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爷眼下正抬手将拳握在口鼻前,出奇镇定地静静望着眼前的一片杂草。瞧那眼神,大概是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式的沉思。
在沉思片刻后,太上皇爷缓缓吁了一口气,回到卷起车帘的马车上坐下,从一旁拿出了一卷书,卷在手里,避在车阴里,对着阳光默默诵读起来。
新提督眯着眼睛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下,大致判断出是一本佛经。
朝廷失去了这么一位随时随地修身养性研读佛经的帝王,实在是一国的巨大损失。
排开站位不谈,新提督不得不承认,这位推拒了太上皇封号的新武宁王,实在是更适合当一国之君的材料。
哪怕他身为当今圣上的心腹,也难免为此感到神伤啊。
唉……
新提督万分痛心地摇了摇头。
第31章
◎开拔◎
夏和易离家出走的事儿,是直到傍晚才被发现的。
高门大户的人家,小辈里按例都免不了晨昏定省,就拿早晨一项单说,天蒙蒙亮就得守在上房院子里,候着家大人起身、搭把手伺候洗漱、问完安了还得布菜,少不得还得被训上几句话,才能回自个儿院子里过小日子。
泾国公府的规矩,大概齐和外头一样。只说大概齐,是因为小辈的规矩一概不针对二姑娘,她起不来了,今儿说头疼,过几日说脚疼,绝没人去细揪,发展到后来,不必她自个儿告假,自然有夏凤鸣和大媳妇赵氏替她周全,一觉能让她睡到日上三竿。
今儿早膳布菜又没见夏和易,潘氏见怪不怪的,“年轻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许她多睡会儿罢。”
大爷媳妇赵氏笑了笑,没搭腔,接着布了一筷子青笋,心想这婆母真心偏心偏到肘窝子里去了,她怀着身子还要挺着肚子晨昏定省,怎么就没人在意她肚里的孩儿是不是要长身子。
旁的不论,总之夏和易一整日都没出现,也没人觉得奇怪。
一直到傍晚上了晚膳桌,还是没见二姑娘出席,潘氏终于觉着有些古怪了,派人去请。
夏香去了,发现房门窗户都闷得严严实实的,小院里的丫鬟婆子昨儿都得了二姑娘的令,说没她召唤,谁都不许进她的屋。
夏香连忙回来回禀潘氏。潘氏一听慌了神,带着人过去,叫了几个壮实的婆子冲开门,里头鬼影都没一个,只有小方桌上呈了一封信。
“父亲母亲在上,我不愿嫁荣康公世子,为了不叫家里为难,特出去躲避几日。对外请千万别说我死了,等过了这一阵,我还会回来的。勿念。”
“胡闹!”潘氏把信一砸,眼前发晕,“太胡闹了!”
夏凤鸣和赵氏赶紧上前来一左一右扶住她。
潘氏揉着额心,天旋地转将将好一些,就听下人禀报,说公爷身边的长随回来了,有要紧事要呈报夫人。
长随进不来内院,赵氏不悦道:“你们怎么当的差,有什么话不能转达?还得夫人亲去不成?”
那报事的外院婆子只摇头,“说是遵公爷的令,务必要亲口告知夫人。”
那应当是有极为重要的事,多一个人听了,就多一分风险,夏公爷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潘氏扶着赵氏,稳了稳心神,撒开手,将夏和易留下的信折起来放进袖笼里,惯例叫上夏凤鸣,“鸣姐儿随我一道去。”
走在弯弯曲折的游廊里,几步就沁出满额的汗水来。
有年月没这样热过了,除了不知疲惫的蝉鸣,不当值的丫鬟婆子都轻易不出来,府里静谧得可怕。
出了二门,在耳房里见到了人,潘氏还惦念着夏和易,心不在焉地问:“公爷有什么信儿让你捎回来?”
只见那长随疑神疑鬼的,一一关了门窗,才回来低声回禀道:“公爷只命小的带一句话,‘要变天了’。”
潘氏面上的漫不经心徐徐敛了起来,凝成震悚不外露的极端慎重。
一旁的夏凤鸣也发起土色来。
夏公爷说的变天,绝不能是告诉家里要下雨了,快吩咐人把晾晒的衣裳收回来。
潘氏掐着指尖稳住,不紧不慢的语调听上去有几分僵硬,“公爷说没说,是变晴还是变雨?”
“公爷没来得及多说,刚说上一句话,就被厂公们请进宫了。”长随心有余悸地说:“除了各位大人,随从一概不让进,每道宫门都有一重一重的侍卫站班儿,见一个呵斥一个,有随从动作慢了,还有当场扬鞭子的。”
说罢,长随从肩上抖了个包袱,放到桌上打开来,“厂公们说宫里什么都备得齐全,不让公爷往里带随身东西,临时临了的没处放置,公爷让我都给带回来了。”
潘氏扫了一眼,一兜鸡零狗碎的玩意儿,连鼻烟壶都没让往宫里带。
所以真的出大事了。
可泾国公府一点也没听说,她一点也没听说。
潘氏忽然想到前几日几位被突然召进宫的老亲王,怕是就为了这一桩去的。
接二连三经历了天崩地裂,潘氏撑手抵在桌面上,心里乱成一团麻,天爷,现在该做什么?
