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话,江画只觉呼吸一滞,一时半会竟然觉得无法反驳了。
“你的命运拿捏在别人手里,别人想让你平安你便平安,想让你陷入险境便能让你求救无门。”贵妃语气甚至称得上是和蔼了,“这就是最可怕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命不由己。”
江画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了贵妃,试图反驳这话,道:“人人都会有不由己的时候,难道还有人一辈子就从来都随自己心意么?”
“话虽然是这么说。”贵妃也看着江画,“但事实上便是,有那么一些人的确不用一辈子都被别人摆布,虽然不如意的时候是有,可大多数时候还能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妹妹,这话我也不怕说了你不高兴,你进宫是你想的么?并不是。你封淑妃是你想的么?也并不是,你便是我所说那种一切都被人操控的人,也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人。皇后看得出来这一点,所以愿意宽容待你,因为她觉得你可怜,不过小小年纪因为一张脸惹了祸,进了这吃人的后宫,还被圣上当做诱饵来试探安国公府。”
江画又一次沉默了下去,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反驳了。
贵妃轻轻笑了一声,又道:“若我有一天大权在手,我也愿意对你好一些,当然也出自怜悯,因为你的确可怜——甚至现在我都更愿意对你好一些,就好像佛经中所说那样要多行善事便能积德。我并非这后宫中的主人,所以我只能把实话都说给你听,希望你早日醒悟,不要再被人当做棋子左右。”
这简直能称得上是肺腑之言。
要是江画少想那么一点点,都几乎要立刻对着贵妃诉衷肠,掉眼泪,说自己的不得已了。
可她知道贵妃是怎样的人——贵妃说这些话不会没有目的,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这样的大实话说给她知道,她一定有她的目的。
就算贵妃说得全对,那又如何?提出问题是一回事,给出的解决方式才是关键。
要解决一个问题不止一个方式,有好有坏,有上上策有下下策,还有那不入流的耍赖皮方法,贵妃说出这些话,无非就是要让江画也赶紧认清自己的处境,然后洗耳恭听贵妃拿出的那一个方法,继而就是向贵妃靠拢。
于是江画看向了贵妃,这会儿她倒是冷静下来了,甚至还笑了笑:“所以娘娘认为我应当怎样做呢?”
“这后宫中,后宫女人应当应分做的事情是什么?那边是伺候圣上。”贵妃淡淡笑了笑,“一心一意伺候圣上,为圣上做他属意你去做的事情,方才我说了那么多,你当然已经明白圣上会想要你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江画微微蹙眉,她回想了一番方才贵妃说的那许多话,是真的没想出来哪一句在说圣上要她去做什么。
这大概就是她和这些阴谋家们的显著差异了。
贵妃仍然是语中带笑:“这些话今日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了,妹妹只需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关窍。方才妹妹有句话说得对,人人都有不由己的时候,这后宫中却有一条路明显可见能让人过得不那么被动,不至于事事不得已,那条路是什么,妹妹现在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江画倒是听明白了这个意思,不过还是万事依附皇帝而已。
更直白一点说,就是做皇帝想做而不明说的事情,当皇帝的宠妃,做皇帝的心腹,之后自然就会有来自皇帝的报答。
就如上辈子之后贵妃得以统领六宫,又比如后来贵妃生下的皇子封了楚王,这些都是来自帝王的酬谢。
这些酬谢便能作为她在后宫中立足的根本。
很简单很明了的交换。
江画却并不想这样做——理由倒是也很简单,倘若她要去讨好皇帝李章,争着去做个宠妃,她可能出宫吗?
她连这个皇宫都不想呆,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下心思?
这皇宫中人人不得已,是因为她们都还想留在宫里面求一份荣华富贵,她们正是有所求,才会有所付出,才会在索求的路上付出那么多的不得已。
她理解这份不得已,但她并不认为她付出之后就能顺利出宫去,这和她的目的南辕北辙,甚至会起到相反的作用。
尽管那些阴谋诡计她想不明白也想不透彻,但这一点她能肯定。
贵妃来和她说这些,想来是希望她去争宠的,至于为什么,她现在想不到。
但结果倒是会很明显,只要去争这份宠爱,那她可就在皇后那里说不清了,可别提什么出宫,都做了皇帝的女人有了夫妻之实,放她出宫去,给尊贵的皇帝陛下头上增添无数顶绿帽子么?
