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貅犹豫道:“可是二姐姐嫁过了门子,王爷就是我们家的女婿,这层关系是雷打不断的……”
原本照夏公爷的意思,压根儿就不该派人来,以后干脆当没这个闺女才是真的,成王败寇,武宁王妃是他们泾国公府出的嫡姑娘,这事儿本来就够在当今圣上跟前喝一壶的了,还瞎攀扯什么,嫌命长是不是?
夏公爷上了年岁,又逢着家里一连串污糟事儿,被琐事烦乱了心神,想事儿想左了,后来还是潘氏点醒了他。帝王更迭一朝一夕的,毕竟当初他们哥俩儿內禅位就是儿戏般地换了个称号,所以以后到底怎么样,谁说得准呢?今儿龙椅上坐的是哥哥,明儿谁知道会不会就换了弟弟。所以武宁王府这头也不能落下,趁着亲事的借口,送一个不起眼的庶子来,既算是维系上了,也不算太过招眼。
嬷嬷冷冷笑了声,提了声调架起威胁的派头,“万一将来打起来了,您偏不走,让万岁爷怎么看待公爷?说泾国公府两头不耽误,您把公爷置于何地?”
容貅对潘氏的惧怕的,连带着潘氏派给他的人,他都不敢大声喘气儿,有种唯唯诺诺顶撞大人的讷讷,“可是……”
嬷嬷见他冥顽不灵,都打算搬出潘氏下点狠手吓唬一回了,没想到抬头撞见夏和易从长廊的转角转过来,迎面走来,眉峰淡淡含霜,“你是哪个房里伺候的?瞧着眼挺生。”
嬷嬷看得心惊,原来那个只会上房揭瓦的二姑娘,几时竟有这样的风度做派了,忙敛下首回道:“奴是月姨娘房里伺候的,姑娘没出阁前院子隔得远,许是没太碰上过。”
夏和易哦了声,有了计较,想来是潘氏指去监视月姨娘的。
夏和易跟着武宁王混久了,别的优良品质没学会,趾高气昂的态度倒是模仿了个十有五六,已经很够用了,她眼皮子倨傲地一掀,“你一个伺候姨娘的,容哥儿是主子,叫你一声嬷嬷都算抬举你。你不感恩也就罢了,还敢在主子面前狗仗人势,我倒不知道,你多早晚能代表公爷的意思了?”
她调过视线看向春翠,“照我们武宁王府的规矩,以下犯上者,是什么处分?”
把春翠给看愣住了,武宁王府哪儿有什么规矩啊,下人都是武宁王的人,本分得不得了。
但是话都说到这儿了,夏和易半转身遮住嬷嬷的视线,拼命冲丫鬟挤眼睛。
秋红当即领悟了,厉声道:“该杖十——”
夏和易蹙眉挤了挤眼。
秋红改口道:“杖二十。”
夏和易扬手一招,立刻有使人从廊下进来,一左一右架着嬷嬷就要往外拖。
嬷嬷吓得面色青白,手脚都不能动弹,梗着脖子挣扎,“奴是泾国公府的人……”
夏和易学着武宁王那副欠收拾的嘴脸,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我是泾国公府的二姑娘,处置你一个下人罢了,范不着特特儿修书回娘家请示,我的字纵是不抵千金万金,横竖你配不上。”
嬷嬷鬼哭狼嚎地被拖了下去,不一会儿,一声一声响亮的打板声从隔壁院落奏响。
容貅边上其余下人都是从泾国公府跟过来的,以前二姑娘是什么诨傻模样,个个都还记得,一时有些转不过来,都看呆了。夏和易趁热打铁,“你们从前是什么规矩,我管不着,但你们既然眼下人在我武宁王府,就得照我武宁王府的规矩来,再叫我听见谁在主子跟前目无尊卑嚼舌根,打断一条腿都是轻的,听到没?”
众人皆唯唯诺诺低头称是。
容貅一晌午都满脸敬仰地看她,“二姐,你可太有气势了!”
夏和易笑了笑,教他:“你自个儿要强硬起来,别人就不敢欺负你了。”
她其实是想说架子要学着装起来,那句“学学你二姐夫那种讨人厌的样儿”已经到了嘴边,但怕教坏小哥儿,想想还是作罢了。
一个挑事儿的嬷嬷不算什么大不了,夏和易后来无意中多嘴问了一句缘由,据底下人回禀,那个嬷嬷是早晨跟着采买的出去转了一道,回来就着急忙慌地催容貅走,似乎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回来的路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说要打仗了。
*
赵崇湛回到府里,已是夜幕四合的时辰,往常无论多晚都会在二门上守着他的夏和易没有出现。
人影投在窗纸上,笔挺的坐姿,钗环衣着齐全,不像睡下的样子。
赵崇湛进了房间,立刻感受到两道直勾勾的视线,脚步不着痕迹地一顿,“我回来了。”
夏和易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连尾音都没上扬,是万分笃定的肯定语气。
赵崇湛心头一纵,仔细分辨她脸上的颜色,心里暗暗期待下一刻她就跳起来无法无天地喊“嘿,您又被我唬着啦!”