袖笼里的信轻飘飘落出来,三步一摇,提醒了她,对,要先把夏和易找回来,否则荣康公府那头难以交代。
这时夏凤鸣上来搀住她,温声道:“母亲,二妹妹的性子一向是这样的,今儿突发奇想要出门转转,外头缺这短那的,就厌了,没准今儿夜里就回来了。”
潘氏一听,也觉得是如此,毕竟眼下还面临着换日的大事,阖府上下是富贵永保还是得改吃糠咽菜,不应当说息息相关,更是尽然依附于此。在这节骨眼儿上,府上能分出的精力实在有限。
思及此,潘氏狠了狠心,快步走到门前,对候在门口的夏香说:“你多散几个人出去寻二姑娘,切记,万万不要声张。”
她自个儿拉上夏凤鸣的手,匆匆顺着游廊往外去,边走边另外吩咐下人道:“速速备车,我要上大学士府去。”
*
在车马铺子旁的小巷尽头,夏和易手里握着根刚掰下来的小树枝,和几个下人蹲成一个小圈儿,在地上划来划去做退而求其次的谋划,冷不丁肩上被人拍了一掌。
夏和易惊呼一声。吓得其余四个人一跃而起,凶狠地挡在她前面,“做什么!什么人!”
来人是个掺着灰白胡子的中年汉子,也被他们的阵仗吓了一跳,瑟瑟挤出个尴尬的笑,“别,别,我就是想打听一下,您几位是不是在雇车把式?”
说罢从怀里抖抖索索摸出一张驾驭证来,有年头了,泛黄的纸张,边边角角都磨损得起了花儿。但字迹还能辨认,有名有姓,也有官府的印,瞧着是真货。
夏和易拨开面前的人墙,“您可想清楚了,我们是要去北地,北地您知道吗?离京城好几千里地,少则一年两年的都回不来。”
语气里夹杂着少许狐疑。
“您有所不知啊。”灰白胡子将驾驭证妥善收回怀里,重重叹息道:“我们做车把式的,干最累的活儿,拿最少的钱,辛辛苦苦跑一趟,铺子里要抽走九成。我要是直接跟您做买卖,我一人就能拿十成十,有钱不赚才是傻子。”
听上去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夏和易还欲再问,突然从巷角又钻出一个人来,是个年轻哥儿,从怀里摸出一张相较新得多的驾驭证来,“我也听见了!要不您选我,我年轻,气力壮,搬个东西卸个货物的,都不在话下,您选我罢!”
前头的灰白胡子一下就急了,怒道:“车把式有车把式的行规,你小子不讲先来后到是不是?”
年轻哥儿一把推开他,轻蔑地一笑,“老大哥,咱们都避过车马铺子了,谁还有脸讲什么行规?您要真讲行规,就回铺子里去罢。”
灰白胡子被言语戳中,气得脸都涨红了。年轻哥儿心高气傲,也不服输。
俩人眼见着快掐起来了,一个瘦高个儿不知什么时候没声没响地飘到夏和易身边,俯身低声道:“您瞧,他们打起来了,一个个莽撞不知天高地厚,将来用起来,怕是麻烦大着呢。不如您选我罢!我赶车赶了有十来年了,处事比他们都稳当。”
灰白胡子先发现了这处的猫腻,一边揪着年轻哥儿的衣领,一边冲夏和易大喊道:“您选我,我……我少收您二两银子!”
年轻哥儿见状不甘示弱,空闲的手往长里一捞,一把将瘦高个儿也拉进战局,“我不光少收您二两,我还能一日只吃一顿。”
瘦高个儿一壁躲避着两方的拳头,一壁高喊道:“这样,我少收您三两,两日吃一顿也不是不行。”
春翠懵懵地看着,忽然问夏和易:“姑娘,您看他们像不像在卷?”
胡猴听了,回忆起公府里厨娘揉面做懒龙的画面,抱着手臂点了点头,“小的瞧着,也觉着他们很卷。”
夏和易补上他们的说法,眯起眼睛打量起来。那三个车把式拳脚间来回拉扯,前胸贴后背的,确实很像是一个卷一个。
他们真卷。
不过,排开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夏和易心里是有些犯嘀咕的,她们跑了大半日都没能成的事,怎么还成了有人争抢的肥缺?
她指使罗布上前把掐架的人拉开,冷下脸道:“愿意跟我们上路的,路上一应跟我们相同,一日吃两餐。若是能顺顺当当到本地,不光不克扣各位的银钱,还能酌情多添几个子儿。但要是有人包藏祸心,我们手上带了人,可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
她这一拉脸,气势真是捏足了。
三人纷讷讷应是。
再买了两匹马供人轮换着乘,总算是能出发了。
上车前,夏和易私底下对胡猴叮嘱道:“你警醒些,多盯着那三人。”
春翠觑着夏和易紧皱的眉心,小心地问:“姑娘,咱们有车把式了,您怎么反而看上去不大高兴?”
