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心里不舒坦的一国之君重展笑颜,夏和易真的身体力行地哄了很久很久,累得老腰酸胀腿脚无力,整整虚了三天。
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太上皇最大的儿子封了郡王,赐府单过,生母生产时去了,梁皇后将郡王爷认在名下,跟着出府过潇洒日子去了。
太上皇身后人数众多的嫔妃,夏和易终究还是做不到那么心狠以命殉葬,没有侍过寝的有一百多位,都发还出宫嫁人了。其他的实在没有名义,只能一股脑送进皇陵,天长日久守灯念经去了。
虽然还是暗无天日的出路,到底比活活殉葬要好上太多。
太上皇的出殡事宜,事关重大,步骤繁琐,着实让夏和易操劳了一阵。日子一天天过到霜降之后,总算一切尘埃落定。
而赵崇湛比她更忙,并且还不能歇一口气,太上皇留下的余党,朝里错综复杂的权势纠葛,还有北方剿灭南定王后的残余乱党,缠得他整日整宿地熬。
所以太后在寿康花园摆的酒膳,只有夏和易独自前去。
下头一众的女眷,夫人们带着花儿一般的年轻姑娘,听太后对夏和易说:“宫里安定了,日子总算能回归正途,我也算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是引荐环节,先头来的是个熟面孔,太后笑着说:“这是威武将军家闺女,行九的,你从前见过没有?”
看着白九姑娘款款拜下去请安,夏和易明白,当初赵崇湛孤军在北地作战,好几位将军无召支援,现在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这种引荐是什么意思,她毕竟当了两世皇后,比谁都清楚,勉强笑着点头,说:“小时候往来得多了,是相熟的。”
“那感情好。”太后拊掌笑,“既然是相熟的玩伴,将来也必然能说到一块儿去。”
夏和易只能点头笑着应是。
白九姑娘好歹是凑合含糊过去了,第二拨上前来的是辅国将军府的夫人以及府中两位待字闺中的姑娘,这时就比较难堪了。当初大哥哥为了纳妾的事儿,害大嫂嫂滑了胎,还在朝上把岳丈辅国老将军打破了头,两家人离撕破脸当街骂街只差最后一步了,要不是大哥哥因为在朝上动粗丢了官职,辅国将军府肯定不能答应轻易善了。
横竖是尴尬不已的关系,况且是夏家理亏,辅国将军夫人只维持了最表面的尊敬,夏和易也没法说什么。
因为泾国公府彻底倒台了。
早前往北方运过冬的厚袄,是夏公爷负责一手承办的,前不久老底儿被翻出来,惹得赵崇湛勃然大怒,就这么一桩差事,背后竟然查出了三套账,一套上交朝廷,一套对付伙同贪墨的同僚,最后一套才是自己看的,里头的差异大得令人心惊。
事儿被抖出来之后,赵崇湛来问过夏和易的意思,夏和易抱着他的胳膊缓缓摇头:“您该查办就查办,夏家是夏家,我是我,您不必因为我多顾虑什么。”
话虽然如此,到底是不能严查到底的,真要按律法查抄,斩了夏公爷、抄了泾国公府,皇后的位置不可能还保得住,所以赵崇湛不能那么做。
那段日子夏和易真的很难,潘氏进宫求情的牌子递了好几次,都被她挡了回去,夏家那个烂摊子,太平年月都得少来往,更别说被揪住了实打实的错处,她作为皇后,更加不可能偏袒。
最后是以夏公爷主动告老还乡,还差不多捐空了家产,为这桩没有昭告天下的贪墨案画上了结尾。
可是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没有经办过案子的大人们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堂堂煊赫公府、皇后的娘家,哪能无缘无故一夜之间就败落了,比量着人心说话,人进了权力的染缸,还能心甘情愿清清白白跳出去?
必然是其中出了什么大岔子。
随着泾国公府的垮塌,一则并不令人意外的传言在京里无处不在地传开来,大家心照不宣地等待皇后被废。
几乎没得商量余地,迟一步早一步的事儿罢了。
一场酒宴吃得食不知味,待到宴席散了,夏和易搀着太后回宫,两个人走在夹道里,今夜浊云飘荡,昏黄的月光洒在地上,时明时暗。
太后目不斜视:“我今儿的初衷,皇后可明白啊?”
如今太后是彻底不管事了,一门心思扑在南戏上,除了听,她还写本子、选角儿、排戏,忙得乐不思蜀,政务和宫务全都撂下了。除了一桩还叫老太太牵肠挂肚的大事儿,那就是抱孙子,皇后能生下嫡皇子稳固朝纲自然是最要紧的,皇帝后宫广纳嫔妃、多多开枝散叶,也是要紧的,于是现在是找着机会就提上几句,给皇后紧紧皮儿。
夏和易没有说不的权力,后宫只剩下她一个,确实太不像话,尤其和太上皇时期轰轰烈烈的后宫对比起来,宫里简直冷清得不可思议。而她现在作为一个没有娘家可以依仗的皇后,开口说话的底气都不足,是眼下宫里没有其他人,但凡多一个嫔妃,家底都能比她壮实,她又凭什么去指点管教别人?
