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心无愧,但现在既然被夏和易点出来,道歉的警觉骤然升上来,赵崇湛迅速举起手表清白:“朕什么都没干——”
夏和易气呼呼地冷哼,“我知道,我还能不相信您啊。而且,就算您真干了什么,我又能怎么办呢。”
一句话转折了再转折,所以这到底是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赵崇湛急了,匆忙辩解道:“朕真的没搭理,就‘嗯’了一声,其余什么都没说,连看都没多看一眼,不信你可以打发人问。”
夏和易瞥他一眼,拿起筷子,又重重放下了,眼底落寞,“要是换了从前,我想干嘛就干嘛,该遣人遣人该撒泼撒泼,气急了我还咬人呢。可我现在是您的皇后,一举一动都得有依据,实在没劲透了。”
赵崇湛忽然也沉默下来,有点不太敢看她。
是,他早就有这样的忧虑,早在宫外他就发现了这个惨痛的事实,她不适合被困在金碧辉煌的宫墙下,皇宫就是这样的牢笼,会压抑她的天性、折断她的翅膀、磨平她的棱角,让她在永无止境的权衡里逐渐麻木、消沉,变得不再鲜活。
一想到她会枯萎的可能性,就让他感到心惊胆战。
那边夏和易已经小泥鳅似的钻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脑袋沉沉埋进去,噘着嘴委屈地抱怨着:“您来之前,我做了一个梦……”
赵崇湛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差,最后声口凛寒,简直像二月头上的河冰。
“就凭你说的这些,无论真假,朕都不可能让她活命。”
第76章
◎霜降◎
夏凤鸣又往坤宁宫去了。
皇帝夜夜宿在坤宁宫,只要瞧准时辰,多往坤宁宫里跑一跑,总能有撞上万岁爷的机会。撞上了,就能请个安,请安了,就能攀上两句话,或许还能得到一个眼神。虽然目前还没得到太多回应,不过老话说功夫不费有心人,夏凤鸣相信,总有一天能让她等到机会。
这一天,她的机会好像来了。
还没转进游廊下,就听见碧晟的声音说:“……是松龄太平春酒煨的鸭馔,娘娘特意嘱咐小膳房熬出来,给万岁爷补身子。”
夏凤鸣顿了顿脚步,往抱柱后面掩住了身形,侧耳听碧晟接着道:“娘娘原本是打算亲自送的,奈何抽不出空来。万岁爷打算重启如意馆,要全面修缮一回,掌事的正在里头回话呢。”
皇后跟前的另一个丫头,叫碧莹的那个,双手接过托盘。
碧晟还不放心:“娘娘说了,叮嘱万岁爷要趁热饮,药食同源,凉了效用可要减半了。”
碧莹是个好脾气的,点点头,笑着道:“还腥气呢,我晓得了。”
两个丫鬟,从夏府里就贴身伺候夏和易了,关系很是不错,碧莹皱着眉头笑闹道:“你为什么不送啊?半道儿上的把我叫出来,我手里好多活儿呢还。”
夏凤鸣心念没忍住动了动,若是这个时候出去,说她可以送……
步子差点都往外迈了,可是冷静下来再想想,又作罢了。宫里最忌讳这个,帮人送吃的,虽然坤宁宫的人肯定不会祸害万岁爷,但万一万岁爷吃了旁的东西,落了个什么好歹,这盏鸭馔肯定跑不了,送东西的她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她才不会凭白去沾一身骚。
还好,险些就犯下大错了,夏凤鸣捏着帕子重新退回阴影里,只听碧晟哀叹一声说:“我也忙啊,他们扫洒毛手毛脚的,要是没我盯着,差点就要摔裂一个灯盏了。不过我现在得去后头取印章盒子,你忘啦?娘娘亲手上的釉,前儿北五所打发人来说烧出来了。娘娘晨起让我去取了,送到乾清宫去。”
碧莹长长哦了一声,“白玉兰图案的那个。不过万岁爷不在乾清宫,你忘啦?今儿晌午大宴使臣,眼下估计在园子里呢。”
毕竟那碗鸭馔不能等,俩人没逗留太久,匆匆分别了,夏凤鸣从抱柱后出来,犹豫了很久,终于穿上另一条路,等到往北五所去的必经之路上,一直等到碧晟回来,瞧她双手宝贝地捧着一个剔红盒子,估摸着里头装的就是她们说的印章盒了。
碧晟被一个从夹道转角匆匆跑出的小太监叫住了,“碧晟姐姐!快,有事儿等您决断。”
碧晟嗤了一声,“别打岔,我手上有差事呢,得替娘娘给万岁爷送东西,这要是耽误了,你十个脑袋也担不起。”
小太监被嗔了一眼,缩着脖子笑,“您送物件儿,不差这早一刻晚一刻的。好姐姐,救人一命胜吃七粒葡萄,您可帮帮忙罢。”
碧晟横眼哼了一声,“谁又出错了是吧?”
