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的意思相当明显,她鼓励她去争宠——这件事情对于宫妃来说乃是本分,乃是应当去做的事情,所以她的鼓励并没有错;在争宠之余,她暗示江画在宫中需要盟友——这件事情也一点错都没有,在后宫中的确需要朋友,起码是需要一个能为自己说话的人,碧桃暗示的是贵妃;在争宠与结盟之外,她还暗示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需要对皇后有足够的警惕——此事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指摘,在后宫中,皇后是说一不二的人,作为宫妃的确应当对皇后保持恭敬并且时刻警惕警觉,防止自己做出冒犯的事情。
这三件事情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哪怕让最挑剔的人来看,也找不出什么毛病。
但,倘若代入一下现在后宫中已有的情形呢?
皇帝李章对后宫是什么态度?
他根本就不怎么对后宫上心,他眼里看得到的是皇后,余者不过全是工具,是让他用来试探或者利用的工具。
所以如今后宫中皇后一人独大。
那么在这样前提下,后宫中,作为宫妃需要结盟吗?
不需要。
任何结盟都会被皇帝认为这人包藏祸心,会被皇后看作这人似乎有不轨之心,会被其他人认为这人蠢得可以,简直愚昧。
所以在以上条件都明了的情况下,作为宫妃要怎样对待皇后?
恭敬,低头,听从吩咐。
警惕需不需要?
当然需要警惕,但对象不应当是皇后。
皇后为什么宽和?
因为她已经拥有了她所想拥有的一切,所以她可以宽和地面对一切。
所以她根本也不会去为难宫妃,这后宫中所有的人,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美人和贵妃没有区别,淑妃和昭仪也没有区别。
所以警惕皇后,还不如警惕同为宫妃的那些人。
上辈子时候江画没有看到宫中已有的情势,所以她面对碧桃这些说出来一定没有问题的话,根本没有多想,她虽然没有完全照做,但心中是认同的。
争宠的事情,上辈子她是试图做过的,但是她没看懂为什么她的宠爱来得那么汹涌又去得那样快,所幸的是她并不是喜好争抢的人,她逆来顺受地认了,所以后来尽管她被冷落,但还是能把李俭养大。
结盟的事情就不必多说,她上辈子后来依附着贵妃,那就是结盟,至于结果,她无法定论她上辈子吞金的下场是否与之有关,只是现在想想只觉得那的确是不应当做的。
唯一没有做到的是警惕,那是因为她一直觉得她愧对了皇后,愧疚在前,所以她铆足了劲儿想着要报答和偿还,所以上辈子皇帝提出要对安国公府的各种加恩她统统点头赞同,结果么……她现在回想也没看明白,最后皇后是没了,但安国公府也没有倒的样子,所以那到底是好是坏?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已有的教训放在眼前,已知的后宫情形就在脑中,她再听碧桃说这些,会是怎样心情?
那便只能认定这人其实便是心中藏奸,到她身边来就是别有所图了。
她图谋的会是什么?
假如碧桃是贵妃的人,贵妃派她到自己身边来,想要做什么?
或者这件事情应当反过来推断。
贵妃不想看到的是什么?
不想看到的是皇后继续受宠,在后宫中独大。
那么贵妃希望看到的是什么?
皇后失宠或者干脆没了,换她在宫中成为六宫之主。
所以她这个淑妃可以在其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想到这里,江画觉得有点头疼了——这背后的事情过于纠缠,她已经开始理不顺。
从结果来看,当然上辈子的贵妃当然成功了。
她暗中的动作当然不会仅仅只有一个碧桃来策动她这个懵懵懂懂的淑妃行事,背后理应还有更多她并不知道的事情。
多重事情共同作用下,才会有最后的结果。
其中她能想到的最明显的事情,现在想一想,那就是长乐公主夭折的事情了——虽然与贵妃无关,但此刻看来,是与她一定相关的,由这件事情为起点,便引出了后面皇后重病。
趁你病要你命这种事情就不必多说,后面都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后面就是理所应当地行事,换得了皇后崩逝,贵妃统领六宫。
至此全是胜利,而胜利当然仰赖于贵妃一系背后的布局——之所以说是一系而不是一人,实在是太明显了,这不可能是她一人能做成的事情,这背后至少有安国公府,还有崔家那位大将军,甚至还有江画她现在都想不到的人。
第16章 明白、娘娘说的,奴婢不明白
这局面,江画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已经站在了火坑旁边,进一步可能粉身碎骨,上辈子是运气好才能活了十几年还把李俭养大了。
不得不感叹一句傻人有傻福,无知者无畏。
想到李俭,江画又看了一眼碧桃,忽然又想到,倘若碧桃便就真的是贵妃派到她身边来的奸人,那么后来李俭长大了与她离心,是不是也有碧桃的一份功劳呢?