可是老太太迎头敲响了当面锣,夏和易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我明白,我在琢磨着挑个好日子哪,还有位分,也得权衡着来,毕竟都是功臣的家眷,倘或有了高低,惹得人心里不舒坦,美事反倒弄巧成拙了,倒不好。”
太后见目的传达到了,她也不是那种要把儿媳妇逼死的强势老太太,缓和了声儿点点头,“我也不是催你的意思,你说得对,万事审慎些的好。横竖你心里头有数就成,这事儿我就撒手了?”
夏和易还能说什么呢?“您尽管放心,我会看着处置。”
威武将军和辅国将军家闺女进宫赴宴的事儿,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京城,很快夫人们请见的牌子就满满当当摞了一银盘,名义上是给皇后请安,实际目的是让皇后相看她们的亲闺女、家里的庶女、娘家侄女。一时间,全京城的待嫁闺秀都等着夏和易去品鉴。
可夏和易不能说不。
她再也不能揪着赵崇湛的衣领,龇牙咧嘴地威胁他不许找别的女人,不能再对他大呼小叫,他曾经那个绝不纳妾的许诺,这一生恐怕都不能再提。
记不清到底从那一天开始,她不得不开始迎来送往,挑选姑娘,斟酌合适的位分和宫殿,这座金碧辉煌的禁城,以不着痕迹的方式,潜移默化地磨灭她的天性,再滴水石穿地磨灭她的人性,她麻木地替他相看不同的姑娘,还要麻木地替他将人迎进后宫里,平衡众多小老婆间的琐碎矛盾,将来必然还得替他照料其他女人为他生的孩子。
第77章
◎正文完◎
一幅一幅画像展在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的换卷中,环肥燕瘦的姑娘各有千秋,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就是,姑娘们的娘家皆煊煌显赫。
夏和易颓然坐在案后,发了很久的呆。
宫里不比外头的大宅院,老爷偏爱哪一房,哪一房的地位就稳稳当当的。对帝王来说,姻亲也是政务的其中一项,甚至是具有相当重分量的一项。一个没有娘家依仗的皇后,对巩固朝廷毫无作为,圣宠能延续到几时?即便圣宠不衰,前朝后宫各方的压力,仅凭一份圣宠,究竟能够抵挡住多久?
落日挂在天边,是流油的鸭蛋黄儿的颜色,极致明亮灿烂,仿佛要燃尽最后一丝光热,然后沉沉坠下去,再也悄无声息。
坐了太久,这样僵持的局面也撑了太久了,夏和易终于下定了决心,招人上前,“去请万岁爷过来。”
可赵崇湛太忙了,两个人在北地无时无刻浪掷光阴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传话的人回来了,夏和易再等了足有一个时辰,赵崇湛的身影才步履匆匆地出现在门上。
到了抉择的时刻,再多的寒暄都是多余,夏和易没有上前去迎,一直等他走到面前了,才咬牙开口:“万岁爷,您——”
枕边人连日来的异常,还有今日反反复复的欲言又止,赵崇湛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心头急纵,急速打断她的话:“如果是会让朕不虞的话,就不要说了。”
可是没有拦住夏和易,她一鼓作气,语速飞快:“您再挑一位继皇后吧!”
赵崇湛没有再上前,就那么怔怔望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目光躲闪着,“您是想要我急病暴毙还是慢慢病逝,我都能配合您。”
然而对面长久没有回应,夏和易在他逐渐冰冷的视线里慢慢脱力,手指死死抠住圈椅的扶手,“难道是要我真死吗……”
面对面相对的人,心寒也能产生共鸣。
一度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缓缓聋拉下脑袋,“其实也不是不成,实在不行,横竖我是死过两回的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夏和易,朕没见过比你更心狠的女人。”
这是赵崇湛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日,计划中的北征日程提前,赵崇湛御驾亲征,连告别都没和她告别。
夏和易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了九个月,等来了一个令人悲痛欲绝的消息——
北征大捷,然而赵崇湛在返程途中,被埋伏已久的南定王残余心腹突袭,坠落山崖,生死未卜。
夏和易两眼一黑,往后栽了过去。
因为南定王勾结瓦虏叛乱,赵崇湛领军抵抗,继而为扩大版图继续北征,本该六年后才进京求和的西循国大国师提前入朝。
夏和易以皇后的身份接见了西循国大国师。她还不能倒下,赵崇湛全无音讯,她得在他身后,替他撑起重担。
本来是不该多嘴问的,可是秘密在她心里憋了太久,憋得她快要发疯,大国师是唯一可能理解她和赵崇湛故事的人,她到底是没忍住,以局外人的身份,向大国师娓娓讲述了这个漫长而纠葛的故事。
大国师以极致震撼的表情听完了整个故事,沉吟了一会儿,沉沉叹了口气,往前一揖,“帝王命格为龙脉精气所聚,以帝命换死魂生还,照您说的情况,如果理解的没错,应当是一世还之于山,一世还之于海。”
夏和易心尖捏到了嗓子眼儿,木然追问道:“还之于山……是什么意思?”
