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渊无奈,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柳焕和柳璋对柳韶光确实是疼惜万分,尤其是在京城为官的柳璋,得了空就往永宁侯府跑,要不是怕住进永宁侯府叫旁人看轻了柳韶光,柳璋真能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搬进离柳韶光最近的院子住着去。
朝中也不是没有说酸话的,尤其是文官那边,没少暗讽柳璋攀附权贵没有文人清正孤高的气节。柳璋却都不以为意,旁人的风言风语干他什么事,要是傻不拉几地为着体现自己的风骨而疏远了自己的亲姐姐,他这书就真的读进狗肚子里了。
柳焕更是大手笔,每年年节往永宁侯府送的厚礼,千百年的簪缨世家见了都眼馋。
当然,柳韶光也不是个只会享受不知付出的,给的回礼也都是有分量又有面子的,更有许多御赐之物,叫柳家在江南地位绝不输官宦人家。
便是知府见了柳焕,也要客气两分。
徐子渊当然知晓柳家兄妹感情深厚,上辈子还为着柳韶光对柳璋过多的关怀暗暗生闷气,现在看着柳焕为了柳韶光不惜得罪自己,气恼之余也觉得欣慰。柳韶光对家人的一片亲情,从未被辜负过。
这种兄弟姐妹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徐子渊从未感受过。回想起来的,也不过是早夭的兄长对他的厌恶和毫不掩饰的恶意,还有便是母亲崩溃的哭喊和那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见柳焕面色冷肃,毫不畏惧地看着自己,徐子渊忽而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笑容,轻声道:“柳大哥在担心什么,我都知道。你放心,这一路,我不会再有任何逾矩之举。商队行商不易,你也不必为此负气回府。”
见柳焕还是不为所动,徐子渊心下一转,张嘴又道:“请封皇商之事,我上表和我父亲上表,分量可大不相同。”
“另外,你们匆匆回江南,没了镖师护送,一路上到底不太放心。你走南闯北惯了,旁人也受不住。”
一番软硬兼施,柳焕的眼神终于有了片刻迟疑,见徐子渊一脸诚恳,柳焕踟蹰良久,最终缓缓点头道:“那便依世子所言。”
徐子渊眼中泛出一丝笑意,彬彬有礼地送柳焕出门。
柳韶光得知他们的对话,面上淡定自若,心下却破口大骂:徐子渊这话这是在糊弄谁呢?还他上表和永宁侯上表分量不一样。这话倒是不假,但在景元帝心里,徐子渊的分量可比永宁侯要重一些。心腹重臣,和先帝留下的老将,远近亲疏还用说吗?
也就是欺负柳焕不知道内情罢了。
柳韶光真是气笑了,没想到徐子渊那个沉默寡言的性子,竟然还有扯谎糊弄人的一天。
不过,柳韶光也不想柳焕现在就打道回府。一是柳家这次确实伤了点元气,能多回点本就回点,苍蝇腿儿也是肉,积少成多,家产都是这么攒下来的;二嘛,北疆军的人情,只去粮草和亲自运粮到前线,将士们受的恩惠可不一样。
上辈子正是因为这点,柳焕和将士们来往的都不错,喝了几回酒,感情便上去了,日后柳家商号来北疆做买卖,从未碰到过任何麻烦。
双方达成默契,柳韶光乖乖地跟在柳焕身后,徐子渊也恢复正常,再没有那晚的失态之举,除了偶尔看向柳韶光的目光外,连话都不曾对柳韶光说一句。
柳焕勉强放下一半的心,暗暗决定,到了北疆后,将粮草交由永宁侯便尽快返程。
这么多兵士护送,路上再也没有不长眼的东西作乱,北疆军和刘指挥使领着的军队不同,刚刚在战场拼杀过几次,浑身的铠甲都透着血意,警惕之下看向人的目光都令人胆寒。
有这等宛若狼群般的士兵在,便是猛兽都觉得危险。
柳韶光小心地保持着男子装扮,不再冒头。反正徐子渊也是重生回来的,北疆战况,他比谁都了解,也用不着柳韶光再操心。
话说开了还有这点好处,原本柳韶光还想着提醒一下徐子渊要小心胡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免得中了敌人的埋伏,永宁侯还身受重伤,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现在看来,都不用头疼该怎么和徐子渊说,他自己应该早就做好了打算。即便永宁侯对他不甚亲厚,那也是他亲爹。
这一路上,再也没有其他波折。让柳韶光好奇的,便是那位山匪头领。
上辈子他确实出现在了江永怀身边,到底是左都御史有问题,还是江永怀有问题呢?
亦或者,二者都有?
