官的。”江芙道,“其他的,我也知道的不太清楚了。”
“我们姐弟分别多年。”她说出了掩藏心中的话,“我甚是想念忧虑他。”
两个老人听她说是做官的,眼睛都直了。老汉眼里闪过复杂情绪,老婆婆却是惊喜道:“我就看你这女娃不是凡人,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老婆婆年纪虽大,但为人质朴单纯。并不追究一个闺秀怎么独身来找弟弟。
老汉皱眉:“姑娘,怎么一个人来。现下黄河流域都不太安全啊。”
因为暴雨,黄河泛滥,淹没不少宅舍人命,所以掀起了小范围的暴动。
“我出家多年,虽没有证得道果,但防身的本事还是有的。”
江芙的话,让两个人没有怀疑,一是弱质女流能独自远行,定是有防身本领的;二是如今民间道家弟子出山,多施展术法,扶危救困。这姑娘是个女冠,想必也不赖。
老婆婆兴奋地起身,就要向江芙行礼,被江芙连忙阻止。
“原来是真人。”老婆婆瞅瞅她,俨然觉得她更加端庄妙相了,“真人认识妙真人吗?”
“听说可神了,做官求子发财……都可以向她求来呢。”
江芙暗自流汗,连忙解释道:“不过是解除冤屈,归还原位。什么发财做官生子的都是人们夸大了。”
老汉很是赞同,道:“哪里有那么神,否则早就成神仙了,不在凡间待着了。”他觉得都夸大了,他早年也是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江湖把戏,没准妙真人就是个骗子。
不提其他,两个老人对她感官很好,当日邀请她住下,慢慢寻亲。
夜幕降临,天上之水仍旧不听,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州府衙门的灯都是亮的,正座的知州沈玉良长须美仪,列座的副官县官也大多仪表堂堂,不过都是一副肃容模样,气氛紧张。
“看来这雨一时半伙停不了了。”沈知州道,“宝丰和鲁山二县都被淹了大半田地,朝廷的救援和拨款还没下来。”
“虽然没有修缮款,但是我这个堤坝却不能不俢。”知州的话一出,州府的副官们倒没有多大变化,但是县下的官员却脸色发灰。
宝丰县县令起身,拱手愁眉道:“大人,朝廷连年对外作战,我河南贡献了不少粮食钱帛。不说百姓了,我们各府各县都是缩减开支。”
没有受灾的陕县县令亦是起身道:“对啊大人,我们都连县衙破损漏风都没有修缮。遇上大雨县中吏员都湿个半身,哪里还有钱财修缮堤坝。”
几个县官都是相互看看,满脸愁容。他们贪还真没贪多少,谁叫江首辅改革官员升迁考核,肃清官场风气,又令河南这个产量大省供给军队。低下的官员真没油水贪吞。
想到江松,几人心里都不免怨怼,要粮积极,水患的反馈怎么这么晚,都一个月还没有音信。他们齐齐看向坐在沈玉良右手边的第三个青年。
此人一身六品青官袍,容貌俊秀,气质卓绝。不似个混迹官场的官员,倒像个舞文弄墨的偏偏佳公子。
他正是江松的子侄江元。
江元知道,这时不说些什么,会让知州下不了台。说到底,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朝廷真正的掌权者,他的伯父还未有决策,实在是说不过去。
河南的基层官员不敢怨愤他伯父,但对上官发发牢骚是常有的。
身为江松子侄的他也不能幸免,被这些人放冷箭。他起身朗声道:“诸位大人委屈了,朝廷现下应是有决断了。我们暂且等一等。修缮款,在下愿意捐出现下所有家财。”
此话一出,在座的官员皆是惊呼。江元出身国公府,自是荣华又富贵,即使个人资产也是不少。
不过很多人是为了攀上江松,个个惊叹赞美他。
“不愧是名门之后,有济世为怀之心。”
“江阁老会教育子弟啊。”
……
一系列吹捧下来,若非江元混迹了几年官场,还真被这些人蒙住了。
他的私产即使多,能应对两个县,但对整个汝州府确实不行了。
上座的沈玉良面色沉稳,不惊不喜。
江元与他接触下来,对这主官很是推崇。他继续道:“不过以防其他县也遭遇不测,我们向南阳府和汝宁府借些粮财。他们处南地,一时不会遭遇水患。”
这时沈玉良才点点头:“善。”
-完-
第142章 终篇(二)
◎如果不能再锦衣玉食了◎
河南大雨倾盆,连下十日。
黄河水泛滥,宅田淹毁,尸浮期间,幸存者哀嚎,凄凄阴云笼罩头顶。
“爹爹,救我……”小姑娘在奔涌的水流里挣扎,她的小手在浑浊河水里愈发纤细,似乎很快就要被淹没。
汉子一个猛扎,投入水里,把女儿救起。救起女儿又有无数双手求救,一双双黑眸里满是求生的欲·望。
汉子原本能救了女儿上高地,却被这群人抓住,仿佛千万条水草紧紧缠缚他们。父女二人进退不得,小女孩害怕地哭起来。
求生者的本能让他们抓住那个强壮的汉子,将他拖入浑浊的水底。
原本就托着孩子的汉子,此时已经疲惫不堪。深深的雨水要淹没他的胸肩时,几个穿着公差袍服的男人钻入水中,将人群散开。
汉子只听耳边传来年轻的男音:“水里的人不要乱动,会沉下去,等着救援。”
他说话尚且是温和,那些公差可就吼了出来:“不要拽我!还要不要活命了。”
一个时辰后,四周的人都被救上来。
他们一起向那些公差道谢。从前觉得这些人可恨,今天却觉得格外的良善。
领头的公差对他们道:“你们应该好好谢江大人。”
只见对面的年轻人神采俊秀,一身蓝袍,衬得愈发温润,令人见之忘俗,似乎都快忘了这是处在灾难场。
天上一道紫雷劈过,又下起大雨,将俊秀的公子淋湿,一切美好被撕裂。众人恍惚的眼神被拉回现实,残酷的现实。
兄弟姐妹妻儿丧命,宅田被毁,由此而想,都不禁呜呜哭出。
江元听得耳边一片凄嚎,心里泛起痛苦和悲悯。
他生在官宦世家,自幼学习孔孟之道,以儒家君子自居,有济世之情怀,自是悲苦世人。
他道吩咐差役:“把这些民众带到官署后院,给些饭食以作休整。”
差役们相互探望,眼睛里都是犹疑不定。最后是领头的躬身道:“回江大人,只怕把这些人带回去……会影响其他大人和书吏办公休息。”
“办公?”江元不由讽笑,“河南都快淹没了?何以独我汝州官员在?”
