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和易像逛窑子的大爷,强行把他左躲右闪的脸捧过来,哎哟哎哟的叫唤,“您怎么能放心把这么大的摊子交到我手上呢!你摸摸,我到现在都还在打颤。”
夏和易的本意是让他摸良心,可是牵过去的大手只能覆住良心以外的躯体,起伏的山峦天生有勾人流连的本事,收回手的动作在心中经受过了几番剧烈挣扎的考验,赵崇湛最后只能极其不悦地背起了手,厉色望向窗外:“天怎么还不黑?”
瞧瞧,心里不正经了,还怨上了天。
也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古板的思想,白天里搞东搞西都算是不正经,只有黑灯瞎火的时候才能做那种快乐的事儿。
夏和易就嘿嘿笑,无所谓,反正不能做亲密的事,有情人光是抱在一块就能满足,她像蛇一样缠上去,尽情埋在脖子里吸取他的气息,以此滋养久旷的心。
“唉,我可太想您了,累坏我了。”
真心话是靡靡之音,顺着领口的缝隙钻进去,一路钻进心里。
不小孩儿斗嘴了,脉脉温情攀升出暖融迷离的气息,赵崇湛紧紧抱住她,用力得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你做得很好了,就算换了朕,也未必能做得比你更好。”
“您撒谎了。”夏和易没当初那么好糊弄了,大叫着揪住了他的耳朵,“您被迫在南斋逗留了那么久,不就是在收拾被我捅出的烂摊子嘛。”
她还是那么具有自知之明,赵崇湛被逗笑了,边笑边实话叹道:“烂摊子是留了好些。”
话刚出口,夏和易张牙舞爪就要上嘴咬人,他在躲避途中立马改口道:“不过已经大大超出了朕的预期。”
夏和易闹够了,和他脑袋挨着脑袋,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说真的,您别再把权力交到我手上了,我就是个糊涂鬼您还不知道吗,我真的能力不成就……”
“你不是能力不成就。”赵崇湛说,“你只是缺人信任,有人愿意相信你,朕愿意相信你,你就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夏和易不得不承认帝王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一针见血就能看穿她耀武耀威下的自卑根由。
不过重逢不易,一本正经的话就留待以后慢慢说吧。她啄了啄退红后的耳垂,细声说:“咱们别说这个了,您长了一张嘴,难道就是为了跟我谈正经的事儿吗?”
唰,那耳根子一下又红了。
赵崇湛瞪着眼横乜她:“朕本来就是正经人,你以为朕是你?”
夏和易恬不知羞地点头,说对啊,“反正我不是为了和您说话才长嘴的,我的嘴还有别的本事,您想试试吗?”
赵崇湛整个人都僵了,为什么偏偏是白天,实在不可以,帝后应当以身为则,不可白日宣淫……
天人激烈交战,但还是架不住她笑嘻嘻贴过来,只能饿狼扑食般把她扑倒了。
*
入秋后天气舒爽,还没到一天凉过一天的时节,只是无穷无尽的落叶惹人烦,一天三道地扫,还是扫不干净。
碧晟在廊下盯着洒扫太监清理落叶,有小内使进来通禀:“碧晟姐姐,怀平郡王妃来了。”
碧晟面色登时变得有些古怪。
太上皇的嫔妃全都随太上皇迁到东北隅去了,只留下一个怀平郡王妃,因她不是后妃,没理由跟着迁过去,偏生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身份不尴不尬地留在宫里,还不知情识趣藏起来,铆足劲儿了往皇后娘娘跟前凑。
说实话,碧晟现在很看不上夏凤鸣。其实最初记忆还停留在进退有度的大姑娘那会儿,泾国公府的下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大姑娘的,碧晟自然也不例外。没想到进宫后,大姑娘一次都没说来瞧一瞧娘娘,一直到尘埃落定了,娘娘真当上皇后娘娘了,郡王妃这才想起来要拾回这一段亲缘。不说皇后娘娘是什么想头,碧晟看了都觉得心寒。
到底名头上还是郡王妃,碧晟内心腹诽,面上不显,照旧依制请安,只是笑得不咸不淡:“郡王妃来得不赶巧,我们娘娘正在歇晌觉,刚睡下,怕是还有程子才醒转,要不您今儿个先回?”