在贵妃的云韶宫这么说着话,也到了中午的时候,贵妃留了她下来用午膳,江画没有推辞就应了下来。
两人说着没什么意义的赏花赏草之类的闲话,贵妃还叫了几个会唱曲的歌姬过来唱了一折,正在江画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外面进来一个宫人,悄悄走到贵妃身边说了句什么。
贵妃面色没有变,只摆了摆手笑着让那人下去,然后看向了江画:“方才还说呢,这不就来迎来了个新的妹妹?方才圣上封了个昭仪,若按照亲戚算,应当是皇后娘娘族妹。”
江画倒是没注意别的,只注意到“族妹”这个称呼,这……关系似乎有点远?
并且,为什么李章这么执着封安国公府送进来的女人?
欲取先予的道理虽然也能理解,可,是这样吗?
安国公府自己就出了个皇后,得多想不开想不明白才弃皇后来保一个什么族妹啊?
第21章 退进、但天长日久,人都会变
皇后王氏垂眸听着身边女官的回禀,面上是平静的。
“那就安置在寿昌宫吧!”她语气很冷漠,“就按旧例来便是了。”顿了顿,她看向了殿内,似乎还能听到长乐公主正在大呼小叫地追逐着什么,只是这长宁宫中的殿阁都又深又阔,离得远了就看不真切了。
“方才吴王殿下来了,正在陪着公主殿下一起玩。”一旁的女官见她看殿内,急忙说道。
听着这话,皇后原本打算起身的动作顿了一顿,最后再没有站起来了,只淡淡道:“那就着人跟着他们,别磕着碰着了。”
“是。”女官忙应了下来,便又派了人过去伺候。
皇后徐徐从胸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往后靠了靠,闭上眼睛假寐。
她觉得有些累了。
大约是早上陪着长乐玩了一早上太累,又或者是最近宫里面事情太多所以太累。
还或者是皇帝李章一次又一次对安国公府的试探让她觉得累。
她与安国公府已经决裂了,这样的试探一而再,便显得她分外尴尬。
她当然知道为什么李章这样在意安国公府。
一个过于强大的国公府,出了皇后,皇后膝下还有太子,这对一个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来说都太过于刺激了,这简直就好像是要夺权的前兆,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身边有这样一个威胁。
所谓的爱与亲情在这样对皇权的威胁之下都是渺小并且可以忽视的。
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生下小儿子李傕之后,她便直接与自己的娘家决裂了。
那时候她的爹娘尚在,为人父母者最明白子女的难处,所以她只露了口风,国公府便明白她的意思,两厢冷淡下来,几年也便仿佛国公府没有出过皇后一样。
之后李傕封了吴王。
依着李章的意思,除却太子之外的皇子是不封王的,一来是为了免得他们兄弟之间有摩擦,二来是想把给兄弟封王这件事情留给新君登基时候来加恩。
那时候李章说了很多话,花团锦簇冠冕堂皇的语句之后只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他封李傕为吴王,是还是想抬高她的身份,想让前朝后宫都知道,她是唯一的不可动摇的皇后;第二个意思——尽管她自己也并不想承认,但第二个意思便实实在在是酬谢,是对她想他所想,为他做了他想做而为难的事情,然后作为报酬,让李傕一出生就封了吴王。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太清醒,把这些事情想得太透彻,所以偶尔回想起来的都是难堪和尴尬。
她并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小儿子讨个封王所以与安国公府决裂——她仅仅只是为了她与李章之间的感情。
她太知道一切的感情与爱在权力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她不希望有一天他们因为所谓权力反目,她……提前让一步,她提前为自己的娘家让一步,她还希望两全其美。
但这世上从来都不存在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安国公的爵位交到了她的兄长手里,兄长与父母从来都是不同的。
更何况她的兄长并不是甘于寂寞、愿意一辈子沉寂下去的人。
于是她的兄长想要想要做出一番事业,他理所应当认为她与安国公府便是一体,不应当这样疏离冷淡。
他看不太懂她给出的暗示,于是一而再的碰钉子之后,倒是真的让那决裂由虚变实。
这是李章愿意看到更乐于看到的情形,于是他站在她这一边,以为她出气为理由倒是斥责了国公府几次,结果就是国公府与她再也没有和睦之处,只有面子上的关系了。
既然只有面子上的关系,那么国公府便是索取的时候多,得寸进尺的时候多。
她倒是不以为意,这些都是能预料到的结果,甚至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李章想看到的结果,她与国公府越不和睦,倒是让国公府越安全。
但天长日久,人都会变。
国公府一直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便会生出别的心思来,一边是送人到她身边来试探,一边是与崔家私下交好。
这样的变化让坐在龙椅的那个人越来越感觉自己身边威胁,于是疑心重重,试探种种。
而她大约也变了,但究竟变成什么样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无法评论自己的模样。
“母后,我带仙仙去马球场玩儿吧?”李傕的笑声老远就从她身后传来了。
睁开眼睛,她看到李傕牵着长乐一路疯跑着到她面前来了。
“哥哥说教我打马球。”长乐笑着抱住了她的胳膊。
收拾了一下满脑子纷乱的思绪,她笑着摸了摸长乐的头,又顺手把她耳边凌乱散开的发丝绕到耳后去:“你有没有马球杆高?现在就想打马球了?”
