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涟漪被这个名字刺得一震,脸上显出凄哀之色,一时竟没觉察,任他小山似的身子压在破旧不堪的桌子上,酒坛噼里啪啦滚落碎了一地。
小二慌忙上前收拾,两个人七手八脚架起金如意挪到床上躺下,他犹自手舞足蹈胡言乱语:“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醉了蒙头睡……”
小二对着魅涟漪搓了搓手,局促道:“这位公子爷,老板醉成这个样子您看……”
“无妨的。”魅涟漪四处看了看,见桌上除了乱七八糟的酒坛再无他物,温言向小二道,“小哥,可否帮我拿一碗温水过来?”
小二愣了一下,也没问为什么,点了点头便立即出去张罗,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碗水进来,魅涟漪接过碗,从腰间荷包里取出一枚药丸,放在水里化开了,扶着金如意灌下
。
那是特意研制的醒酒丸,以前行走江湖时常备在身上,习惯养成了也难得改,不想正好派上用场。
抬头见小二呆立一旁看着她,解释道:“别担心,我给他服了醒酒的药,用不了半个时辰醒过来就没事了。”
那小二也有点眼色,见她言行举止似与老板极为熟稔,又听她如此说,遂放下心来,将房间收拾了一下就自管忙自己的事去,留下魅涟漪在床边照顾。
从一品居出来,站在青石板的街道上,看天色尚早,思忖是否回府看看。
此时正近晌午,眼前人来人往,道路宽阔整洁,沿街两边商铺林立,食坊、酒肆、商铺,应有尽有,还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慢悠悠地晃荡……
忽然眼前一角翠色衣衫一闪而过,轻灵地没入人潮,那身形竟极似桑蓉,莫非她又跑出来了?不及多想,已追随而上,目标在人群中忽隐忽没,魅涟漪闪身避开几个追逐嬉戏的孩子时,对方已快失去踪影。心下暗急,施展轻功身法,跃过人群,直追而去,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翠衣人影毫不停留,径直穿过街巷远离喧嚣的市集,渐渐摆脱人群,来到一处僻静茂密的野林时,身形方才停住。
魅涟漪顿下脚步,冷冷地问:“不知阁下特地引我来此,意欲为何?”
那人背对着她,沉声笑道:“明知是陷阱,却还是跟来了,是自负艺高人胆大,还是愚蠢莽撞?”
“我从来都不让人失望——尤其是对装扮成女人来钓我的男人。”
沉笑陡然变成略带几分魅惑的男声,语气竟是激赏之意:“早知道赫赫有名的愚人谷魅姑娘不仅长得赏心悦目,还如此有趣,柳某人应该早来钓你才是。”
转过身来,却是一个靡颜腻理风华极致的男子,一双灼灼桃花眼直睨着她。被他这么一看,竟会让被看的人生出一种他似在看你却又不似在看你的错觉,仿佛你只是他眼中一道若有若无的风景,不经意入了他的视线,却又分明未入他的眼,竟是让人十分的矛盾,生出几分难以琢磨的迷惘怅然。
“采花大盗——柳恕?”魅涟漪展颜一笑,如风过芙蕖,垂柳折腰,别具风姿,让对面的人微微一愣。
恢复本来面目后,身上翠色的衣衫不再是女子的宛然灵动,而透出一股摄人的清颀,风姿隽爽,傲然挺立。略一拱手,谦逊道:“区区不才,让魅姑娘如此惦记,柳某不甚荣幸。”
魅涟漪是愚人谷主沧海先生的唯一的女弟子,因其尺素冰绡使得出神入化而名噪一时,众人皆称之为魅姑娘。
“什么时候偷香窃玉的多情公子改行做起盗贼宵小了?”魅涟漪斜了斜眼,有几分取笑的意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况且又可一亲美人芳泽,何乐而不为?昔日得魅姑娘在烟渚岛一役中惊鸿一瞥,至今仍寤寐思之辗转反侧,奈何宫闱深沉禁制重重不得而入,如今有送上门来的机会,怎好推拒?”
极少有人知道当今苗疆族的白王后和愚人谷的魅姑娘是同一人,甚至江湖上并无多少人知晓魅姑娘的真名实姓,如此称她是因为但凡书信画作,她皆会在落款处留下一个魅字。
但显然,柳恕的说辞不仅表明他早已知晓,而且还知之甚详。于她而言,这绝对不是个好现象。皱了皱眉,继而后知后觉地领略到他话语中另一个重点——“烟渚岛?”