听得差役们头皮发麻,也就是首辅的侄子才敢说这般辛辣讽刺的话。
江元也不想难为他们,望着这些对自己充满期待的眼神,道:“尔等带百姓们回去歇息,若有官吏不满,让他来找我好了。”
差役们不再犹豫,领着这些落难的百姓回了官署。
江元的随侍把伞撑在他头顶,劝道:“少爷,咱们回去吧。”
“回不去。”江元苦闷道,“回去也是听抱怨连篇。”
他眺望远处,浑浊的黄河水,放肆的奔涌,近处浑浊的雨水,呼啦啦的下流。
两相在慢慢交回。
再不治理好水灾,他不知道自己和全河南的百姓还有机会活么?
他还能回去吗?
江元心里惦念水灾的事,亲自去探那河水深浅,丈量地形。奈何雨水太大,有很多地方都不可去。
他掀起裤脚站在高地,这个地方也慢慢被雨水占领。四周都是救人泼水的官兵,还有不绝于耳的求救声。
他一个文官也弯下腰,去救那些小孩子。
天色渐渐暗沉,人们也愈发累了,从远处传来一股暖暖的饭菜想。
众人朝前看去,一个女道士领着十几个姑娘端着菜篮过来。
姑娘们把饭食分给众人,众人都狼吞虎咽起来。
她们那小小的篮子似乎装了许多、许多的食物,不论官差还是贫民都能分到。
江元嘴皮起泡,又渴又饥,却把手里的食物递给其他人。导致他是最后拿到食物的。
女道士把馒头塞给他,还给他了一坛果酒。
见众人确实都有吃的了,江元才吃起来。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馒头是这么好吃,特别是热乎乎软绵的馒头。
一坛微甜的果酒扫去了他的疲惫。
众人都东倒西歪坐在地上。
江元仍勉力维持礼仪,他朝旁边的女道士致谢:“多谢真人。”
“江大人和各位官兵治水救人,我等自该也尽力。”
江元听她说话的声音,只觉倍感亲切,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抬头,有些失态地多看了她几眼,这才发现这人眸眼之间,竟十分神似他的……阿姊。
江元吃不可思议,怀着梦幻般的心情道:“阿姊。”
江芙点头,轻轻拍他的肩膀道:“阿元长大了。”
其他人因着疲惫和各自忧心之事,并没有关注他们。这让江氏姐弟有了说话的空间。
江元努力保持镇静,可是眼睛里闪着的晶莹藏不住。
他嘴唇颤抖,有千言万语诉说,终是道:“我很想你,家里人都很想你。”
“看到你好,我就安心了。”江元觉得,这是这么多灰暗日子里唯一的灿烂了。
“一转眼,阿元已经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江芙道,“不知你取得何字?”
古代男子成年,或由长辈或由师长取表字,以示进入成人社交。
江元笑着说:“阿姊,我表字采文。”
江芙也笑了:“我小字采芙。”
接下来的几天,二人形影不离。纵使灾情甚重,州府的衙役们也知道了江元有个姐姐,并且出家了。
许多人还挺遗憾,如此美眷,伴着青灯古佛岂不是浪费。
江芙随江元探测河道,又借鉴前人潘季驯的治水之道,组织人修坝束水。
为了修复汝州的堤坝,江元把自己在河南的全部家姿用上了,又得到知州和富户的支持,工程甚是顺利。
江元不禁松了口气,随即又皱眉道:“雨水停了,其他府州内的黄河水却回不去。”
他能派人丈量汝州境内,却不能管理整个河南。他深感无力。
江芙道:“你做得已经不错了。”
她将手中的包裹赠出,道:“此物包你解忧。”
江元掀开一角窥看,原来是一叠上好的宣纸,宛若明月般皎洁。
若是太平时,他定是十分喜爱,现在却没有心思欣赏。不过阿姊所送,自是不同,他笑道:“谢谢阿姊。”
江芙踮起脚尖,摸摸他的头,道:“今晚要好好睡觉,才能更好为民办事。”
江元点点头,这次堤坝修得堪称神速,不过短短十几日,重要关节都修复了。
不过怎么样,他总算能在汝州的土地上,好好睡一觉了。
江元又道:“不知伯父是怎么了,河南这么大的事,竟不予处理。”
公函无效,他的私信也无效。
江芙一怔,面色微郁道:“采文,若是一日你不能再锦衣玉食了,你会难过吗?”
“我从前锦衣玉食,是托了父母长辈之恩。”江元继续道,“如今却是要靠我自己。若是我无能,吃不饱,穿不暖,我也认了。”
江元这个年纪,与很多热血青年一般,他认为若不能创造出与父辈那般的成绩,怎么好意思去享受他们的庇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