这想法让江画忽地不寒而栗。
碧桃觉察到了江画的目光,她面上露出了几分迷惑和不知所措,嘴唇嚅嗫了一会,方弱弱开口道:“娘娘盯着奴婢做什么?奴婢……说错话了么?”
江画猛地回过神来,她的最后一个想法实在过于可怕,甚至比前面那百般猜想都让她觉得恐惧——只是还好现在一切都还没发生,她不需要去想上辈子的事情,也不需要去想将来根本不会有的李俭。
“没事,我觉得有些累了,想早点休息。”她摆了摆手不想多说什么,只转身朝着殿内走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忽然天色阴沉下来,刮起了北风,不多时便寒意笼罩。
四下上了灯,天上便劈过了一道闪电,接着便是闷雷轰隆隆地响了起来。
没过一会,外头便淅淅沥沥开始下起了雨,雨越来越大,倒是让宫室内都有了些潮湿雨水的味道。
江画躺在床上静静听着外面的雨声,是并没有睡意的。
宣明宫中安静极了,此时此刻,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能听到外面的风声雨声,听到九霄云上的雷声,这些声音混杂在耳边,让她又感觉到平静。
因为一切都是真的。
正如她刚重生回来那一日所想,她这是老天给了一颗后悔药,上辈子所有遗憾这辈子都能弥补。
她可以离开皇宫去和一个心悦自己的男人共度一生。
她可以成全李俭的野心让他不必托生在自己肚子里,他可以选择自己将来的路不必母子反目。
她年轻且时间足够,可以不用着急去做这些事情,她可以慢慢地把事情做得完美——至少是在她自己心中不留遗憾。
她不用去依靠别人,她可以靠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或许会很难,但她可以去做,她可以主动地给自己创造出条件。
比如——明天把碧桃退回内府,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至于理由也不用太多想,她是淑妃,她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找那么多理由。
否则为什么后宫中那么讲究位分呢?
虽然和皇后比不了,但她现在在宫里面,显然是大家需要巴结的那一个。
再然后,她可以再与皇后说一说长乐公主的事情,皇后显然是爱女心切的,她哪怕不信也会想听。
所以她现在可以再回忆回忆这位公主——就这么想着,她便也慢慢有了睡意,在雨声中渐渐睡着了。
一夜无梦。
大约是那一场梦魇耗费了太多精力,又或者是因为太医的安神药着实有用,这一晚江画睡得极好,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前来伺候她起身的仍然是碧桃和徐嬷嬷一行人。
从床上起来洗漱之后换了衣服,江画看向了一旁正吩咐人摆膳的碧桃,然后又看向了徐嬷嬷。
大约做奴婢的都是玲珑心能知上意,不过这么一眼,徐嬷嬷便觉察到她有话想说。
“娘娘有什么吩咐?”徐嬷嬷声音不大。
“嬷嬷等会把宣明宫上下奴婢都理一理,我昨日想了想,有些人也是心思浮动,留在宣明宫不好。”她想了想,这话并没有避开碧桃来说。
一旁的碧桃露出了一个惊讶神色,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抿了抿嘴唇并没有开口。
徐嬷嬷听着这话,自然是爽快应下来,道:“娘娘放心,这事便交给奴婢了。”
“交给嬷嬷我也放心。”这话点到为止,江画不再多说,便起身走到膳桌前,让侍膳宫女摆了两道想吃的小菜到面前来,其余的都赏了下去,“你们也都退下吧,我一个人就行了。”
这话一出,碧桃往前走了半步,却又被一旁的宫女给拉住,好半晌才低了头随众人一道出去了。
江画若有所思看了一眼碧桃的背影,又想到昨天自己那可怕的猜想,一时间连早饭都没胃口。
食不知味地喝了小半碗粥,又吃了两三块小点心,就这么囫囵把肚子填了七分饱,江画便怔怔地对着窗户外头那一丛还没开的海棠发起了呆。
一夜大雨过后这会儿天还是阴的,风也是凉的,看着似乎还有一场雨正在酝酿当中。
叫人进来收拾了早膳,她行到偏殿命人拿了针线过来,白日长久,她字识不了太多看书也是勉强,宣明宫那小书房里面的书多半都看不懂,打发时间就只能靠针线。
上辈子她就这么打发时间,就这么安静又无聊地过了一辈子。
想着想着又是思绪乱飞,忽然她听见一行凌乱的脚步声,抬眼一看,是碧桃哭着到她面前来了。
“娘娘……嬷嬷说要让奴婢回内府去,奴婢想留在娘娘身边……”碧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跪倒在了她面前,“娘娘,奴婢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娘娘尽管罚奴婢便是了,奴婢不想回内府呜呜呜。”
江画低头看向了面前的碧桃,忍不住叹了一声:“或许回去内府也有个好出路呢?”