魅涟漪在母亲辞世后,就被师傅接至愚人谷亲手教养,直到八岁方才由父亲接回,之后虽然一直在魅家长大成人,习性却已经养成,时常离家在江湖上飘荡。
当年卷入烟渚岛一役实属意外,也并未放在心上,事过不久便已忘怀,此时经柳恕一提不禁有些茫然,哪里想到正是那一役意外成就了自己的名号。
第一百零一章 危险(上)
“那日事了之后,魅姑娘便翩然抽身,孤鸿一去再无影踪,不知令多少江湖青少俊彦扼腕而叹呢。”柳恕悠悠说道。
闭了闭眼,收回飘远的神思——现在不是回忆往事的时候,她如此告诫自己,强压下自心底泛起的涟漪,漠然直视眼前的人:“我不记得当时见过你。”
柳恕对她的话毫不以为意:“魅姑娘出生世宦,我等草莽鄙陋之人自然难以入眼。”
当日烟渚岛主人做寿广宴武林名宿,魅涟漪代愚人谷沧海先生出席,期间不乏诸多武林世家后起之秀,而柳恕这样一个不入流的采花大盗并不在邀请之列,是靠了伪装才得以进入烟渚岛,她自然不会注意到他。
“所以,阁下不惜男扮女装引我前来就是为了叙旧?哦,不对——根本没有旧可以叙。”顿了顿,伸出纤长的手指不经意地点了点额头,“那么,阁下是来找我回顾往昔的?那可真不凑巧,最近府中失窃,丢失了一件至为重要的东西,恐怕没有耐心做一个良好的倾听者。”
柳恕笑得越发开怀:“传闻白王后魅氏水性杨花贪慕权贵,圣子罹难不到三个月便戴上凤冠霞帔嫁给差点做了自己小叔子的男人。而且入宫三年不仅一无所出,更甚刻薄善妒,将太后原本打算送进宫的几个嫡亲侄女远嫁番邦,致使苗疆族后宫凋零子息单薄,不仅如此还有传言说白王后骄横跋扈,身为苗疆族白王后却未能以身作则,以孝悌之道表率天下,平日里藐视太后威仪,屡有冲撞之举,还三番四次将太后派遣来给自己调养身子的太医拒之门外,罔顾太后一番真心诚意……”
“听起来,这个白王后的确做得很失败,骄狂自大、穷凶极恶、罪行累累……简直就是罄竹难书。”魅涟漪仿佛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就着茶点唠嗑的兴致高昂的长舌妇,在柳恕换气的空挡插进评论。
柳恕略略敛起了笑容,桃花眼中似有深思。“本来我也这么认为的,不过,如今看来传闻毕竟是传闻,远没有真实那么可靠,三人成虎一说不是没有道理。白王后对已逝圣子倒是情真意重,令人叹服。”
修长的手指无意中自怀里带出两封类似书信的物件。魅涟漪眉眼骤然一紧,信封上分明有当年冷澈惯常留下的朱色芙蓉纹章印。
“你想怎样?”失却耐心,干脆单刀直入,冷冷地扫了一眼林中深处,眸中滑过讥讽之色,对付她一人而已,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她是否太被人看得起了。
“魅姑娘勿怪,愚人谷威名赫赫,我等不敢托大,才会如此谨慎以对。若魅姑娘肯束手就擒,我这就让他们撤下,以免双方伤了体面。”看出她的不屑,柳恕出言解释。
那番彬彬有礼的模样,魅涟漪不由笑了出来,起先是哧哧浅笑,越到后来越发不可抑制,最后几乎笑得喘不过气来。
柳恕不解:“魅姑娘在笑什么?”“你有看到过拿刀的屠夫对待宰杀的牛羊郑重其事地说抱歉的么?难道不觉得好笑?”笑够了,方才直起腰说道。
柳恕再未说什么,面上也未现尴尬,反倒浮现出淡淡的悲哀,良久,薄唇翕动,吐出微不可闻的话语:“我不想杀你,可是……”最后半句未说出口便已消散在空气中。
往往会有太多的无奈,横亘在生命里。面对时,已是无力。想起刚才在一品居里的交谈,魅涟漪有些了然,不再犀利以对,冷漠的面容刹那松动,喟然一声叹息:“卿本佳人。”
同样只有半句,却浅显得多,谁都明白另外半句的含义——奈何做贼。柳恕身形陡然一震,不可思议地看向她,桃花眼中凌乱纷杂,原本坚硬的部分融化成漫天星光,璀璨四溢,绚烂如同烟花绽放……
看到这样的眼睛,没有人不会动容,魅涟漪也不例外。然而那光华却也如同烟花般短暂薄命,瞬息,满目的星光陨灭,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黑暗。
柳恕迎风而立,笑容惨淡,声音干涩:“如果我能早些遇见你多好,哪怕只比他早一天,可惜,太迟了…
或许他该庆幸,原来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一人知他,然而,从今以后,或许只有那一人……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还没死呢,现在就盖棺定论预备给我哭丧,是不是太早了点。”魅涟漪笑如春花,全然不在意自己处在什么样的险境。抬手扔了折扇,衣袂随风翩扬,纯白如雪,仿佛徐徐伸展开来的羽翼,一道白练闪电般掠出,气势如虹,凛冽无与伦比,正是曾在江湖上盛传一时的尺素冰绡。
于此同时,林子里疾掠起数道寒冽的剑光,盈盈欲遮蔽天日,挟雷霆万钧之势,倾巢而出——
脚步虚浮地踩在林间近半人高的草地上,魅涟漪一阵叹息。她真该庆幸金如意的消息确切可靠,三千两银子没白花,否则这会儿她恐怕就交待在柳恕那群人手里了。
想起刚才甩开七八名死士的围攻,与柳恕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竟然全然放开防御,只一招妙手空空自他怀里摸出那两封信,而他却是一副惊愕莫名来不及反应的样子——只因为在贴近他耳畔时她说了一句话。
第一百零二章 危险(下)
“若夜清寒当真视你为知己,会让你背负上弑杀苗疆族皇族的罪名么?”