大国师顿了顿,答道:“尸身无披无盖,反哺飞鸟走兽,骸骨化泥,滋养万千草木。”
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夏和易只剩下满眼的不可置信。她不敢相信,这句话,竟然是她理解的那种意思。
背后的深意,好像太可怕、太残忍,太无法接受。
“那还之于海——”夏和易声音发颤,快要问不下去了。
“是的。”大国师叹息着颔首,“就如同娘娘想象的那样。”
夏和易几乎快站不住了,腿弯一颤,跌坐在身后的官帽椅里,眼睫在抖,嘴唇在抖,手也止不住发抖。
为什么世上能有那么傻的人啊,他独自等待了整整五年,等来一个不知真假不知结局的机会,将帝命还之于山,然后他得到了什么?
是看见他就脸色巨变毫不犹豫调头跳湖的她。
夏和易不敢想象,他那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境,依然愿意迈出将帝命还之于海的那一步。
这一生,他终于找到了她,而他什么都没有说,怕她愧疚,怕她心里存负累,宁愿揣着被辜负两世的无悔,依旧等待她的垂青。
一直以来,夏和易都觉得是她在追着赶着撵在他后面跑,却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那些漫长年月里,他所有隐忍的付出。
她居然还让他挑选继皇后,这话对他来说,是一种何等的伤害。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一切都太迟了。
此时有人进来回禀,所有北征军都散出去了,在崖下展开人海式搜寻,每一个山洞、每一条暗河都没有放过,还是没有发现赵崇湛的痕迹。
夏和易秉着呼吸听,身子都在打颤,强忍着痛哭的冲动说:“再去找,生要见人,死……死……”嗓音一塌,哽咽着再说不出话来,一手捂住脸,朝后摆摆手。
死要见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人愿意将这句话摆上明路。
所有人都叹息着,无声退了出去。
夏和易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从天光大盛坐到暮色四合,她感到迷惘和彷徨,茫茫天地间,她无处可去,只有如影随形的无奈和悲哀深入骨髓。
*
人在极度茫然无助的时候,就会倾向于求助一些虚无缥缈的依托。
夏和易甚至去求了西循国的大国师,祈求以自己的性命换回赵崇湛的生路,可惜赵崇湛是天生帝王命格,而她并不自带凤命,大国师也无力回天。
夏和易求他算一算帝命是不是还存活在世上,这个命令结结实实难住了大国师,他只是生死媒介,不是算命先生,不会算卦卜命。
所以没有办法,大国师这条路眼见着是走不通。
从来不信佛的皇后,在坤宁宫砌了小佛堂,一日三回地诵经祈福。
可惜皇后虔诚的祈求并没有换来上苍的怜悯,皇帝的尸首终于在一条暗河的尽头被打捞上岸,别说容貌,连手脚都泡得快瞧不出,只能凭残破的甲胄和衣衫辨认出身份。
夏和易几乎当场痛哭到晕倒,但她是个坚强的女人,强撑着,一手操持了大行皇帝的身后事。
无论身前身份多么高贵,梓宫再豪华又能如何,谁也逃不脱生老病死的循环。
在堂皇华丽的皇室宗祠,这份残忍的对错感更为清晰。
面前是高而错落的高台,摇曳的烛火闪动在牌位前,一盏灯便是一盏魂。
夏和易领着众臣和命妇拜过,跪在蒲垫上久久没有起身,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连吩咐也变得麻木而无力:“你们都出去罢,让本宫再待一会儿。”
情理之中的要求,众人都无可奈何,哀痛中纷纷请求娘娘保重凤体,依次序慢慢退了出去。
双门缓缓合拢,空旷的大殿中央,夏和易痛哭失声,嚎啕的声音凄厉悲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里藏的所有痛楚和悲凄都喊出来。
屋外的人跟着垂头啜泣,任谁都为之哀恸。
如果不是她一壁在哭,一壁偷偷从指缝里上下偷瞄,痛苦会痛得更加逼真一些。
供案后,绣满经文的垂地帐幔揭起一角,从高台后慢慢走出一个身影。
余光触及影子投在地砖上的轮廓,熟悉的轮廓,瞳仁慢慢,慢慢缩紧。
皂靴走到她的眼前,终于停住,“别嚎了,我耳朵要聋了。”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刚才还趴在地上嚎哭的夏和易眨眼间绽放出灿烂的笑颜,“嗷”一嗓子扑过去,手脚全用上了,扒上去,又蹭又吸又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