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当天晚上,伴着月明,蛙叫,江元睡了个好觉。
梦里是充斥着墨香的白纸,无形的月光驱使白纸自动书写。
次日,江元苏醒。他精神抖擞,一扫疲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清风吹翻月光纸。姐姐送他的纸上画满了山川河流的轨迹。
江元呼吸一窒,盖紧这些纸,又再仔细看去,确实是河南的地理图,山川河流甚至城市都标的清晰。
他一张张拼接起来,最先拼得自然是汝州的地形,未想一分不差。比他派人去测量的还有清晰准确。
他颤着手把纸张拼好。
“怎么样?这样以后安枕无忧了吧。”女音从侧门传来。
江元镇好纸张,打开门,激动道:“这些是姐姐画得?”
第143章 终篇(三)
◎身后事◎
这印着山川河流的纸,是江芙从嘉陵江龙宫带出的。
霞光公主把玩书写之用,此纸可绘世间一切。故江芙送给弟弟,用来作勘测地形。
她望望天边,道:“也不是我,送我纸的人是位尊贵的公主。”
她不说,江元也不追问了。
他知晓姐姐和别人不一样。
他高兴的不得了,对着江芙道:“阿姊,这份图纸一出,省了大半事。真是一件大功德。”
江芙微笑不语。
江元把地理图刊印,呈给上司沈玉良。
身为汝州知州,沈玉良很快意识到此图不简单。于是分发送给各州。
对于整个河南,从下到上都是件天大的好事。
河道的官员们联合江元,修改黄河渠道,重筑堤坝,慢慢将洪水之猛控制住。
因着江元救人、献家财、献图、俢堤坝的名声远扬,许多百姓齐聚他住处,向他道谢。
江元扶起灾难过后的百姓,眼眶微湿。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儒家平天下的思想。
这种宏伟的理想,不再是空中楼阁,只能远观,而是切实在他心中种下了种子。
处理完这事后,他兴奋地跑向姐姐,向小时候那般粘着她,诉说心中的喜悦。
江芙面色欢喜,但眉间有股忧悒之色,隐隐发作。
她道:“阿元,我为汝姐并未尽责,作为子女也并未尽孝。往后江家便靠你了。”
江元以为她这是对自己的期盼,并未多想,很快应下。
缓慢的中央朝廷也传来讯息。
当朝首辅兼礼部尚书——江松逝了。少年天子下令全国哀悼十日,不许着红重彩。
此事传到水灾刚过的河南,再次掀起一场惊天海啸。
当圣旨传来的那刻,江元六神无主,等回过神时,身上的官府已被下人换成了白袍。
江松虽为他伯父,但作为近亲,江元也是要守孝些时日。
不过没有父母去世守三年那么厉害。
他坐在灯下,看着跳跃的火焰,不知为何,心惊的厉害。
不仅仅是伤心悲痛,还有山雨欲来的恐惧。
已经身入官场的江元,没有当初了天真,不会认为是自己的才华能力让同行上峰另眼相看。
很大可能是他的身份,他是江松的侄子。
江松倒了,他还能站着么?还能站多久?
伯父的荣耀为族人带来益处,同样也带来了嫉恨。
“咚咚”是敲门声。
他强作精神开了门,月色入户,江芙站在门口。
她脱了道袍,一身孝服,鬓边簪了朵白花,手中提着食盒。
“阿元,你已经一日未食了。”她看着精神略颓的青年,心中泛起心疼。
她还是习惯叫他“阿元”,还是习惯看他笑得样子。
江芙露出淡淡的笑意,道:“姐姐在外面学了手艺,给你做了百合莲子粥,你尝尝。”
她把食盒里的粥端出来,亲人去世不能食肉,但食素可以。
江元点点头:“谢谢阿姊。”他仍旧恍惚,机械地往嘴里送吃食。
江芙不说话,只是默默看他吃饭。待他吃完后,她收拾碗筷,又给他洗脸,喊他睡下。
过了几日,家中终于传来信件。
是他们的父亲江柏的信,信中提到大伯父去世,其嫡子、庶子大闹,江家大乱。
好在现在平复,望他回去参加葬礼。
江元捏着信,对江芙道:“阿姊,你和我一起回去吧。”
江芙道:“我光明正大回去,只怕会掀起波澜。我不与你前往,但也会去上香行礼。”
江元沉重地点点头。
在江氏姐弟离开河南前,一个熟人出现了。
苏瑜身穿铠甲,骑着白马,带着三千铁骑赶到了汝州。
他看到马车外一个倩影,似乎是梦里的人。
他心情忐忑,道:“是江元兄弟么?”
