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凛月的目光停顿在他的背影上,在他那些模糊的痕迹上流转,呼吸一紧。
花月臣慢步走出几丈,而后停了下来,他的双手攀上肩头,捻着衣角缓缓往后背褪去。他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伴随出现的是具体、清晰的伤痕。
潋滟的水光爬上他的后背,在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上闪烁着。
是烈火、是雷电、是刀剑、是野兽……
他的后背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一道道痕迹刺痛着双眼。
“宫主……”
沈凛月呼吸一紧,下意识眼睛发酸。
满目所及皆是痛苦与无力,是挣扎与失望,每一道伤痕都是这世间罪恶的象征,印刻他的肌肤,永不消褪。
无法想象,这数百年间,他有多少次置身生死之间,他要承受多少痛苦。他流过多少血,流过多少泪,他有多少次挣扎在善与恶念之间,又有多少次放下屠刀,选择接受这一切……
若非亲眼所见,怎敢感同身受?
沈凛月心间隐隐发疼,呆滞的目光模糊了她对花月臣的认知,他是魔头?反派?还是只是一个心怀善意的孩子?
脚步不自觉向他走去,层层涟漪涤荡在胸膛,击碎成模糊破碎的水花。她的眼眸紧紧盯着他的后背,指尖缓缓抬起,终于触上他的皮肤——崎岖的、可怕的表面。
“宫主……”沈凛月轻轻呼唤,声音带了丝颤抖的尾音。
花月臣舀水的动作停了下来,微微侧着脸,以余光捕捉后面人的些许轮廓。他似是淡淡笑了一声,柔声问:“殿下怎么了?”
沈凛月些许失神,顾不上回应,指尖在他后背停顿了一瞬,而后慢慢将整个手掌贴合了上去。
触摸的感觉无疑是震撼的,每一道深浅起伏都在掌心清晰地描摹刻画着,撕裂、破碎、炙烤,都曾发生在他的掌下,那样真实具体。
她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下来,眼睛也呆呆忘了转移,直到酸涩的感觉由鼻腔蔓延至泪腺,浅浅的水光在眼眶兜转。
她又何尝不是害他的那一个。
“宫主……对不起……”
掌面轻轻摩挲,心犹愧疚,从恶念在她脑中滋生的那一刻起,她已对他不起。
“殿下。”花月臣柔柔唤了她一声,缓缓转身与她正面相对,“殿下怎的又说对不起了?殿下还在害怕那噩梦么?”
瞧见她朦胧的双眼,花月臣神色微变,稍显忧心。他一手拉着沈凛月的手腕,一手轻抬将玉指抵在她眼角轻轻拭泪。他低下脑袋近距离看着她的双眸,指尖摩挲她的鬓角,柔柔安抚。
“殿下别害怕,噩梦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朝她微笑,温柔平静。
“疼吗?”
沈凛月呆了半瞬忽而发问,长睫微颤着与他视线相迎,忽而又自觉有负视线闪躲,匆匆避开他的对视。
花月臣明白她说的什么,心间一动,犹似一份安慰沁润心田,抚平他的不甘与委屈。他笑着轻抚她的脸侧,将颊边的水滴拭去,静静看了她半瞬。
“不疼。”
他的语调十分柔软,低沉的嗓音颇具磁性,入耳犹似一阵春风,抚慰了心绪。
他握紧她的手,细心安抚说:“殿下不用担心,陈年旧伤不必挂怀,黑暗的时光已经过去,如今我已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这世上已无人能伤我了。
它们虽然看起来丑陋,但是已经不疼,你瞧我如今好好地站在你的面前,不是吗?”
好容易干了一些的眼眶再次湿润,不知觉眼梢泛红,鼻子发酸。沈凛月生来便是心善的,心怀悲悯,易于感伤,花月臣越是表现得不在乎,语气越是平静无澜,她的心越是窒息作痛。
自责的情绪亦变成一种折磨,叫她难过,眼睛便不听使唤表现了出来,濡湿面颊。
他的指尖再度贴上眼角,触着皮肤轻轻拭泪。他的神情稍显失落,也似感伤。
“殿下怎可轻易为我这魔头落泪,花月臣怎受得起?我怕是没有这份福分享受殿下的关怀,唯愿安心守护,护你周全而已。
殿下一落泪,我的心也会疼,我不愿殿下为我感伤,殿下莫要再惹我牵心了。”花月臣抚了抚她的鬓角,声音再度温和:“殿下莫再哭了,可好?”