夏凤鸣像是没听出她话里头隐埋的刺儿,依旧笑得很温和,“不打紧,天儿还怪舒坦的,我在园子里转转等一等娘娘,权当是散心了。”
暖阁里的夏和易本来在等赵崇湛来,日头刚偏西,离晚膳还有好些时辰,她命人预备了些小食,顺便想跟他商量一下梁皇后的事,既然当初答应了人家,最好能不要食言。
可是赵崇湛实在太忙了,从太上皇那儿接手的本就是千疮百孔的局面,又因群龙无首凑合了小半年,有太多政务等着他拍板,等啊等啊迟迟等不来人,夏和易歪在南炕的窗口上,倚着倚着睡着了。
迎面的风吹来,却不觉得清爽,好闷,浓郁的药味、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就是醒不过来。
有人在一旁焦急地说话,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模模糊糊的一线天像隔着重重水幕,画面混沌而遥远,不远处站着一个身影,胸前看不清的动物补子,瞧着模样像是御医。有人在对御医说话:“不行,她还不能死。”
那御医双手递了一个青瓷葫芦瓶出去,说:“这药能最大限度地延长寿命,让您有充分的时间能跟万岁爷接触。”
一双女人的纤手接过药瓶,好熟悉的声音,好像是大姐姐,夏凤鸣说那就好,“我旁的都不担心,就怕二妹妹撑不住几日,我在宫里待的时日太短,来不及在万岁爷面前动作。”
旁边有人在劝夏凤鸣宽心:“万岁爷看在娘娘挺身而出的份上,一定会对夫人另眼相看。”
夏凤鸣很迟疑:“这药……确定人醒不过来吧?别一气儿治好了,那接下来就没咱们的戏唱了。”
御医拱手说:“您放心,错不了,这药就只能吊个命,娘娘这状况,就是大罗神仙回天也无能为力,能拖一天是一天。只是……”
“只是什么?”
御医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禀道:“娘娘活得十分痛苦,即便能早去一日,对娘娘来说都是解脱。”
夏凤鸣的声音听着很是冰冷,“二妹妹生没能为夏家做出什么功绩,死能为家里添一把助力,是她应当应分的。”
然后场面更加混乱,连续旋转的画面令人晕眩,灯影惶惶,人声压抑着恐惧和惊慌:“这药本身对人没有妨碍,偏偏药性跟娘娘天生相克……”
夏和易还是第一回 见夏凤鸣如此慌乱,“本来就是将死的人了,吃与不吃这药,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不关咱们的事,不关我的事,别来找我,不是我害死你的……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边上有人强打精神安抚道:“夫人是娘娘的亲姐,不会有人怀疑到夫人头上。”
那个御医又出现了,“药是公爷千挑万选才找到的,您放心,娘娘端从外表看不出异样,只要没有仵作验尸,就不会有人发现端倪。”
无缘无故的,自然不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验皇后的尸首,夏凤鸣终于放下心来,无措地重复念着:“这只是意外,只是意外……”
全程旁观的夏和易说不出话,只觉得痛,好痛,头痛欲裂,喉咙像滚砂一样刺痛,五脏六腑都在痛。
“娘娘!娘娘!娘娘醒醒!”
“啊——”
夏和易尖叫着醒来。
睁眼是碧莹关切的目光:“娘娘,您没事吧?是不是做梦了?”
原来是梦……
浑身湿淋淋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湿透的衣衫黏在油皮上,整个人都喘不上气。
实话说,梦境并不算清晰,看不清画面,声音也听得朦朦胧胧,可是心里莫名有声音告诉她,那就是事实。
不可谓不可怕,稍稍往深里一琢磨,想得她心惊肉跳。
“娘娘?”她脸色太差,碧莹很不放心地觑觑她:“要不还是请太医来诊个脉罢,好歹放心些。”
夏和易说不用,扶着碧莹的手坐起来,一开口声音哑得吓人:“万岁爷来了?”
碧莹说是,为她腰后垫了个软垫子,“万岁爷才刚来了一趟,听说您歇下了,不让叫您,折回乾清宫去了。”
然后哦了声,说对了,“怀平郡王妃也来了,在外头等了有程子了。”
夏和易难以自抑地颤了一下,可是那到底是个梦而已,究竟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她扭头问:“万岁爷跟郡王妃碰上面了?”
碧莹虽然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答了:“碰上了,迎头打了个照面。”
夏和易稍稍抿了抿唇,坐着窗前沉默了很久,才缓缓点点头道:“把郡王妃请进来罢。”
珠帘半掀起,夏凤鸣永远都是记忆里那副温柔大气的模样,笑得袅娜亲和,哪怕现在坐牢似的困在宫里,也瞧不出半点局促,款款行礼请过安,很亲热地笑着说:“昨儿我得了一包松子糖,旁的都没想,就记得娘娘从前最爱吃这个。”
夏和易看着身后大宫女手里的油纸包,眉宇间情绪很淡,“你现在有些进项不容易,我这儿什么都不缺,你拿回去罢。”
直碰了个冷钉子,换了别人大概要难堪欲死了,不过夏凤鸣不是,面上半点讪讪的样子都没有,敛下眼道是,还不慌不忙地寒暄了一会儿天气,才徐徐告退。
碧莹的心思比孩童还纯净些,满脸羡慕的笑,“娘娘和郡王妃的感情真好,郡王妃在廊下站了一下午呢,就为了给娘娘送一包糖。”
夏和易不置可否,侧头看她:“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个姐姐?”