小太监嘿嘿直干笑,“还是您耳清目明,这都被您看出来了。”
碧晟笑骂了几句,复又看向手里的剔红盒,“可我这东西……”
夏凤鸣定了定心,大袖里握着拳走出去,“我去送罢。”
小太监怔住了,连忙插秧请安。
迎上碧晟愕然的神情,夏凤鸣笑了笑:“正好趁着暖爽的时节,略走动走动松松筋骨,再过不了几日,天儿就得一日一日凉下去了。”
可碧晟没有那么好说话,防备地蹙起眉,甚至隐隐有往后退半步的趋势。
夏凤鸣不意外地轻轻耸了耸肩,“信不过我?担心东西交到我手里,我给昧了?”
碧晟皮笑肉不笑的拘下去,“奴哪儿敢信不过您啊,您可是堂堂郡王妃,还是我们娘娘的亲姐姐,您是贵人,贵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儿有搬石头砸脚的。”
碧晟近来对她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夏凤鸣压根儿不以为意,像没听明白话里的刺儿似的,紧张的拳松开,双手伸出去接盒子,“你放心,轻重好歹我还分得清,娘娘送万岁爷的礼,我一定全须全尾地送到御前人手上。”
碧晟哼笑一声,“那真是辛劳您了。”
东西交出去之前,还不情不愿地手上争了一把力气。
夏凤鸣对跟下人打嘴炮一点兴趣也没有,盒子稳稳当当捧在手心里,竟然觉得滚烫,一直从指尖烫到心里。这早已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盒子,或许是她通往未来的通途。
一路问了个清楚,大伙儿瞧她是皇后的姐姐,都待她有几分客气,很轻易放了行。夏凤鸣得知万岁爷罢了宴,眼下正在临溪楼上休息。
从慈荫门穿过去,花园里正是最漂亮的时节,她却无心欣赏,终于拐上进临溪楼的小路,远眺瞧见了门外的总管太监陈和祥,心忽然高高悬起来,有陈和祥在,万岁爷一定就在楼上。
陈和祥远远冲她打千儿请安,“郡王妃怎么上这儿来了?”
夏凤鸣笑着上去,“奉娘娘的令儿,跑趟腿儿,给万岁爷送个东西。”
陈和祥哦了声,“是印章盒子罢?主子爷早前还念叨哪。”
“正是哪。”夏凤鸣点点头,“还烦请您通禀一声。”
陈和祥佛尘一扫爽快说好嘞,转身上楼去,不一会儿就下来了,“主子爷请您上去。”
“单就我一个?”夏凤鸣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不敢相信来得如此轻易,只是面上依旧柔声笑着,“厂公不一道么?”
陈和祥指了指后头扫落叶的一帮小太监,努了努嘴,“底下那帮猴儿崽子,没老奴守着,怕是又要趁着日头好上哪儿躲懒去。郡王妃有什么吩咐,老奴提早安排下去就是了。”
夏凤鸣跟御前的人打过几回交道,六河年轻气盛,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但陈和祥不一样,活人精积年,冲谁都是和颜悦色的。
她快要乐出花儿来,但是不敢笑得太过,只抿唇笑着道谢,说:“不敢麻烦您,我就是怕叨扰了主子爷,惹他老人家不高兴。”
陈和祥扬声哎了声,“郡王妃说的哪儿话,您是皇后娘娘的亲姐姐,跟主子是一家子人,哪儿有一家人闹得生分的道理。”
太监就是这样,光捡人爱听的话说,明知道不能信,就是架不住听着心里高兴,夏凤鸣点点头,“成啦,您忙去罢,我这儿没别的事了。”
告别了陈和祥,夏凤鸣反而平静下来了,眼前是高高的木阶,仿佛能直通到天庭。她顺着一级一级拾级而上,推开半掩的门,暖阁里开着窗,一个身影在南边窗下的床榻上背面躺着,隔着半掀半掩的绫縠帐幔,朱红皮弁服的袍角看得清晰。
夏凤鸣在门口站了会儿,请安的话抛出去,没有回音,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终于还是往屋里迈了步子,剔红盒轻轻搁在桌旗上,踅身朝向榻的方向,艰难地迈出第一步,后面再一步就容易了,然后一步,再一步,走到榻边,帐后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属于爷们儿的高大身影。
脚踩在刀尖上,心也是,仿佛失去了跳动的能力,全世界只留下面前的身影,还有耳中的一道声音,告诉她千万别犹豫。
夏凤鸣想起大军凯旋那一天,皇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吊上万岁爷脖子的事儿,时至今日都是宫里的一段笑谈,太上皇的妃嫔们常有意无意地提起来,人人嘴角都挂着隐晦的笑。
可看笑话的同时,谁那个异样的笑容底下没藏着几分艳羡呢?
夏凤鸣想不通,为什么登高的会是夏和易,那个除了脸稍出挑些许,其他处处都不如她的二妹妹。更何况,要真较真比较容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姐俩儿,差又能差上多少呢?