柳韶光一时间也无法判定,只觉得前世某些事仿佛笼罩在烟雾之中,看不明白,如今冷静下来想想,有些事情怕也不是自己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
只不过瑞安将山匪头领看得严实,柳韶光也不好去打听消息。
瑞安自然是知晓柳韶光的身份的,也很是清楚徐子渊的心思,待柳韶光分外恭敬,见面都微微低头,全然没有在旁人面前的傲气。其他人看在眼里,同样对柳韶光尊敬几分。
偏生柳韶光早就习惯了瑞安对她这般恭敬的态度,并没有发现这其中的不妥之处。柳焕倒是看得明白,却不想在柳韶光面前点破此事,免得柳韶光反倒又想起徐子渊的好来。
柳焕也只能暗暗咬牙,对徐子渊这种偷偷摸摸的小心思很是唾弃。
到了北疆,永宁侯竟亲自领兵前来接运粮草,见了柳焕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豪爽笑道:“好小子!都是我锦朝的大好儿郎!”
柳焕一个不察,险些被永宁侯一巴掌拍在地上,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形,惹得永宁侯哈哈大笑,“身板还得练!”
柳焕无奈苦笑,抱拳道:“柳某是生意人,自然比不得将士们勇猛。”
“那都能练!”永宁侯大手一挥,“你走南闯北做买卖也得有个好身板,正巧这些日子休战,可以让将士们陪你在演武场上练练。”
柳焕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轻咳好几声才推辞道:“多谢侯爷好意,不过将士们久经沙场,疲惫不堪,应该好生休息准备来日再战,便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永宁侯又是一笑,抬手示意众人将粮草运进仓库,自己上前开了一袋粮,见里面都是白花花的精米,神情更加满意,看向柳焕的目光又亲近了几分,“你们倒是个实诚的。”
柳焕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拉好感的机会,当即抱拳,严肃说道:“将士们征战沙场保家卫国,柳家虽是商户,也敬重迎敌的英雄。既然捐粮,定然也要给将士们最好的精米,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打胡狗!过几天还有五千头羊会到北疆,并三千匹骏马,全都交由侯爷,就当是提前为大家庆功了!”
众人听了,顿时高声叫好,喜气洋洋地将柳焕等人迎进了城。
柳韶光对凉城并不陌生,上辈子她还亲自登上城墙迎敌,同百姓将士共进退。现在故地重游,见了熟悉的场景,难免觉得亲切。
凉城民风彪悍,不比江南秀丽精致,街上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身高八尺的大汉,便是妇女,身量也比江南女子高挑些,五官更为深邃,爽朗大方,见人便是三分笑,爽朗又耿直。更有孩童爬上爬下跑来跑去到处玩闹,摔了一跤也不哭,起身拍拍灰又同伙伴们玩在一处。有打架的,大人也是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热闹,有那童心未泯的,还乐呵呵在一旁鼓掌叫好,时不时指点一番,“狗剩去挠他痒痒。”
“哎呀猫蛋你倒是躲呀!傻乎乎挨揍怎么行呢?”
……
除此之外,还有四下热闹的叫卖声,吆喝不断,很是热闹。
便是见了这么多的士兵,百姓们也见怪不怪了,凉城驻军多,城外就是北疆军大营,城内每天都有士兵来来回回巡逻,百姓们早就习惯了,也不好奇。便是有认出永宁侯的,也不发怵,乐呵呵地同经过的士兵打探消息,“这是来了什么大人物,侯爷亲自去迎人?”
那士兵也不恼,同样高高兴兴地回道:“那是给军队的粮草到了。”
有吃的谁不高兴呢?这位士兵近来也只是勉强吃饱,想着粮草补给已经到了,更是安心,便是再去上战场也有了几分豪情。
其他人这才明白,原来是运粮的队伍到了,怪不得永宁侯亲自去迎。
再一看,嗨呀,除了穿着铠甲的士兵外,还有穿着寻常衣裳的普通人呢。瞧着秀秀气气的,不像武将,倒像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难为他们能吃这样的苦,一路送粮到北疆。
然后一打听,嚯哟,了不得,这是柳家商号的少当家和他族弟,现在到的粮草,全都是柳家捐的,整整一百万石呢!
顿时,凉城百姓看向柳焕和柳韶光的目光简直就跟看亲人似的:柳家商号,义商啊!当家的都是大好人!
凉城内也有柳家商号的分号,顿时与有荣焉,拍着胸脯骄傲道:“那是,我们柳家商号,本本分分做买卖,最是踏实不过的!当家的待我们这些管事伙计也好,有良心!不然你们看看,天底下的富商那么多,怎么就我们柳家商号捐了粮草呢?”
百姓们一听,是这个理儿,当即拍板道:“柳家商号是厚道的生意人,以后咱们有什么东西要买要卖的,都先紧着你们商号。”
“那敢情好,我就先谢过各位父老乡亲啦!”
柳焕听着两边隐隐传来的夸赞声,心中同样豪气万千,虽然出了那么多银子很是叫人心痛,但见了凉城百姓对柳家商号的善意,柳焕又觉得那银子花得也算值当。
就当是行善积德,为柳家后人积福了。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焉知日后柳家人不会有陷入困境的时候呢?