从马车里探出个身子,正是身穿孝服的江元。
文秀青年的脸上露出惊愕:“苏……大哥。”
苏瑜下马抱拳,朗声道:“采文别来无恙啊。”他气宇轩昂,少了在京时文气,多了硬朗英姿。
江元下了马车,问:“苏将军怎会在此地?”
苏瑜与他姐姐的婚事破裂,几年后离京继承了祖父的职位和侯爵,镇守东南,以平海波。
“我听说河南水灾,所以和朝廷上表相助。”苏瑜又歉疚道,“只是我来晚了,实在不该。”
江元又惊又喜,悲伤侵寒的心升起一股暖流,道:“不晚不晚,水灾虽过,但还有困难的的人未得救。苏大哥来得正好,只是是否会阻碍你的公事?”
苏瑜点头:“救人重建之事,我自是要帮的。就算我有公事,亦可留下这三千甲兵相助。”
“苏大哥,我替河南的百姓谢谢你。”他躬身行礼。苏瑜不顾千里之遥来相助,实在令他感动
他们又恢复到了初时的亲近。
苏瑜的眼睛扫过那道倩影,窈窕的身姿回首,清丽绝伦的容颜更胜往昔。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令苏瑜大吃一惊。
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真实了。
“苏将军。”女郎颔首行礼。
只这一声,苏瑜心中便百转千回,情难自已。
一个男人,年轻时总会有一两个让他遗憾的女人。
在遗憾的岁月里,美好的滤镜层层加固,难以自拔。
“是……江姑娘么?”
“是我。”
苏瑜一怔,片刻后也未语未动。
江元看着他身后同样沉默的将士,便咳嗽几声道:“苏大哥,你可带着将士去找此地知州沈玉良大人。他为人端正爱民,定是热诚对待来相助的将士们。”
“好。”苏瑜回过神,知道自己失态了。他拱拱手,不再去看那人,道:“二位保重,此番江伯父去世,我便不能立刻去上香磕头了。”
江元亦是行礼,与他告别。
这么多人看着,江芙不好与江元分别,于是随着他进入马车。
车夫甩鞭驾车,苏瑜骑马前行。
忽的,马声嘶吼,苏瑜冲着前方的马车喊道:“需要甲士护送么?”
是青年掀开马车,回首道:“多谢苏大哥,不用的。我们已经雇了镖局,在下个路口汇合。”
苏瑜点头,转身领着甲士而去。
他心中的极大的喜悦在瞬间消逝。
多年后的重逢,她是极其平静的。
就如他们初识、断别。
苏瑜甩下一鞭子,他不得不承认,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一场绮梦。
今天到达巅峰,今天破裂。
江元坐在马车里,看着姐姐神色如常,知晓她和苏瑜确实没有什么。
不过在他幼小记忆里,姐姐、他,还有苏瑜一同走路、说笑过。
那是很远的事情,在刚才却令他再次回想,仿佛就在昨日。
他有些哀叹:“阿姊,苏将军也是很好的。”
“这么多年,他只有一个妻子,再无妾氏通房。”
在这个世上,至亲的两个女性都是很在乎“唯一”。所以,江元也是有意识无意识注意这样的事情。
他为母亲感到难过,是父亲毁约了;他为姐姐感到遗憾,是她错过了。
一道温暖的视线看向他,似乎是洞察了他心理活动。江芙道:“我与苏瑜并无缘分。不论他是一双人还是三妻四妾,他都不是我想要的人。”
“阿元。”江芙眼眸里蕴含期寄,“我想要的生活,并不是只以成亲展开。”
“我也想和阿元一样,倾尽所学,为世人做些事情。在这个时空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也想其他男子一般,踏遍春水俊山,仗剑倚梅林。”
江元愣住,他从前以为姐姐做道士,是为了逃避世俗陈规。
可是,没有想到,她只是想做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这很简单,又很难。
对于男儿来说天经地义,对于女儿来说离经叛道。
弟弟久久未语,江芙心波微动,但并没有伤感,只道:“就算阿元不能理解,我也想要去做。”
她弹弹弟弟的脑门,道:“日后见。”
等江元向四周望去,已没了江芙的身影。他揉揉眼睛,依旧无人。他急忙掀开车帘,草木深深,泥水浑浊,没有人影。
“车夫,你见到我姐姐了吗?”