“上头还有一个姐姐,打奴生下来就不对付,见天儿打架,还拽头发呢。”什么都不懂的年岁犯的诨,碧莹说着说着也觉得自个儿好笑,“不过姐姐出嫁的时候,一想到将来再也没人吵嘴了,心里头可难受了,躲在屋里哭了好几天,被褥子都哭湿了。”
夏和易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像你们这样的,大概才是真正感情好。”
说话儿呢,西向的屋子渐渐晒起来,夏和易撩眼望了望窗外,说:“打发人去瞧瞧主子爷这会儿忙不忙,说我醒了,不忙的话请他过来一道用晚膳。”
*
皇帝来的时候,面上并不舒展。
夏和易远远迎出门外,横竖是在坤宁宫里,左右都是自己人,没什么顾忌,一把挽住胳膊才往回走,边走边问:“您怎么啦?是哪个大人不长眼惹您不快了,我帮您在背地里骂他!”
赵崇湛嗤一声笑出来,垂眼睨她,心想这姑娘大概是有什么邪术吧,但凡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笑的时候多。
进了暖阁门,伺候的人都识相地退下去了,即便是皇帝也不必再端架子,将她拉进怀里好一通搓揉,揉完才想起来说正事:“乐寿堂来了消息,太上皇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皇后当了两辈子,夏和易一下就知道赵崇湛想跟她提什么,太上皇下葬,按照老例,所有无孕无子的嫔妃都应当殉葬。
她瞬间愁得小脸儿都皱成一团,“唉……他们好几回来请我示下了,可我哪里说得出口,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赵崇湛也觉得殉葬有些残忍,但他从小长在宫廷里,残忍的事儿见识得太多,真到要抉择的时候,并不会太挣扎。他明白对她来说接受起来很困难,横竖太上皇还没咽气,暂且先缓一缓罢。
俩人携手在南炕上坐下来,赵崇湛击了击掌,侍膳太监很快鱼贯而入。
排膳的流程漫长,他忽然说:“对了,怀平郡王妃怎么还在宫里?朕跟你说过——”
“要少跟夏家人来往,我听见啦。”夏和易又是一肚子苦水要倒,白眼都快翻到天上,“您快别提了,可烦死我了,郡王妃又不是正经妃嫔,没得说太上皇去了要郡王妃跟着殉葬的道理,我想着,就让怀平郡王把人领家去罢。”
赵崇湛拿起筷子,嗯了声,“朕听说了,怀平郡王坠马的事。”
满桌珍馐在前,但夏和易烦得连饭都不想吃了,“正赶上怀平郡王府老太太中风,现在阖府上下都在忙着床前尽孝,怀平郡王堕马之后又成了半个废人,郡王府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昨儿老太太的娘家侄女还上我这儿哭了一海子。”
赵崇湛眼神示意侍膳太监替夏和易布菜,不以为然道:“那正好,把人发还回去,该料理的接手料理起来。”
“要那么容易就好了!”夏和易筷子一扔,哗一下倒头躺下,脚翘到窗格上,“已故的怀平郡王妃是太后娘娘的表侄女,您还记得人吗?娘家人哭到太后跟前了,说先头郡王妃留下的小爷好不容易快成人了,正赶上要挑媳妇儿的档口,不明不白冒出一个年轻小妈来,换了谁谁都不乐意啊。太后顾念旧情,不想这个节骨眼儿上给人添堵。唉,郡王妃名义上过了门子,实际一天都没在府里待,转手就被‘请’进了宫里,这事儿说到底是宫里不地道,坑了人家……”
所以送又送不走,留又没个道理,真成了烫手的山芋,抛都没处抛。
赵崇湛大概是本朝开国以来进膳最不自由的一任帝王,皇后没胃口进膳,即便是皇帝也没法先动筷子,只能挥手把侍膳太监全遣出去,先把她不规矩翘高的脚掰下来,然后纡尊俯身去哄她。
处置这种事儿,他的确很没有经验,从前一应都交由太后处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些事着实缠黏。前朝的政务,虽然有时也必须要作权衡取舍,但追根究底都有理有据,料理起来也干脆利落。不像这种牛皮糖,没有太多道理可讲,人情是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抬手还是抬脚全都有错,缠得人没法动作。
夏和易越想越气,不提那个诡异的梦,光是夏凤鸣下午的举动就够让她喝一壶的,炸毛地叉腰腾起来,“郡王妃是我的亲姐姐,我也不愿意这么想她,可她在廊下站那么久,为什么非得等到您?她那会儿跟您搭话了,对吧?”
赵崇湛被她瞪得背脊发麻,他的心肠全是直的,真的没想那么多,早前远远看见郡王妃站在廊檐下,冲他蹲安,他太习惯别人跟他请安了,点了点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