“奴婢在娘娘身边就是最好的出路了。”碧桃哭着说道,“娘娘,奴婢就想跟着娘娘,一辈子都跟着娘娘。”
听着这话,江画心中拂过了一些不忍,许久方道:“我知道你心中有远大前程,回内府去是为了你好。”
碧桃听着这话,抬头看向了她,哭道:“娘娘……奴婢心中远大前程便是跟着娘娘……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倒也不必说这些。”江画还是一叹,“话不必说透,你也是聪明人,不是吗?”
这话让碧桃露出了一个愕然神色,连哭声都止住了,只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看着江画,好半晌方哽噎道:“娘娘说的,奴婢不明白。”
第17章 口角、怕不是要得一个骄奢淫逸的评价了
江画没有留下碧桃。
有些事情就是越想越让人后怕。
她忽然在琢磨贵妃的手段——又或者说,贵妃是怎样的人呢?
和皇后不一样,贵妃虽然是贵妃,但在皇后去世之前,并没有在宫中有多么高人一等,更别提和皇后相争了。
也是在皇后去世之后,皇帝李章需要一个给他管理后宫的人,所以把贵妃随手提了出来。
然而这么一个人,就是这么老实安分等待着李章随手提拔她来统领六宫吗?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如若从贵妃的娘家崔氏来看,是比不上安国公府家底深厚的。
江画努力回想了一番崔家的情形,在她上辈子快吞金的时候崔家的确已经是发达了,那时候贵妃的兄长崔靖已经是太尉,但现在此时此刻崔靖肯定还没有成为太尉——应当还只是个将军吧?具体是怎样官职,她苦苦思索了一番也没能想起来。
只能推测现在崔家也只是蛰伏中,但以后来能成为太尉来看,前面的累积肯定是不少的。
并且光有累积也不够,他们一定对皇帝李章还有足够多的忠心耿耿,否则若有异心,根本就不可能有后面成为太尉,后面贵妃一直统领六宫。
足够的忠心,足够的聪敏,并且让人抓不到把柄,所以才能步步高升。
那么回到碧桃这个人来看,她是否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
事实上并没有。
碧桃没有做错事,她说的话也没有可挑剔的地方,她做到了一个宫女应该做的本分,并且还比本分的宫女更进一步,她会体贴地揣摩上位者的心情,说出更妥帖的话语。
上辈子的她会器重碧桃就是这个原因。
而这辈子来看呢?
碧桃也仍然没有做错事情,只不过是她因为得了十几年的先机,所以先发制人了。
所以现在贵妃如果知道了碧桃被退回了内府,她会怎样呢?
喝着茶,又让人把针线拿过来对着绣样描了一会儿花样,江画便见徐嬷嬷从外面进来了。
“皇后娘娘请娘娘过去一趟。”徐嬷嬷不言苟笑地说道。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皇后这时候要见她,但江画闻言便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起了身,半点犹豫也没有:“那便去吧!”
徐嬷嬷上前了一步,语气稍微软和了一些,低声道:“贵妃也在,约莫是为着娘娘早上让奴婢去内府重新换了一批宫人的缘故。”
江画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个碧桃这么重要?重要到贵妃要拿这件事情到皇后身边去说嘴?
看着江画神色,徐嬷嬷又道:“不过娘娘也不用担心,早上的事情皇后娘娘也已经知道了,皇后娘娘那会儿都是什么都没说的。”
江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换了一身衣服,上了肩舆就往长宁宫去了。
春日里天气变得也快。
之前还在下雨,没过一夜就又重新放晴,那些绿树红花在雨水冲刷后此刻肆意舒展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生机勃勃了。
在长宁宫前下了肩舆,江画扫了一眼停在一旁明显属于贵妃的那一套肩舆,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该来的总会来,如果把一切弄得清楚活得明白的代价是现在就和贵妃撕破脸,那倒也不必为了十几年后贵妃一定能统领后宫这个事实给她低头的。
重活一辈子又不是来做低伏小受委屈,虽然一直动脑子琢磨这些阴谋诡计实在是烦躁,但她去琢磨这些也不是为了给人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