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幸安难得朗声一笑,表面上看还真是个阳光灿烂的少年郎:“多谢何二小姐。”
谢幸安大致算了算,他的确跟何二小姐有段日子没见了,她也没再故意使绊子找事。回想上一次,还是她及时推开了他,结果自己被烫伤,小姑娘虽然脾气不好,趴在地上时像瘸了腿的猫儿,还是惨兮兮的。
说实在话,谢幸安很想问一问何矜的伤势如何了,但他转念一想,俩人毕竟不熟,二小姐性子又格外古怪。她伤在背部,姑娘家的隐私哪是能让外人问的。侯府有的是银子,这么个娇惯的女儿家肯定会想方设法让她不留疤,用不着他操闲心。
“还有……”何矜磨蹭了半天,见谢幸安没动静,小声道,“之前……对不起。”
“?”谢幸安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二小姐说什……”
“阿姐。”何冕从成衣铺里颠颠跑出来,拉着何矜的胳膊就要拽着她往里走,“阿姐,你快来帮我看一看,这件还是上一件骑装更好看?”
何矜岿然不动,表示拒绝:“我不懂,你们男人穿的衣裳,我哪会挑这个?”
“你看看嘛,我觉得还是这件好。”何冕说着便讨好似的捶捶何矜的后背,“这件比方才那件贵二十两银子呢。”
“你若是真喜欢,都买了就行呗。”何矜从腰间接下来荷包递给何冕,“喏,拿去。”
“阿姐到底是阿姐,不愧是我们府里月钱最多的人!等打猎时我多送你几只野鸡。”何冕也不客气,接过荷包来就跑进铺子里。
“这小子,打猎就只猎得到野鸡?能不能有点出息?”何矜嘟囔着,扭头时早不见谢幸安的人影了。
她心有余悸局促不安,自觉这回的表现,可还行吧?没说错什么话吧?
谢幸安一时以为自己眼睛出毛病了,但问过身边的小厮也说是没看错。
所以他表示极度不明白,何二小姐什么时候开始买东西开始给银两了?
他跟何二小姐的接触十成十是不愉快的,且毕竟他身处京城,在平日里也听过不少风言风语。大概是说何二小姐仗着身份欺行霸市惯了,总爱吃白食,不过也是些小玩意,苦主们为了不得罪侯爷,都只忍气吞声,那叫一个敢怒不敢言。
谢幸安淡淡喊了身边的小厮一句:“阿默。”
“啊?公子您叫我?”阿默挠挠头回应道,自从他跟了谢幸安,被换了这个新名字后,常常会反应不过来。
阿默原本不叫阿默,叫小殊。当天他为谢幸安热情指路后,谢幸安就问了他的名字,“小……”
殊。
叫起来也太像小叔了。
谢幸安不想喊起他的名字来怪怪的,总感觉自己被占便宜,一本正经地问:“谁给你取的浑名?”
“回公子,是人牙子给小的取的。”
于是谢幸安终于可以放心地胡说八道:“照书里说的来看,这名字实在不好,我再另给你取一个吧。”
小殊这孩子傻愣愣地欢迎着自己的新名字,还一边夸赞他们公子学识渊博,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云云。谢幸安皱着眉嫌他吵,最后在宣纸上写了个大字:“默。”
“今后,你便叫阿默吧。”
真是起名小天才谢幸安。
小殊成了阿默,但话并没少一些,可见名字只不过一个代号,这玩意治标不治本的。
“嗯。”谢幸安疑惑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奇闻异事,就是说有个人突然变了一副模样,性情大变,甚至和原来完全不同?”
“有啊。”阿默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通,最终一口咬定道,“那多半是中邪了!”
谢幸安读多了圣贤书,哪懂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接着问道:“中邪?怎么说?”
“我小时候……就是家里还没遭难,没被卖掉的时候,听邻村的人讲,有个新嫁娘成亲之日突然行为反常,原本温婉贤淑的一个人,在洞房里自己掀了盖头,冲到院里对着父老乡亲不停地叫骂,那骂声简直……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绝不像出自一个姑娘家之口。在场的人很想制止,但她力气大得很,几个壮汉才勉强将她按住。后来她用种又粗又哑的声音说自己是什么神仙……后来请过人看了,说哪有什么神仙?是鬼上身了。”
原本谢幸安若是听到这种事,肯定是不以为意一笑置之,但何二小姐的反常实在太明显,不由得他不怀疑。
难道除了他以外,侯府上下那么多人,都没一个有这种困惑?