“我怎么可能没有马球杆高!我、我肯定比球杆高呀!”长乐气鼓鼓地看向了她。
“想去就去吧!”她笑着捏了捏长乐的脸,然后看向了李傕,“别带着妹妹玩太久,我让人跟着你们。”
李傕连连点头,口中一边应着,一边却是把长乐给背了起来,然后撒欢地朝着外面冲出去了。
后面宫人们吓了一大跳,赶紧追了上去。
“听跟着吴王殿下的宫人们说,殿下最近已经带着公主偷偷跑出去玩过好几次了。”一旁的女官忠实地说着她应当要知道的事情。
“四郎这年纪正是好动,宫里面也没什么玩伴,只能带着妹妹玩了。”皇后笑着叹了一声,“当初太子如他这般大的时候也是满宫里跑,闲不下来,现在便懂事了,知道老老实实去读书。”
“娘娘,早朝上有人提了太子殿下的婚事。”女官低声说道。
皇后微微垂眸,过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声:“太子还小呢,哪里就到了要娶太子妃的时候?这话不必再提。”
女官听了这话便也不再多提,只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皇后又叹了一声,转头看向了窗户外面,李傕和长乐应当是跑远了,这会儿连他们俩尖叫大闹的声音都已经听不见。
宫中便是安静的时候多。
安静到一不留神,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都这么过去了。
第22章 昭仪、上辈子时候这个人并没有能成为昭仪
江画回到宣明宫中时候,便听徐嬷嬷说了那位新封的昭仪已经搬进了寿昌宫。
她上辈子倒是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昭仪,她暗自猜测着,大约是因为她已经洗脱了自己身上存在的立场,自证了自己是个啥都不知道的蠢蛋,所以皇帝李章又给弄了个昭仪出来,看起来就是要把安国公府一定试探出个结果来了。
只是这想法她随便想想都觉得荒谬得很,这到底能试探出什么?
她自己设身处地去想,大概就只会为皇后寒心,非要封个昭仪出来碍眼么?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来上辈子贵妃经常念叨的所谓李章对皇后的爱重,现在看来这个爱到底有多深实在是存疑,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嘴上说有多深就有多深,看起来有多浅就是多浅。
思绪正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忽然听到一旁徐嬷嬷道:“娘娘,奴婢已经备赏赐,请娘娘过目。”
江画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还有这个事情——但她也实在想不起来她不过是个淑妃有没有必要赏,于是带着几分迷惑问道:“嬷嬷,这……应当赏吗?”她憋了半晌,换了一百种措词想婉转些,最后还是只能这么生硬问了出来。
一旁徐嬷嬷则是老神在在:“先备下,再看看贵妃给不给,若贵妃给了,娘娘也给。若贵妃不给,娘娘便当做没有准备的。”
这倒是让江画听明白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就让徐嬷嬷把准备好的赏赐拿上来看了看——无非也还是头面首饰衣料那些,算不上太珍贵,但是足够妥帖不出错。
思来想去,她还是对这个新封的昭仪颇多好奇,便又问道:“这个昭仪,据说是皇后娘娘的族妹,是娘娘让她进宫的么?”
徐嬷嬷稳重地笑了一声,道:“娘娘这话问得奴婢不知要怎么回答了,娘娘便只想,若娘娘您有个族妹,您想让您的族妹进宫来么?”
江画不由得哂笑,半晌才点了点头,道:“那我明白了。”
徐嬷嬷又道:“早上皇后娘娘已经给了旨意,娘娘这宣明宫的事情今后长宁宫都一并帮忙处理了,可见在皇后娘娘心里,娘娘还是有那么一席之地的,所以有些事情娘娘别这么直接说,若是皇后娘娘知道,怕是要觉得伤心。”
江画听着这话便点了点头,道理她是明白,徐嬷嬷的提醒也是恰到好处。
午后时分总是让人倦怠。
江画描了一会儿绣花样子便觉得眼皮子打架,索性就直接换了衣服上床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