粗犷的汉子,纳闷道:“江大人,江姑娘不是和您一起吗?”都在车里啊。
江元停车寻找呼喊,却无人影,把同行的车夫下了一跳。
“江大人,那……不是你姐姐……是精怪变得吧?”
青年摇头,肯定地说:“她是我姐姐。”
“她只是终于做到了想做的事。”原来这世间真有神仙术。
他惆怅半晌,眼中流下清泪。刚重逢又分别。
姐姐,我真的很想你。
想你小时候给我塞的糕点,长大后的亲手烹煮的热粥。
他擦去眼泪,道:“我姐姐必定要比我先到,我们也赶快走吧。”
车夫咽了口唾沫,又想起快要汇合的镖局,便没再说什么,重整出发了。
江芙确实比江元早到,英国公府白布素灯,哭声震天,笼罩在阴翳里。
她看了下父母的身体,尚是健康,其他伯父伯母,亦是无大病。只是府里的人心散了。
此日天子亲自拜礼上香。
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出来应对的是江芙的父亲江柏。他感念圣恩,心底的惶恐消散不少。
少年皇帝好奇那棺木怎么不下葬?
“启禀皇上,微臣家里祖籍浙江。兄长在世时就想念江南风光,是以遗书嘱咐回祖籍安葬。”江柏低着头道。
“原来如此。”皇帝体贴道,“江先生身前操劳国家大事,现下仙去,怎能怠慢身后事?我让御林军护送先生回浙江。”
听闻此言,江家老小皆是匍匐在地,叩头谢恩。
下人们浮动的心思收拢,不敢有二心。
江芙却觉得江家的气运越少了,几乎就要断了。
等江元匆忙赶回家中时,却迎来了第二波沉重打击。
他被罢官了。
不是停官而是罢官。
第144章 终篇(四)
◎江南贯热,棺木停放一月,尸体都会腐烂。◎
很快,江家子弟及江松派的官员纷纷被皇帝贬斥。一时间,朝廷内外,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慈宁宫内,向来寡言的苏太后请小皇帝吃茶。她免了小皇帝的行礼,柔声道:“陛下素来勤奋,如今更添艰辛。这段时间是否过于激扬,当以万金之体为重。”
说“激扬”,自是指他对江松后事处理。
现下后宫有两位太后,一是先皇正宫母后皇太后,二是天子生母圣母皇太后。
母后皇太后出身将门苏家,无子无女,族人世代平镇守东南。如今这一代的子侄辈苏瑜甚是杰出,差点与江松侄女联姻。
随着天子长大,江松权势煊赫,苏家族人都拘束自礼,听从朝廷出征,绝不多事骄横。苏太后也紧闭宫门,不与天子生母争辉。小心在权臣和小皇帝间保持平衡。
但没想到,这种平衡自江松死后就被打破了。
苏瑜抗击倭寇,保卫沿海平和。江松全力支持,辎重粮草绝不拖欠。
现如今江松已去,人走茶凉,听从亲近江松的官员,几乎个个被贬。苏家的命运又该飘往何方?
苏太后心急如焚,只好婉转相求天子。让他手下留情。
天子抿了口大红袍,全身熨烫,道:“母后,四海之内皆是王土,九州之上皆是王臣。臣之威重于王必是不幸。”
最后一句话是在斥责江松了,苏太后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她家想保持中立,但军队后勤掌握在江松手里。苏家就像隐藏在江松身后般,若是天子计较,也是要治罪的。
“不过,王者治天下终须文武臣子相助,只要心向君国,做好为臣子本分。必能君臣相宜也。”
天子的话,令苏太后紧张的心情得到平展。她暗地松了口气,连忙道:“陛下仁慈勤政,是天下百姓之福,也是臣子们之福。天下人必是感恩效忠陛下。”
天子笑而不语,最后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离开了。
苏太后抚着额头,丝丝冷汗渗出,有些昏疼。她伸手去摸案上的茶盏,已经凉透了。
“太后,奴婢给您换新茶。”
苏太后微微颔首,扫到正堂的漆木青竹屏风。
上面提着李峤的诗句:“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其字笔锋形态是江首辅的。
他作为贺寿礼赠给自己的。
她曾失望苏江二家未能联姻,如今想竟是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