她时运不济,选了一个错的爷们儿,但还有机会,现成的转折就摆在眼前。
手轻轻触上去,撩开帐幔,顿时一阵浓郁的酒气扑面袭来。
察觉到身后有人,万岁爷大概是宴上吃多了酒,嗓子不正常的喑哑,没有回身,只低声唤人:“水。”
夏凤鸣一怔,旋即意识到,万岁爷醉了,显然是把她当作御前伺候的宫人了。
偏这时,一室的静谧被窗下的怒叱声打破,陈和祥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上来:“还趴着耍猴儿哪?还不快预备起来,主子娘娘就往亭子里过来了。”
不能再等了,皇后要来了。
夏凤鸣一点没犹豫,开始解大衫的系带。横竖现在他醉得稀里糊涂的,只要她一口咬定,捉人捉脏,没人能替她否认,以后是什么结果呢?她身份尴尬,免不了让她换个身份定位分,即便就是像现在这样不明不白以郡王妃的名头继续混在宫里也成,饭要一口一口吃,开了个口子,还怕以后的路走不下去么?
所以将衣领解得大敞,像是被急不可耐的爷们儿扯开的,再掀开帐子爬上床去,扯住他的胳膊,脑袋埋进去,鼻尖萦绕的酒味醺得她也快要醉了,刚想一不做二不休去解他领口盘扣,突然听见冷笑一声从头上兜头浇下来:“小的何德何能,郡王妃这般投怀送抱,可叫小的如何是好?”
一颗心猛地坠入冰窟,她惊慌失措地抬头。
天爷!抱着她的人,竟然是御前太监六河!
整个人从榻上跌落到地上,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脑中一片混乱,手里急忙整理半开半合的衣裳,仓忙中余光瞥见屏风后转出来两个身影。
*
赵崇湛对夏家起了杀心,是夏和易拦住了他。毕竟仅凭一个不确定真假的梦,她做不出夺人性命的事儿。这回是有心设了局不假,只要夏凤鸣不循着套往里钻,她就能留夏凤鸣一条生路。
可是人心果真经不起试探。别人家倒是不好说,单论他们夏家人,其实都挺能豁得出去,夏凤鸣和她的差别大概只在于,谁手里有权势,夏凤鸣就能为谁奋不顾身地奔上前去。
夏和易冷眼站在榻边,并没有太多失望,心中涌上的是一阵“果然如此”的辛酸和可笑,冷声道:“宫人斗胆爬主子床,大姐姐知道是什么下场?”
理应杖毙。
夏凤鸣抬眼看着帝后,他们用那样的眼神打量她,仿佛在看一滩烂泥。巨大的不甘和讽刺快要击穿她,她怎么可能低头向这个从来都看不起的妹妹认罪。事已至此,谁都明白了,是帝后故意设下圈套等她来钻,既然如此,道歉和求饶更没有必要了,反正不可能用装傻充愣敷衍过去,不如干脆挺着脖子,说不定还能挣出一线余地,“娘娘说笑了,我是正经上了皇家玉牒的郡王妃,没有用惩治宫人的那一套规矩套我的说法,即便是请太后娘娘出面作主,也离不了这个道理。”
夏和易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条路子选得很好,太后不是心狠手辣的那一类主子,尤其要处置这帮沾亲带故的,但凡后头能留一线,老太太都是面上厉声敲打,内里菩萨心肠。夏凤鸣不愧是在太上皇的后宫里摔打出来的,显然对此门儿清,打算闹到太后面前,最后雷声大雨点小重拿轻放不了了之。
不过可惜,她的算盘打错了。
赵崇湛对夏和易由衷感慨道:“你们泾国公府的人,倒是有一条是一样的。”
“您说什么?”夏和易茫然。
“这份不撞南墙心不死的盲目孤勇,是夏文康教你们的?”赵崇湛以无可救药的目光看着她摇头,沉沉叹了一口气,“上梁不正下梁歪。”
夏和易哎呀一声,垂下脑袋咕囔:“您怎么连带我也一道骂了呢……”
赵崇湛抬了抬手,顺着墙根儿溜进来三个人,二厂的番子,干这种事儿不拖泥带水,领头的捧着事先准备好的一尺白绫,一手握一头,上前一句“小的送贵人上路”,双手利索往两边各一拽,咔嚓一下,夏凤鸣连扑腾都没来得及扑腾一下,就带着满眼的不可置信下地府报道了。
赵崇湛抬手捂住夏和易的眼睛,语气毫无波澜地宣布:“怀平郡王妃孝心至诚,追随太上皇去了。”
到底是亲姐姐,夏和易不敢看那最后一幕,埋在赵崇湛怀里躲避着血腥气,想了想,试探着问道:“太上皇一路上走得不孤寂,要不……生祭就免了吧?”
赵崇湛怔仲了下,没想到她还额外有一出。
夏和易讨好地抱着他的腰,仰着脑袋乖巧地笑着,言语中泄露做出一丝小心翼翼的卖好,“犯杀戮到底不好,照我想着,不如请老娘娘们移步皇陵,为太上皇诵经祈福,保佑我朝永世繁荣昌盛。”
赵崇湛一言难尽地盯着她看了很久,才长长吐一口憋闷但是不得不照办的浊气,“皇后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朕要是还断然拒绝,岂不是不顾我朝的永世繁荣?”
一国之君被皇后拿捏在掌心里,怎么想都很不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