谢幸安正沉浸其中时,忽然听到有官兵鸣锣开道的高喊声,囚车里押着个还身穿官服的男子辚辚而过,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押送的人乃是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高遂。
谢幸安为了让路,又退回到成衣铺左右。
何矜最喜欢凑热闹,她伸长耳朵仔细听身边的人说:“这回这个倒霉的官儿又是谁啊?”
“罍州刺史啊。”
“又是因为什么?还是得罪了宫里的大太监?”
“嘘。我听说……因为刺史大人进京述职,没按照惯例给掌印公公捎带金银珠宝,惹恼了他,掌印公公说他大不敬,要把他押到集市口鞭笞后关起来,以儆效尤呢。”
“这也太不要脸了。”何矜想起来高善这个死太监,瞬间义愤填膺,正义感爆棚,嘟囔道,“还好意思要金银珠宝,给他送纸钱要吗?”
谢幸安虽淹在人群里,但正巧被挤得站在何矜身后,听见这句话也忍不住捂嘴“嗤”地一笑。
“还有那个高遂,提起来我就生气……”
若不是这个家伙跟踪了她,正好碰见她去捉奸,逮住了高莅的把柄,还利用春桃跟夏荷给公主报信,把高莅拉下了马,怎么能坐上这个位置?
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就说嘛。”何矜喋喋不休地对何冕吐槽,“他跟高莅都是一种人,‘本是同根生’,什么干爹干儿子的,我看他和那狗男人高莅,还有死太监就是命里的一家子,都整整齐齐地不要脸。”
“不看了,越看越生气,走了阿弟,回府歇着去。”
小姑娘并没再看见他,只顾拉着自家弟弟穿过人流朝自家的马车走过去,头上的蝴蝶簪子随着她的蹦蹦跳跳晃动着,一闪一闪,在春日临近正午的阳光里变得陌生而遥远。
谢幸安回味着刚才他偷听到的话,不觉失笑道:“看来真中邪了,鬼上身了。”
“不过我看这鬼,却可爱得很呢。”
作者有话说:
谢幸安:我看你,着实可爱得很呢。
何矜:???什么玩意?我又怎么了?你别……别过来,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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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二十六章
◎二小姐就这般信不过谢某?◎
等到殿试这一天,承顺帝难得大清早就从柔贵妃床上爬起来,经她多日苦劝,决定做上一件他人生中的头件正经大事。
柔贵妃把何矜给她留的话都消化受用之后,终于没再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尽管她对承顺帝成为明君仍旧没什么信心,可也不想跟他再一起胡闹,凑成对昏君妖妃被钉在耻辱柱上供后世嘲讽。
管他是不是阿斗,且先尽力扶扶吧!
承顺帝的轿辇落在中平殿外时,他还恹恹欲睡地打着哈欠,抓着柔贵妃的袖子死活不撒手:“不如爱妃同朕一起进去吧。”
“陛下您又胡闹了。”柔贵妃蹙着眉,一个个轻轻挑开承顺帝的手指头,“殿试是选拔朝中重臣的大事,臣妾身为后宫嫔妃不得干政,怎可进去?”
“那行吧,你回宫去给朕做些一口酥,朕殿试完了就去用。”
柔贵妃转笑了,轻点螓首:“臣妾遵旨。”
承顺帝勾着嘴唇着摸了把她的耳垂,大摇大摆地入殿去了。
“陛下驾到——”
随着这一句尖利的喊叫,本来就鸦雀无声的中正殿里,所有人都惊得呼吸一滞。
考生们惊了,高善惊了。
就连谢幸安,也惊了。
承顺帝虽不过年仅二十二岁,可也登基十余载,历经四次恩科,这个连朝都没怎么上过的昏君从没主持过殿试,只随手把这种琐事扔给了他最信任的高太监。
这次是怎的了?吃错药了?还是喝醉走迷路了?
然不管怎么说,承顺帝还是进来了,在龙袍刚刚飘进朱门的那一刻,殿内所有人都不瞎,立马捕捉到这抹金贵的明黄色,齐声跪地叩拜着:“见过陛下。”
“平身平身。”承顺帝直接摆手快步走到龙椅旁坐下,换了个半躺的姿势终于舒坦了,看着下首一众局促不安的考生道:“无妨,你们且考你们的,不必过于拘束。”
“陛下。”高掌印不愧是当惯了奴才的,立马换上副孙子做派,陪着笑脸道,“您怎的来了?”