但是没有,她就那么端坐在圆桌的一侧,两只招子静静地,但是晶亮地,看着他。
天知道他此刻到底有多慌,完了,满脑子只有一句话,完了,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避开视线,从她身边错身而过,压住心跳,明知道糊弄不过去,还是尝试用不以为意的口吻,“你又在瞎说什么。”
夏和易神色清冷,缓缓道来的感觉,像头顶上悬而未决的铡刀,“我也不是非得要让您透个底儿掉,只是事情总得分个高低缓急,这么捅破天的大事您都不告诉我,我不知道夫妻之间还能谈什么信任。”
赵崇湛握了握拳,无声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你有什么证据?”
夏和易噎了下,“……是臆测不假。”
寻觅到一线挣扎的余地,赵崇湛掩饰着喘气的动作,把目空四海的惯性气度架起来,“呵”了声,“空口白话的,听着什么风吹草动就敢上来质问本王,本王看你胆子的确不小。”
夏和易瞥他一眼,瞧他满口本王本王的,架子端起来了,说明什么?
说明他心虚。
她也不绕弯子,“行,您跟我兜圈子,我问您一句实话吧。”
赵崇湛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冷汗从背上滑下去,从头凉到脚,心里凉透了,不敢面对接下来的疾风骤雨,负手背过去面壁,嘴上仍然硬气道:“本王事务繁杂,你有话快说,耽误了本王的时辰,本王拿你是问。”
夏和易说好,站到他背后,一两步的距离,差点让赵崇湛以为她要拔刀背刺。
“是不是要打仗了?”
“什么?”赵崇湛错愕,回头看她。
夏和易因他突兀的动作吓了一跳,“您听见我说话了。”
自己惊心动魄了一回,结果她竟然是为着这个在给他上眼药,赵崇湛不可思议地重复确认,“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这话里头好像有学问,夏和易揪着刺儿跳起来,“这么说,您还有别的大事瞒着我?”
“没有了,就这个。”赵崇湛很果断,一改刚才仗势欺人的高远距离,一副恨不得剖心坦诚的表情,一把抓住她的手爪子,使劲搓揉,“对,是要打仗了,我不是瞒着你,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南定王因私出封地,被当今圣上责令入朝受刑,结果南定王在被押送进京的路上叛逃,神出鬼没的人,居然跟北方的瓦虏部落勾结,起兵造反。
瓦虏兵强马壮,频频骚扰北方边境,跟北地大小战役无数。
当今圣上有心求和,竟允诺将封安关以北的地界儿全划赔给叛军。
那可是整片北地啊!
夏和易记得封安关,来北地的路上,武宁王带她去逛过山脚下的镇子,她还跟一个卖鸡肉饼的小贩大吵了一架。不过吵嘴归吵嘴,在领土大义跟前不值一提。
她在短暂震惊过后,想透了其中的谋算,北地往瓦虏一划,让武宁王府跟南定王争高下。
“这样既能苟且求和,又把您这个心头大患给处置掉了,万岁爷这算盘打得真响。”
夏和易傻了眼,不得不说,这位万岁爷的脑子确实很清奇,瞻前不顾后,一气儿处置了两个大麻烦是好事儿,可万一武宁王和南定王一拍即合,联手拥兵南下,到时他预备怎么办?
所以这位帝王是真心不够格,赵崇湛叹了口气,伸手把她拥进怀里,下巴轻轻点在她的头顶上,“我答应过你不做乱臣贼子,但祖宗基业不能丢,每一寸土地都不可轻易相让于人。所以对不住你,我必须要失言了。”
夏和易回握住他的手,说您放心,“这点好歹我还是分得清的。”
可是担忧不会因为理解而减少,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您要上前线去吗?”
“未必。”赵崇湛说话儿就拉着她一道往里屋走,一边吩咐人备水沐浴,看那架势今晚是不打算离开了。
夏和易疑惑地扯他胳膊,“您不是长鼻子长脸说事物繁杂,多说一句都要拿我是问吗?又唬我哪?”