风吹起车帘的边角,夏和易从时有时无的缝隙里往回看去,琢磨道:“可能是我多想了,但总觉着有点古怪,我们正缺车把式,一下就来了三个。要真这么容易,怎么偏让咱们耗上了大半日功夫?”
不过也没事,罗布人高马大能使把子力气,要真打起来,他至少能撂倒一个半。何况他们还雇了镖师,问题不大。
秋红往日听过些茶馆说书,悚然道:“他们要真是那黑了心肠的,会不会趁夜里给咱们下药?”
夏和易认真考虑了一下这种可能,确实是个大问题,思虑再三,“我瞧着胡猴挺机灵的,由他盯着,应该出不了岔子。”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思无益,再不抓紧着出发,武宁王都快走到天边了,无论如何也要先赶到城外和镖师们汇合。
夏和易不再提这事儿,“横竖出门在外的,警惕些总没错处。”
一路出了西城门,行至黄土道上,车轮滚滚,轧出两道迤逦的长辙。
夏和易本以为她们为了车把式拖延了好些时辰,得费一番心思才能追上,没想到追到城门外,远远能瞧见目光尽头有一大片人,乌泱泱的,车马辎重一堆,行驶得十分缓慢。
合着武宁王也因故耽搁了,刚刚开拔?
那敢情好。
她真不愧是受上苍眷顾的好运道。
夏和易在两位丫鬟窃喜的笑容中得意地抚了抚掌。
紧赶慢赶的,好赖是追上了队伍屁股,春翠问:“姑娘,咱们现在怎么办?是叫车把式快些追上去?”
秋红更大胆些,“还是直截了当的,护送您直接冲上王爷的车轝里?”
是因为出了京城,所以大家伙儿都狂放起来了吗?还是自打在印子铺里教坏了她们,她们就无师自通地学得更坏了?
夏和易十分愧怍,觉得她得对两个丫鬟良心的泯灭和品性的堕落负起重责来。
她目瞪口呆,“你们忘了上回我和王爷是如何不欢而散的了吗?”
就算没有上回那一桩好了,别说她能不能突破带刀侍卫的重重包围,就算真叫她趁乱得逞,前脚刚成功爬上了车,后脚就要被当成是行刺的打出脑花儿来。脑海里闪过一页页鲜活的画面,血淋淋的,可真让人害怕。
征服一个爷们儿,路迢迢水长长,不急于一时,她很有大智慧地做出决定,“这回再不能冒进了,要从长计议。”
丫鬟们敬佩地重重点头。
于是夏和易陷入了冥思苦想,盯着车下的黄土地,一口水都没顾上喝。
思考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她的计划成功出炉了——
“我看这样,我们继续像现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武宁王的车队后面,再往城郊去一去,等真到了荒郊野岭的地界儿,夜黑风高的,让镖师们乔装上演一出劫车,我可以就顺势请求武宁王的庇护……”
说着挑了挑眉,两位丫鬟听得嘿嘿窃笑。
不光要考虑计策,还要周全后续,夏和易继续摇头晃脑地胡诌道:“一问之下,才知道镖师都是吃不饱饭的山民。到时候你们扶我站在车辕上,我引经据典一番慷慨激昂,说得他们热泪盈眶,当即表示愿意改邪归正。再然后我不计前嫌,大度将他们收编,既能展现我的胸襟,还能将那一拨人推到明面儿上。”
听得两个丫鬟一脸崇拜,使劲鼓掌叫好。
妙计,一石二鸟,真是一则精彩绝伦的妙计哇!
*
从挑起的车帘一角,赵崇湛回头眺着那架胆大包天跟在后头的马车,尾随是尾随得光明正大,偏行迹又鬼鬼祟祟的,才刚换班扈从前后脚来请示了两回,问要不要连人带车当场拿下。
不知道车里正在议论什么,甚至能模模糊糊听见欢呼叫好声,似乎是皇后的那两个糊涂蛋丫鬟。
赵崇湛撤回视线,调头看向随行伺候的六河,用极其匪夷所思的口吻,“她是真觉得我发现不了有人跟着吗?”
第32章
◎肋骨疼◎
该拿皇后这一车人怎么办,赵崇湛也在做权衡。
去往北地的这一路,注定艰难,不是每一任皇帝都有容人的雅量。生在帝王之家,手足相残是最残忍的常态。
皇后时而愚钝时而敏锐,两者交替起来毫无征兆,起先怕引起她突如其来的警觉,给她配的三个车把式都不是侍卫。
一个上蹿下跳的皇后,俩糊涂丫鬟,一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小厮,还有一个空会使膀子力气的北地钱串子,再加上仨老中青车把式,万一发生什么危险,一群手无寸铁的乌合之众,连个自保的能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