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露出了宽和的笑容来,只叹道:“那又要怎样?你不过是个小姑娘,做错事情是人之常情,难道还要喊打喊杀么?宫中这么大,我并非是容不得人的人。”
是了,上辈子也正是这样,皇后并非是容不得人的人,所以就算她上辈子那样被认定为心怀叵测,也好生生地在宫里过着日子,在皇后还在的时候不曾被亏待,在皇后去世后也生下了皇子,还能把皇子李俭养大成人。
想到这里,江画忽地只觉得自己站在皇后面前都有些无地自容。
和皇后相比,她相差太多了——天与地,云与泥,从涵养到气度到眼界,方方面面全是差别。
她甚至觉得自己方才想的那些,就是活生生的小人之心。
“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皇后温柔地笑着叹了一声,“我知道你这两天也过得惶恐,人之常情罢了。在宫里无论如何比在宫外过得舒坦,至少不用为了银钱发愁,你便安安心心在宫里,起码这辈子是无所忧虑了。”
江画抿了抿嘴唇,她想到了将来,也想到了她已经经历过的过去。
如果还留在宫里,会是怎样呢?
把上辈子经历过的事情全经历一遍?
可她是想出宫的,因为她根本也不想把上辈子经历过的那些再来一次,就算这次她没有自带一个立场,她也不想在宫里。
的确在宫外会为了银钱发愁,可她是自由的,她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带着弟弟到处为了银钱做小工的时候,那时候是困苦,可却没有这些思想上的负累。
与人勾心斗角,琢磨人心善变,就只看这两日短短的变故,她就已经再次认清了现实——要不是她两辈子经验加起来,她怎么可能忽然琢磨出皇后与娘家不和这样的事情?她留在宫里,将来皇后要是仍然与上辈子一样丢了性命,她还不是最后只能依附着贵妃,然后凄惶地过一辈子?
这种日子她不想过。
不过……她是不是有机会能让皇后不要和上辈子一样命运?
虽然上辈子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她记得的不太多了,但如果认真回忆一下,也能想起一些大一些的事情,如果能让长乐公主不发生意外,那么皇后是不是后面也不会生那一场大病,接着后面的事情都能发生改变了?
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皇后,只见皇后是在淡定地吃着饭菜的。
注意到了江画的目光,皇后好笑地看向了她:“不吃饭,看我做什么呢?难道你想叫个侍膳宫女过来给你夹菜?”
江画急忙摇头,她想了一会自己方才想的事情,大着胆子问道:“娘娘……那我以后可能出宫么?”
“圣上会宠爱你的。”皇后放下了筷子,淡定地看着江画,“你应当能留下子嗣,等到将来你生下的孩儿长大了,有了封地,便能接你出宫,去到封地上与他同住。”
“……”江画被这话噎住了,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
“都已经是淑妃了,便不要想那些不应当想的事情。”皇后宽容地看着她,“无论如何,这算是你与圣上之间的姻缘,就算之前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但结果已经如此,无法更改。”
江画低下头想了一会,知道出宫这事情暂时是不用多想了,至少现在,在皇后这里,她不太可能说动皇后放她出宫去。
“画儿,你只记得,国公府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皇后认真地说道,“你要做的就只是伺候圣上,若能生下一儿半女最好,将来我会给你抬位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画忽然心头一凛,还抬位分,能抬到哪里去?
总不能直接把贵妃给拉下来,让她顶上去?
或者是在贵妃之上再来一个?
她感觉想把自己方才觉得皇后是个宽和天真的好人这个想法从脑海里面抹去了——皇后也许是个宽和的好人,但并不是个天真又毫无算计的人,她宽和是因为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又身居高位,所以觉得并不需要计较那些小事情和小人物而已。
第9章 梦魇、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在长宁宫吃了一顿晚饭,江画觉得自己吃得简直是食不下咽,坐在肩舆上没多久就觉得肚子空空荡荡其实还是饿着的。
她一时间都有些不知道是如上辈子那样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还是像现在知道了一些事情,接着就迎来了更多无法想象难以预测的事情比较好。
她预想中的出宫,似乎离她特别遥远。
似乎是因为身上已经有了淑妃这个位分,她从名分上已经归属为了皇帝李章的女人,所以她已经没有机会从宫中离开了。
只是——她就算要自我安慰说这辈子好歹已经有了个好的开局,也无法安慰自己说安分呆在宫里做个淑妃就足够了。
她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如果安分做个淑妃之后的所有命运,那就是等着宠幸,等着怀孕生子,然后等着自己的儿子将来有出息,等着将来有一天儿子能有个封地,把自己从深宫里面接出去。
她这辈子也还是没有凭依的山野出身,她也还是给不了自己的孩儿任何帮助,所以极大可能,她或者还要和上辈子一样,奉献十几年换得一份埋怨,最后母子俩谁也不痛快,彼此都伤怀。
何苦要这样呢?