赵崇湛脚步猝然一顿,再想回头往外去已经来不及了,况且怀里馨香扑鼻,要放手实在舍不得,于是理直气壮地说不走了,“本王事后想想,怕冷落你独守空房,你心里难受过不去,所以勉为其难挪出一点空闲陪你。你心里受用就成,不必谢恩。”
夏和易被他的脸皮厚度惊呆了,怔怔鼓了鼓掌,以表敬佩。
既然要沐浴,按照赵崇湛的意思,烧水不易,干脆两个人一起挤挤,还能省一桶水。夏和易知道他为了那事儿无所不用其极,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净房里挥不尽的白烟弥漫,浴桶的边沿成了她唯一的倚靠,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撞得人心都晃荡。
沐浴完了上床,夜里肉山是照常要叠的,两个人气喘吁吁结束又一场奋战,胳膊搭胳膊腿搭腿地靠在一块儿休息,期间赵崇湛百般利诱,听她断断续续叙述她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其实说复杂不复杂,逻辑也并不怎么缜密,但还是让赵崇湛听出一身冷汗。虽然说她大多数时候神经都粗得像麻绳,冷不丁敏锐一下,真有叫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这一心惊,一旦开了个口子,就免不了要多想,他瞒她那么久的身份,是不是要瞒不住了,她是不是已经嗅出了些许端倪,趁着这个档口在试探她。
所以这一晚,他理所当然地没有睡好,轮番梦见夏和易死去的画面,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任凭他如何哀求,终是挽留不住。
夏和易半梦半醒,突然手被紧紧攥住,她意外地挣了挣,没挣脱开,便随他去了。
又过了一程子,他好像睡得更不安稳了,猛一下把她抱进怀里,“皇后,皇后!”
夏和易有点懵,皇后,什么皇后?谁?现在宫里的梁皇后?
武宁王的睡相极好,比她要端稳太多,不打呼噜不磨牙,规规矩矩,睡着时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儿。夏和易还曾经笑话他,问他是不是小时候被人用麻绳捆着练出来的睡姿。
这是头一回见他这样,跟梦里撞鬼了似的,她心软地凑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低声哄道:“我在……我在,我陪着您呢,别担心。”
那厢赵崇湛急促的呼吸渐渐缓了下来。
夏和易趴在他胸前,手指抚着他依然紧皱的眉,喃喃道:“您真的想坐那个位子吗?当皇帝有那么好吗?”
他显然已经睡熟了,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夏和易本也没打算得到什么回答,只是拍着拍着,倒把自个儿拍得睡意渐起,迷迷糊糊就快要栽进梦乡,忽然耳边传来一句——
“皇位本就是朕的,朕要打回天下,携皇后共享这大好河山。”
一字一顿,清断不黏缠,异常清晰,在寂静无声的黑夜中响起,振聋发聩。
夏和易猛地睁开了眼。
第69章
◎砸◎
北地罕见的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沿上,泥土潮湿的腥气从空气中翻上来,裹挟着土腥味的凉意。
夏和易在窗前坐了很久。
现在回想起来,处处都能寻觅出微弱的痕迹,所有的蛛丝马迹,其实早已已织成了一张完整的蛛网,是她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想,但凡心思能曾偏过一丝一缕,都不可能有发现任何端倪。
她慢慢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或许人的性子,从睡姿就能窥探出一二,他端稳、持重,看着很是正人君子。
什么狗屁君子,全他娘的是假象!
夏和易越看越气,脑中嗡嗡作响,恶从中来,一跃而起,以全身的重量朝着人砸下去,“姓赵的你!给!我!起!来!”
那一下坠落,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落下的角度偏了几分,赵崇湛没有因此失去几根肋骨是纯属帝命庇佑。
赵崇湛是咳着醒来的,梦里差点被一座大山压死,醒来看见一个燃烧的夏和易,青面獠牙,气势汹汹地用枕头在床榻中间隔了一条清晰的界限,“谁过界谁是王八犊子。”
天爷,那蓄势待发的模样,头发全呲起来了,简直像是正在学习捕食的幼兽,下一刻就要扑过来,用没长齐的小牙狠狠撕咬猎物。
赵崇湛瞬间清醒,一时间浑身血液都发凉,只是不久前才闹过一回乌龙,他抱着最后的侥幸,勉强端着沉稳问她:“怎么不睡了?”
怀疑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到底不好直切痛处,夏和易皮笑肉不笑地抿了抿嘴,“我忽然想起来,您跟我立的婚书,我还没见过。”
“怎么突然想起来那个?”脑子里飞快转动起来,赵崇湛不辩不合,蜻蜓点水地转移了矛头,“当初送到泾国公府,大概是你父亲母亲收下了。”
他应对得坦坦荡荡,夏和易竟然无话可说。但是作罢是不可能作罢的,眼珠子一骨碌,又假笑起来,“成亲有程子了,我总对您王爷王爷地称呼,别再把人叫生疏了,您有没有小字?以后跟前没人的时候,我叫您的小字吧,显得亲热些。”
赵崇湛心弦提成一根绳,高紧地挂着,眼底不可避免露出一丝警惕,没犹豫就矢口否认:“没有。”
他们两个人斗法,从来都是他从容,夏和易慌乱,眼下似乎倒了个个儿,赵崇湛察觉了,立刻决定不能这样,生死未决,稳得住的人才能在周旋中觅得逃出生天的缝隙。
于是他努力温柔地笑了,“不过没关系,今后你想叫我什么,我都认下。”
像一个宠溺妻子至极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