明明是柔缓的语气,明明是平淡的话语,却在心底掀起涟漪,层层击打着心窝深处。
他的卑微与认真触动了她心中的柔软,犹如金色阳光照射下来,令她心中的恶念与劣性无处躲藏。忽觉他似心怀悲悯无上的神,宽宥了她的恶性,也容许着她的乖张恣意。
可他明明不需要如此。
他站在世间武力的顶端,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可以轻易决定他的命运,却偏要将她奉在心上,以礼相待。犹似猛虎娇护着一只白兔,放下了杀戮,放弃了征服,只剩下安静与守护。
她是被花月臣眷顾着的那一个。
“宫主……”
双眸再度淹没,模糊了她的意识,换来无限纷乱的心绪。
愈被看重愈使她懊悔,便越发拘泥于辜负与歉疚。在他温柔的眸海里,她陷落了下去,眼睛越发酸涩,最后如雨磅礴,身躯也开始微微颤动起来。
她忽的掩面哭泣,声音哽咽:“对不起……我……有人让我伤害你……对不起……我自私地隐瞒了这一切……昨夜我去你的寝殿,不是因为做了噩梦,而是……而是去杀你的……”
似乎寻着发泄的口子,她的情绪一拥而上,透过她的五官、肢体表现出来,情难自抑,几乎喘不上气。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沈凛月哭喊出声,随着眼泪的倾泻,她心底的压抑终于释放出来。她哭得像个孩子,几乎面目狰狞,她抓住花月臣的手臂,朦胧着望着他的双眸。
下一秒一双臂弯将她圈入了环抱,她的脸颊结结实实和他的胸膛撞在一起。温热的肌体隔着薄薄的素衣相贴,她侧着脑袋伏在他的心口,听着他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忽觉那般安逸,忽觉那般欣慰。
“殿下别怕。”花月臣将她抱紧,双臂搂着她的肩膀,掌心轻轻抚摸她的后背,面颊贴在她的发端,“殿下别怕,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殿下也不愿意这样,你最终没有杀我,不是吗?”
氤氲的水汽在周身缭绕,伴着两人的呼吸游移在肌体之间,平添几分朦胧绰约的美感,也为这场拥抱多添几分旖旎缱绻的微妙感。
花月臣轻轻道:“殿下不必挂怀,我如今好好站在你的面前,殿下没有对不起我,不许这样自责。殿下有心保全我的性命,受人所命却终究还是眷顾了我,花月臣感动不已。
我是生于黑暗的人,殿下却是光,给了我希望。这些时日已叫我不枉今生所活一场,这份恩赐,一直会铭记在我心间,一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音调越发虚浮,到最后如棉絮缓缓落在耳边,温柔得那般小心、无力。
感觉到他的体温稍稍降低了一些,于温热的池水中轻易察觉。沈凛月止了哭声抬眸看他,忽觉他的脸色微变,似乎忽然间憔悴些许。
水汽蒸着面庞,他却不似他那般泛红,偏生虚白了些。
“宫主怎么了?你的身子……”
他的嘴角不经意抽动,微敛神情淡淡一笑,“殿下无需忧心,我自无碍。殿下可沐浴好了?白龙已在那侧等候,殿下随我回岸边去吧。”
沈凛月将疑地点了点头,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抬手抹了抹泪痕,收拾收拾狼狈的样子,随花月臣向岸边移动。
她时刻注意着他的举动,不时看看他的脸色,有了前日他倒在梅园的经历,以及得知他身负秘密之后,沈凛月更加警惕了些。
她亲眼见过他狼狈的样子,知道这是连花月臣都不能为力的事,心忧犹甚。
沈凛月伸手去牵花月臣的手,他却有意躲开,加快脚步与她拉开一步距离。
他的身子似乎突然有些颤栗,迈步的时候可以察觉他的动作僵硬了些许。
温泉浸浴遗留下的红色正迅速从他身上褪去,转而变成浅淡的白色,好似突然没了血气。他的发丝亦突然有了白色结晶,如布了一层寒霜。
“宫主!”
沈凛月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却突然发觉已甚冰凉。
愕然的瞬息,他的身子已挣开了她的手,扑通一声摔进了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花月臣: 喜欢殿下是我无上幸福的事,请殿下允我这份荣光。
第16章 帮你暖身
沈凛月匆匆将他从水中扶起,紧搂在怀,皮肤的凉意透过素衣传递而来,叫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心弦骤然紧绷起来。
花月臣四肢无力,面色雪白,连双眼都变得混沌无神。他止不住地颤栗,肢体也忽的僵硬,犹似突然间冰封入骨。
“宫主!宫主你怎么了?你别吓我,你的身子怎的如此冰凉?是不是它又开始发作了?到底是什么啊,非要瞒着我吗?”
沈凛月克制自己想要发抖的冲动,臂弯将他的脑袋兜起,以使他浮出水面。她亲眼看见他的发端冰晶凝结,迅速蔓延到脸上,如一层寒霜笼上面颊,将他封冻。
“你到底在瞒我什么?”