一句话便让他心神大乱,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天罗地网中逃脱。
一品居内,她问金如意,夜清寒究竟是凭借什么收买了行事作风毫无章法可循的柳恕。此人的功夫与他狼藉的声名一样令绝大多数人望尘莫及,因而也是江湖上最难缠的人之一。这样一个自我放纵性情难测的人居然甘心成为北疆的夜清寒手中的鹰犬,着实令人费解。
金如意的回答却令她大感意外,他说,什么都没有,夜清寒没有允诺柳恕任何东西,柳恕是自愿为他效力的。
若柳恕因为外物而归顺夜氏并不值得多么吃惊,相反,没有任何承诺的俯首称臣反倒耐人寻味。
再三追问之下,她才猜测出个中缘由。
江湖上传闻,柳恕原本出身梨园,曾被**的班头送入平王府中,平王性好男色、残暴不仁,府中常常传出侍儿暴毙的消息,而他一入王府便待了六年,期间遭受过什么已无人可知,只是在他出府的那一年,平王府无故遭遇大火,年迈的平王连同几个儿子被烧得尸骨无存。然后未过不久,江湖上便出了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采花大盗,短短时间内便毁去无数少男少女的清白……
传闻到底包含了几分真实,她不得而知,对于柳恕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也无从论断,但对于夜氏的掌权人夜清寒她却是有几分了解的,此人最擅长的便是玩弄人心权术,比起真金白银的诱惑,他更喜欢攻克别人心里的防线。
相较于前者,这种方式显然要可靠得多。毕竟,富贵权势,给得起的人虽算不上多却也并不少,而能够任意驾驭人心的却是凤毛麟角。因而对于他可能用何种方式使柳恕臣服旗下,魅涟漪不难猜测。而且在看到柳恕本人之后,她更加确定,眼前这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而夜清寒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士为知己者死。
柳恕需要的不过是个知己者而已,然而这个知己者虽然知他,却并不值得他为之卖命。他知他,不过是为了以此为筹码利用他而已。柳恕并非看不清其中关联,却依旧义无反顾……或许,是他孤独太久了吧,所以那一瞬,他才会流露出那样的哀伤……
魅涟漪苦笑一声,比之于夜清寒她并没有干净到哪里去,她同样在合宜的时间说出合宜的话语,用以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若非如此,柳恕怎会手下留情让她逃之夭夭。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即使再震撼,他也有机会将她擒下,她分明没有任何防御,拼了性命去赌同样为流言所累之人,他不会无动于衷,虽然冒险,所幸结果并没有让她失望。
“师兄,只怕涟漪这一次是再难等到你了。”身上应该有一处伤势极重,是在背后。剧烈的疼痛刺激的她眼前发黑。
在最后失去意识之前,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稳住步伐继续前行。
虽是从天罗地网中逃了出来,到底还是受了伤,背部被一剑自上而下贯穿,不用看也知道伤口有多么狰狞,下手之人用了全力,她反应及时才没被劈成两半。
饶是如此,那一剑的威力也不容小觑。钟氏这回为了置她于死地是下了血本,出动的全是培养多年的精锐死士,看来北疆里的那个女人是再也等不及了。
“我还以为这一路顺流而下都看不到半个人影,没想到……”颀长的身影踏着月色徐步而来,却在看到晦暗不明的光线下那张丽色天成的脸时,蓦地顿住,面上显出愕然之色。
魅涟漪同样感到意外,眼睛定在对方泛着墨色光泽的发上——分明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师兄,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境况下重遇。
何等相似的情形,只不过角色对换了,这次竟是换了她如此狼狈,是该叹一句世事无常么?
惊愕过后,那人长入鬓角的眉微微一挑,唇角咧了一咧,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师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魅涟漪也望着他一笑:“果真巧得很,相逢如梦呢。”只不过对她来说,这样子狼狈的一面被师兄看见,只会是噩梦。
那人继续走近:“你的脸色很不好……莫非是受伤了?”
魅涟漪面露冷酷之色,语气却是云淡风轻:“这不是正如了王爷的意吗?夜清寒苦心孤诣、万般算计、安排周密都没能要了我的命。末了,倒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鼎鼎大名的愚人谷大弟子。”
语气微微停顿,面露嘲讽,“如此,死在你手里也好,至少还是同门。以后,再也没人和你抢愚人谷第一继承人的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