她现在出宫,以她现在年轻貌美,找个同样年轻的男人一起成亲过日子,就算不怎么富裕,就算将来还可能要吃苦挣钱,但她自在而没有束缚,她不用被动地等宠爱,不用去和人争,不用费尽心力去琢磨别人到底想什么,她的日子就会变得非常简单而快乐。
这么想着,便只觉得有些颓丧。
她都在想要不要直接换个内侍宫女的衣服从宫门混出去拉倒,但——她扫了一眼跟在身后那浩浩荡荡的仪仗,从举着华盖到捧着各种物事然后到跟随其后的宫女内侍们,她现在刚封淑妃,算得上是正如日中天,伺候的人便是这样多,平常就算她在宫里走一走,后面也七八上十个人跟着,她没有那个机会去混出宫外。
要是是上辈子后来她在宫中无人问津时候,那倒是有那么一丝可能,那会儿她身边配备的宫女虽然还是有那么多,但是她们没有那么上心,倒是有点缝隙可钻。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很快振作起来了——她不用急,出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她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说服皇后。
至少她是重活了一回,许多事情就算她记忆模糊但也是有迹可循的,她可以获得皇后的信任,然后获得出宫的可能——名正言顺,不用躲藏的出宫,甚至还可以为她出宫之后的生活换得一些筹码的。
徐徐图之吧!
江画这么想着,倒是觉得肚子咕噜噜又响了两声,有些想叹气。
先不管出宫不出宫,这会她倒是有个很明显的难题,她刚刚从皇后的长宁宫出来,还特地是去用的晚膳,要是她回到宣明宫又叫了点心吃食,那岂不是是在说皇后冷落了她,连吃的都不给她吃好?
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皇后就算再怎么宽和不计较,听到也会不舒服的吧?
烦闷地揉了揉肚子,江画决定等会喝点水就直接去睡觉。
大约是因为睡前喝了太多水的缘故,这一晚上江画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间她做起了梦,梦见的是她上辈子已经为了儿子李俭吞金之后的事情。
她看到李俭在她灵前流下了怨恨的泪水,甚至咒骂了她,恨她为什么在这时候、这样关键的时候吞金,害他需要为她在家中服丧。
怨恨,仍然还是怨恨。
不知这是上辈子真的发生过的事情,或者只是她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结果。
在梦中她想与李俭说话,她想说,就算现在服丧了,可避过了那些风雨不好吗?
但她努力地开口,甚至想要大声咆哮,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去了,她说的任何语句,李俭都听不到。
于是她徒劳地跟着李俭,看着他如困兽一样在家中转来转去,她忽然又仿佛回到了当初酸涩的过去。
也不知梦境中的时间是如何飘忽颠倒,忽然有一日外头李俭又纠集了许多人似乎想要去做什么,她跟了上去想要看个究竟,就在这时,接着便是情景转换,她回到了上辈子的宣明宫中,又看到李俭跪在地上哭泣。
中间发生了什么?
江画茫然了一瞬,就看到外面有内侍捧着一杯酒进来了。
毒酒!
她着急地想要拦下来。
但这时她似乎被什么给挡住了,她没法上前,只能看着李俭把毒酒饮下,然后不过多时就扑到在地上,七窍流血。
惊惧和愤怒一齐袭上心头。
江画想要上前去把李俭拉起来,却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在喊她。
“娘娘,娘娘醒醒。”
是碧桃的声音。
“快去请太医来,娘娘这是被梦魇住了。”
还是碧桃的声音。
这是梦吗?
所见是梦吗?
江画忽然清明了一些,她努力睁开眼睛,朦胧间她看到碧桃焦虑的脸,还有外面依稀泛白的天光。
可她觉得眼皮沉重得很,想要睁眼都完全睁不开。
“娘娘,娘娘快醒过来。”碧桃喊着。
“不要慌,刚才娘娘不是睁眼了一会?”这是徐嬷嬷的声音,“太医也要来了,这一大清早,还是不要惊动太多人为好。”
江画能听清楚她们说的话,她也非常赞同徐嬷嬷的意思,不过是个梦,有什么必要要去喊太医呢?