沈凛月温热的双手抚摸他的脸颊,温度将冰晶融化,可是一旦手掌离开,便又重新结成冰霜。
他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意识模糊已无法自救。只要他还身处水中,只要他的身上沾上水渍,便会化成寒霜,将他冻结。为今之计须得快些回岸,蒸干衣裳,为他保暖。
“宫主别怕。”
沈凛月抑制哭腔,不让眼泪再度遮挡视线,她一只手搂着他的腰身,一只手揉搓他的面颊,护着他的身体缓缓朝岸边走去。
花月臣已无法行走,即使沈凛月费力拖拽,仍行动缓慢,最后只得将他背在背上,奋力而行。
“宫主别怕,会没事的,你再坚持一会儿,我们这就上岸,我们这就回去。你看啊岸边如此近了,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透骨的寒意从她背上传递,即使身子还浮在温热的水中,仍不敌寒意袭人。沈凛月的身子不由颤栗起来,唇齿击打发出紧密的声音。
“殿下……”
花月臣的脑袋伏在她的肩上,借着她肩窝的温度维持些许神智。他微微摇晃了几下脑袋,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呼唤着她。
转瞬之间,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得骇人,双眼无力强撑着一丝缝隙,不舍将她从视线抽离。
冰晶由发丝爬上后背,随着水位的降低,将他裸露的部分冰封起来。陡然间虚浮至此,脆弱到连呼吸都似乎要停滞,好像指尖一触他就会破碎,幻成泡影。
沈凛月的声音再度哽咽,压制不下:“到底是什么,你到底在隐瞒我什么啊?为什么明明很痛苦,明明这件事与我有关,你却宁肯自己煎熬,也不肯告诉我?”
“你到底怎么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肢体越发冰凉与僵硬,容不得她有半分迟疑。沈凛月快速将他背回岸上,直奔龙车而去,白龙已在等候,待她将花月臣背入车厢内,便疾飞而回。
沈凛月与他倚靠在一起坐着,所幸系统予她原身的灵力,依靠宿主的记忆,她尝试着使用灵术,几番尝试终于使得一道火咒,迅速蒸干了他的衣裳。
沈凛月将他的外衣披上,紧紧裹着缝隙,而后拥入怀中,以胸膛温热暖着他的躯体。
冰霜终于不再凝结,在她怀中他的面色也微微好转,只是支撑不住意识,一会儿便在她怀中沉沉而睡。
“宫主安心睡吧,别害怕,我护着你,不会再冷了。”
……
再回寒月宫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白龙拉着车架停在宫殿上方,沈凛月便御风而下,匆匆将花月臣送回寝殿。
屋内依旧温暖,空气中淡淡花香经久不散,依然沁润心脾。她将花月臣放在床榻上,将被褥严严实实遮盖住他的身子,再贴心使了个幻术,令屋内温度升高些许。
她坐在床沿,低眸瞧着花月臣,细细观察着他的变化。瞧了一会儿,忽然发觉屋内的暖意好似并无甚用,他的眼睛虽闭合着,却不时颤动长睫,冷意不散睡不安稳。他的脸色也仍苍白,唇瓣轻微哆嗦,显示出受寒那般的青紫色。
沈凛月抬手触摸他的额头,被冰凉触感激得收手,自知若放任他自己好转,怕是不知何时,只好将被褥掀开一角,快速钻了进去。
花月臣身子微微发颤,于被中瑟缩,沈凛月便将他搂在怀里,以胸膛温热他的躯体,双臂护着他的身子,双掌在他后背轻轻揉搓着。
沈凛月犹似一个小火炉,花月臣本能地朝他靠紧,几乎面颊相贴。似乎做了噩梦,他眉头紧蹙神情不安,嘴里不时咿咿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双手也不安地轻颤着,最后绕过腰身也将她抱紧。
“宫主别怕,我陪着你呢。”沈凛月在他耳边轻轻说着,轻抚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在她的温柔呵护下,他的情绪渐渐稳定,终于睡得安稳。
雪域总是静谧的,一整日也听不见什么声响,冰寒天气最易惹人困顿,沈凛月守了他许久也有些乏了。
好在他的体温渐渐回升,眼见着他的脸色好转起来,她的心也终于放松些许,便被那暖意混沌了意识,不知不觉睡了下去。
……
空气阴寒,牢狱黑暗,腐烂恶臭的气息弥散着每一处角落,充斥鼻腔,勾起一阵呕欲。
黑暗的空间里,微微火光照亮着一道人影,隐隐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身上点点寒光闪烁,原是一道道玄铁锁链缚在他的身上,将他牢牢禁锢在刑架之上。
他瘦削的身形只着着薄薄一件红衣,满身尽是长鞭、刀剑、兽齿遗留的痕迹,那身衣裳也尽被撕扯成破败污浊的碎块,剥离躯体,几乎摇摇欲坠。
他的嘴角流着血,裸.露的胸膛上皮肉绽裂,犹如一盏盏血色花朵在他身上盛放,化作无限刺痛。
花月臣意识不甚清醒,只是仍在呼吸,些许气息吞吐,在冰寒空气里化成一团白烟。
非人的折磨刚刚过去,铁鞭、野兽一拥而上,划碎他的皮肉,啃断他的筋骨,几乎将他拆成碎块。
他几度昏厥过去,意识陷入无限混沌,大脑亦沉重到让他分不清是生与死,只觉虚无缥缈。
他以为这一次是他的生死劫,他以为他的生命将在此刻终结……
直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贴上他的下颌,缓缓将他的脑袋抬起;直到她纤细的玉指探入齿关,将一粒苦涩的丹药延入他的咽喉;直到他听见那少女温柔亲切地呼唤他的名字,他才愕然惊醒半分神识,确定面前的虚影幻象。
“醒醒,花月臣……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