“怎的?朕来不行?”承顺帝说得极为顺其自然、十分理直气壮,“殿试不一向是天子主持么?”
“老奴并非此意。”高善接着学哈巴狗躬身行礼,“只是此等琐事,实不敢劳烦您费心。”
“掌印,这些年,的确辛苦你了。”承顺帝握着高善的手轻拍了两下,显得十分真诚,“只是令你如此操劳,朕反而终日无所事事,实在惶恐。”
“陛下,老奴……”
“行了,你不必说了!”承顺帝一下子打断高善接下来想表忠心的那些话,正色严肃道,“也是时候让朕受累一次了。掌印就早些回房歇着吧。”
“不不不……陛下,老奴不累。”高善哪里能真的放心离开,只能腆着脸拼命讨好承顺帝,“老奴就留在这伺候陛下。”
承顺帝半眯着眼道:“那行,你便站在这侍候吧。”
高善领了旨意,浑身不自在地站在龙椅旁候命。
所幸承顺帝是个不学无术的主,高善尤其清楚这点,这个活祖宗从小到大被哄得书都没看过几眼,哪里懂什么科考题目?或许又是一时兴起,来凑个热闹罢了。
还好高善为了保险起见,早就给他的人提前透露了这次殿试考题,哪怕承顺帝真的能搞出什么花样,他也是毫无畏惧。
承顺帝看着底下的考生守着那一方小桌奋笔疾书的模样,就觉得无趣,只顾挨个从他们的脸上依次扫过去,挥手叫过来高善道:“说实话,朕看这些考生……长得都不怎么样嘛。”
高善眉头一紧,心里却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看来承顺帝还是没什么正经样儿:“陛下,朝廷恩科,不比您采选后宫,岂能只看样貌这般儿戏?”
“不过……朕瞧着,他长得不错。”承顺帝显然没听进去,只顾着把视线放在谢幸安的左右侧脸上,看了又看,这还不够,他干脆直接半站着,离了龙椅仔仔细细地望了几眼,“好看,长得是很好看的,似乎比朕……还要好看。”
高善只觉得无语凝噎,脑门上直冒青烟,也不知道谁把这个祖宗弄来的。
事实证明,承顺帝对自己干不了正经事并无足够深入的认知,只不过清醒了一个时辰,他就倚在软垫上打起瞌睡来。
“陛下,陛下……”
承顺帝这一睡,被吵醒时只见到高善那张放大的死人脸,不自觉撇撇嘴:“怎的了?”
“陛下,殿试结束了。”
“唔。”承顺帝起身伸了个懒腰,直冲着站起来的谢幸安再望过去,拍着手随口赞道,“朕没花眼,原来你果真生得这般好看的!”
四处已经有尽量压制的稀稀落落的嘲讽声,恐怕若是承顺帝不在,早就哄笑一堂了。
身为男子来考科举,只被陛下夸赞好看,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谢幸安惶恐拱手道:“草民不敢。”
“你抬起头来,给朕再瞧瞧。”
谢幸安更难为情,又无法抗旨不遵,只能略微抬抬下颌。
承顺帝一贯好美色,但却并不喜好男风,正当他对谢幸安的长相一再表示欣赏时,高善适时提醒道:“陛下,该让他们退下了。”
“好,那便都退下吧。”承顺帝才懒怠地挥挥手,又指着谢幸安道,“你,朕说的便是你,叫什么名字?”
哪有皇帝在殿试场上直接问考生姓名的?谢幸安抿着嘴死活不肯说话,高善直接在承顺帝身边打转:“陛下,这……这不合规矩啊。”
“问个名字而已,还要看什么规矩?行了,不问便不问罢,你们退下吧。”
待考生离场后,高善瞧着满殿方桌上的答卷,对承顺帝只礼貌问道:“陛下可要过目这些答卷?”
高善才不相信,自幼只会吃喝玩乐,看书就头疼的承顺帝,会对这些答卷感兴趣。更何况足有二百余张,又笔迹不一,烦也能把他烦死。
“不看了,朕向来看不下去这些东西。”承顺帝打眼扫了过去就直接觉得厌烦,但又接着随口道,“把那个……就是那个长得极好看的,他的答卷拿给朕瞧瞧。”
“是。”高善领了命,随即走向了谢幸安才用过的方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