她已经醒过来了,只要她睁开眼睛就可以。
只是为什么眼皮如此沉重,她怎么也睁不开?
为什么眼前就是李俭跪在宣明宫里一动不动的样子?
孩儿啊,你是怨恨为娘生了你,追到现世来告诉我,不想要这份母子缘分么?
江画心中酸涩,她感觉自己连哭也哭不出来,似乎是吞金时候泪水流尽,似乎是当初的感情消磨太快,现在剩下的全是涩意和无奈。
耳边一片乱纷纷,似乎是太医来了。
她感觉有人拿着什么尖锐的玩意儿在她手上扎了一下。
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再接着,手上又被扎了两下。
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带喜色的碧桃,背着药箱的太医,还有在一旁长长松了口气的徐嬷嬷。
第10章 胡言、胡言乱语!一派胡言!
“娘娘终于醒了!”碧桃挤到床边来,担心地看着她,“娘娘被梦魇着了,把奴婢们都吓坏了……现在娘娘觉得可还好?”
江画下意识先抬起手看了看刚才刺痛自己的是什么——银针——然后她才点了点头:“做了个噩梦,好不容易才醒过来。”
这时,外面有人进来通传,说是皇后过来了。
江画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看,想要坐起来,却被一旁徐嬷嬷按住了。
“娘娘才刚醒,先不要挪动。”徐嬷嬷稳重地说道,“奴婢带着人出去迎着皇后娘娘。”
一边说着,徐嬷嬷便让碧桃留在这里陪着江画,然后自己带着一行人还有太医到外面去了。
从这样一场梦中醒来,江画只感觉有些不真实,她重新躺在床上,又忍不住去看自己还插着三根银针的手。
这是她的手,不是她上辈子已经有些苍老的手。
这是刚刚封了淑妃的她,不是十几年后为自己生下的李俭心力交瘁最后吞金自尽的她。
外间传来向皇后行礼的声音,还有皇后王氏询问太医以及徐嬷嬷情形温和的声音。
接着便是脚步声朝着寝殿而来,江画抬眼,就看到皇后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并没有掩饰过的关心和担忧。
“我听太医和徐嬷嬷说过了。”皇后走到了床边,看着她还在看手,不由得笑了笑,“这银针不会留下疤痕,不必多看了。”
“是……”反应迟钝,江画过了一会儿才把手放下来,一旁的太医急忙上前来给她拆针。
“一会儿开两副安神药,喝下就没事。”皇后说道,“被梦魇着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必放在心里,不过一场噩梦而已。”
江画点了点头,尽管现在醒过来,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与现实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朦胧的纱,总有些不真切。
皇后还活着……是的,现在还是她刚封了淑妃的时候。
“好好休息,等会让人伺候你喝了安神药,再睡一觉就好了。”皇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梦都是假的,知道吗?”
梦是假的。
江画忽然一个激灵,仿佛眼前的那层薄纱被划开了,她看向了皇后,嘴唇嚅嗫了一会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梦是假的吗?
她只觉得方才她做的梦是真的。
就好像是她重生过一次一样,她所见便是真的。
她看到了将来发生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生下的孩儿最后没能够逃过夺嫡的那一死。
她忽然想告诉皇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告诉她后来长乐公主没了,她自己也没了,太子没了,就只剩了吴王。
但话到了嘴边,她还是咽了下去。
不能说。
这些怪力乱神的话,这些不祥的话,这些话说出来,会给她惹来杀身之祸。
皇后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想说什么?还是想喝水?”
这边皇后说着话,那边徐嬷嬷便捧了水杯上前来。
皇后亲自接了水杯,又扶着她坐起来,把水喂到她嘴边:“是昨天的事情把你吓到了吗?是我的不是,你年纪小经历过的事情也少,那些话你听了,难免会想太多。”
皇后亲自喂水,江画诚惶诚恐了,她急忙喝了一大口,又差点把自己给呛到,好半天才把水都咽下去。
“那些事情你不必多想,我会有安排,你照做便是了。”皇后温和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这么漂亮,将来会有个好前程的。”
“但是娘娘……我想……”想到梦里李俭七窍流血的惨状,江画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娘娘……我不想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