柳韶光更是眉开眼笑,见人群里有帮小孩子大胆又好奇地盯着她,柳韶光还乐呵呵地对着他们招了招手,那几个小孩脸一红,躲在父母身后,过了一会儿又探出个脑袋继续看着柳韶光。
柳韶光一时间想到了徐长洲,目光便是一暗。
若说这辈子真的要对不住谁,柳韶光也只对不住徐长洲了。她不嫁徐子渊,徐长洲连来到这世上的机会都不会再有。念及上辈子徐长洲的种种贴心,柳韶光顿时心下剧痛,眼角慢慢泛上红色。
徐子渊默默走在柳韶光身边,见她这般神情,眼神亦是一动。长洲……他和柳韶光唯一的儿子,那个孩子身上流着他和柳韶光的血脉,承袭了他们两人的优点,性格模样,都是最为讨人喜欢的样子。便是最不喜欢永宁侯府的人,也很难对徐长洲生出恶感。
那是上苍赐给徐子渊和柳韶光最好的礼物。
柳韶光心下戚戚,冷不丁偏头看到了徐子渊,登时迁怒,“你怎么在这?”
徐子渊往永宁侯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父亲不会想看到我。”
“卖惨也没用。侯爷对你可比…夫人对你好多了。”
“他现在估计更喜欢大哥。”
“那当然,我大哥二弟性子都好,谁会不喜欢他?好在长洲随了舅舅,多讨人喜欢!”
徐子渊眼中便露出了笑意,两人压低了声音你一言我一语,边走边聊,自有一番默契,周身氛围格外和谐,仿佛旁人都插不进去一般。
正和永宁侯说着话的柳焕冷不丁见到这个场景,当即眼角一抽,恨不得现在就跑过去提着徐子渊的衣领叫他滚蛋。奈何人家的亲爹还在这里,柳焕也只能忍了这口气,笑着再同永宁侯客套了几句,而后对着柳韶光一招手,向永宁侯说道:“这是我族弟,听闻我路上被牵连进了命案,便匆匆赶来找我。”
当下便有副将小声将柳焕和范家的纠葛简单同永宁侯说了。永宁侯当即大怒,“区区一个同知,竟敢对粮草下手,反了天了!”
搁平常,永宁侯也不会插手这样的小事,但是范同知明明知道柳焕运粮去北疆,还敢提什么要将柳焕捉拿归案严刑拷打,那就是在打北疆的脸。不让范同知感受一下北疆军的怒火,其他人怕是都能拿北疆军当软柿子捏一捏了!
永宁侯暗暗记了范同知一笔,决定回去后立马写奏折给景元帝告状,参范原有不臣之心,否则,前线战事吃紧,你在后方动粮草是想干什么?
不仅如此,永宁侯甚至还开始挑徐子渊的刺,“你不是去了江南,竟然还留了这么个祸害?”
柳韶光同情地看了徐子渊一眼,见徐子渊挨训,又觉得可乐,笑眯眯地等着看他如何辩解。
徐子渊却是沉默低头,低低说了一声,“是我疏忽了。”
反倒是柳焕觉得徐子渊颇为无辜,笑着打了个圆场,“世子待柳家很是关心。否则的话,族弟也无法说动何总督出兵护送我们前往北疆。”
“何敬?”永宁侯一挑眉,深深看了徐子渊一眼,而后对着柳焕笑道,“你们运粮来北疆,本就该让朝廷出兵护送。”
“商队都有现成的伙计,再请了些经验丰富的镖师,倒也妥当。若不是因我之故连累了大家,也不必惊动军队。”
“这有什么?你给我们送粮草,我们要是不好好护着你们,到时候将士们都得喝西北风!”
说着,永宁侯又抬手想拍拍柳韶光的肩,嘴上也夸了句,“好小子!”
结果手抬到半空中却被徐子渊拦了下来,永宁侯当即皱眉,便听得徐子渊解释道:“她身子弱,当不得您这一掌。”
柳焕想到自己肩上承受的分量,赶紧点头笑道:“世子说的对,族弟体弱,委实受不住侯爷这一掌。”
永宁侯万分稀奇地看着徐子渊,又上下打量了柳韶光许久,这才乐道:“你竟然也会关心人了?倒是难得。”
徐子渊垂眸不语,柳韶光轻咳一声,心下略觉尴尬。柳焕最不乐意让旁人将柳韶光和徐子渊联系在一块儿,轻飘飘地转开了话题,“不知宜州那边的路可否有胡人作乱?西北分号接了消息,从那边赶着羊群骏马过来,必须要经过宜州。若是遇袭,怕是保不住那么多的马和羊。”
永宁侯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事拉走,不再打量柳韶光,思索了片刻才道:“那边虽然较为太平,但这么多的羊和马,未免太过显眼。若是胡人得了消息,难免会生出歪心思。这样吧,我这就派兵前去接应,让他们太太平平到凉城!”
“如此便多谢侯爷了。”
永宁侯又是一抬手,一副小事一桩不必在意的模样。
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将军府,府内早就备好了酒水点心,永宁侯一声令下,厨房便开始上菜。大盘大盘的羊肉,整鸡整鸭全都端了上来,香飘十里,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呈酒用的也是比人脸还大的海碗,这一碗酒下去,酒量小的当即就得醉昏过去。
柳韶光自然是没那个酒量,柳焕只是推脱她身体弱,喝不得酒,自己则先满上一大碗,仰头干了,全当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