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摆手,罢了,没什么好看的。那些从头到尾都没出场的金兰姐妹都不靠谱,有必要说的心事不能启齿,没必要的也无须浪费时间与精力,我未与任何人告别,因为用不着。
至于日后,于我而已,这里同样是伤怀之乡,生活着我不想见的人与不愿悼缅的事。永别,未尝不可。以这样的结局收尾,皆大欢喜。
与阿娘交往之前,成曦本是做内贸产业的生意人,只是他年少轻狂且资历不足,店铺只经营了半年便破产倒闭,人生最潦困的低谷期,是阿娘介入他的生命,拯救了他,才发生后来的有缘无分。
虽然钱财亏输,但他在各种城市走南闯北,辗转来回,见识阅历却增长了不少,说去遨游四海并不夸张。
我对旅行其实意兴阑珊,当初为了寻访他而东奔西跑,想见的都见过了,他问我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只腻歪的摇头,全部由他决定,我并不打算过问。
因此,我出乎意料,他行程规划里的第一站竟是葵山。
是在踏入葵山边疆界内时,我察觉途中风光有些眼熟,一问成曦,他才答了出来。他说他老早就已对千树万树葵花开的景致充满神往,一直没逮到机会,这次来准备多徜徉盘桓几天。
也罢,上次葵山一游只窥见了它浩瀚全貌的百分之一,许多闻名遐迩的景点都没来得及溜达,这两天就补了这个缺憾。
残冬霜月,大过年的,葵山代表特产已尽数凋谢,但这并不影响它的山水风光,银装素裹的峰峦,看上去别具一番风味。是故,即便冰天雪地,也无法阻挡游客们的热情如火。一路上,大大小小的马车不计其数,大约都是慕名而来。
在他们热情洋溢的氛围中,过去那些悲欢离合仿佛都抛入云端,迎接的,拥抱的,是那些旅客脸上的笑容可掬,隔着皑皑鹅毛,仿佛能消融冰雪。
因大名鼎鼎的缘故,越来越多的居民迁徙之此,安居乐业,如今麓下城池的规模较之大半年前我首次踏足此地时拓展了数倍,清一色的白墙灰瓦,焕然一新。
随便找了家酒馆,停下马车,成曦要卸行李,我便去寻掌柜开房。因近日游客繁多,人满为患,偌大的一幢酒楼唯第四层还剩余两间下等次房,掌柜漫天要价,竟开出比寻常价位高出三倍的指数,我跺足中与他讨价还价,大逞辩论。他却将我递过去的银票仍回来,大袖一甩,抱歉,小店寒碜,供不起嘉宾,过客另寻佳所吧。我气冲冲的正要告辞,他却又加了一句,别怪我没提醒你,附近驿站早已歇业,饭馆也都挤得水泄不通,若白跑一趟,待会有人租了房去,那可悔之晚矣,嘿嘿,反正我这里不缺客户。我丢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多谢提点,若当真如此,大不了露宿街头。
我大概是最近抑郁得太久,没事找事。
成曦抗着大包行李在这里时候进来,见我们起了冲突,将行李交给了店伴,走过来三言两语商榷好定价,付款,开票,示意我上楼。年前期间人人都关门大吉,适才我看那边的房屋前空无一人,肯定是没开业,你没看见游客都聚集在门外吗,再不抢购来不及啦。
经他提醒,我相信了那贼眉鼠眼的老掌柜的一派鬼话,在晚间成曦下楼与众旅客聚餐狂欢而我一个人蹲在火炉旁百无聊赖的嗑瓜子时,才始知此乃一伦圈套与阴谋。
是在我孜孜不倦嗑到第三斛瓜子,桌上油灯燃过半芯时,房间大门吱嘎一声开了。
我背对门槛,以为是成曦,头也不回,语调里透着慵懒。吃饱喝足了吗,可别耍酒疯。
脚步声蓦然戛止,无所动静。
我吐掉瓜子壳,转头侧目,准备回头。
但这个头没回得成功,我便被一股男子气息包围,一双手从腰间差过来搂住了我,安舜的声音有浓浓的嫉妒,为什么,你心心念念的,想到的看到的都是他,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我吓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的被他拽下楼梯,来到广众游客热火朝天的狂欢宴上。
直至他站在高台上松开我手朝群众抱拳唤了声,各位稍安勿躁时,我才蓦然惊醒,掐他的腰,你领我来这里吃饭吗。
他没理会我,一句话犹如五雷轰顶,将我雷得噼里啪啦。
他冲台下包括成曦在内的数十号人朗声宣告,今天是平安夜,良辰吉日,在下斗胆恳请各位帮个忙,见证在下的求婚觅偶,与这位小姐的双喜临门。
片刻寂静后,他忽然朝我单膝下跪,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金盒,掀盖,里面放着一枚精致璀璨的钻戒,他捧起我的左手,将它戴入我的无名指。
他仰起明亮的脸庞,双眼中盛满期待与亢奋,说,你曾经说过喜欢这枚戒指,只是自我们相识以来唯一一件你喜欢可我却一时间送不起的礼物,都说妻子应当赤诚相待,一定要竭尽全力给予她世上最好的事物,无论是物质亦或非物质,都要拣重中之重,必须是极品,是绝无仅有。
热烈的掌声与欢呼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那篇潸然泪下的告白里喧闹起哄,只有我,没听到他情深义重到无可言说的表白,双眼牢牢盯着左手无名指上美到窒息的钻戒上发呆。
安舜还在说着什么,大约均是肉麻的动人
众目睽睽,我很不给面子的问了句煞风景的话,我将钻戒从无名指上取下,举起,问他,你偷的!
这正是彼时在拍卖会上现身的奇珍,我承认,我对它一见钟情。
安舜并未在意旁人的目光,点了点头,你喜欢,偷鸡摸狗又何妨,但是你放心,绝无后顾之忧,我并非直接窃取,而是先在现场嘉宾的身上摸出了几百万两银票,随着叫价的提高随机应变,最终凑集足够的银两。唔,当时捧场的都是身价封顶的大富豪,一人身上丑两张,轻而易举便能攒齐。
他神色忽然黯淡,你是嫌恶它不够光明正大的来历吗。
我走到他面前,额头近乎贴上他下巴,我冷着脸,说出口的话犹如恶鬼哭丧,我一字一句的说,爱情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吗,你还想不够丢人现眼,在这种公众场合揭底,这就是你衡量爱情价值的标准吗,你的这枚钻戒很漂亮,我也特别喜欢,可我不稀罕,它不配戴在我指尖,而你,不干不净不三不四的你,更不配谈论感情。
烛火摇曳中,我看见群众面面相觑,看见安舜兴奋的笑容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满脸的匪夷所思与沉痛,窘迫,以及失望……
这是我第二次见他流眼泪,也是最后一次。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眼神中缓缓升腾的水汽,拨开他试图伸过来牵我的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我累了,勿扰我休憩。
正准备上楼回屋,成曦却忽地离席叫住我。
我站定脚步,回头,等待他的下文。
如果能潦倒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想我会无视他的呼唤,义无反顾的扬长而去,可犹豫与踟躇,却令我绝望。
他将我拉到处境狼狈的安舜面前,表情是难得的严肃,出口的话将我打入无底深渊,他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嫁考虑终身大事的阶段。你看,安公子一表人才,且一往情深,正是绝佳的婚配对象,你们都了解彼此,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吗,之所以不择手段,都是因为他爱你,爱情里犯的错都不是错,可以谅解可以原宥。
他居然迫不及待的要把我嫁出去,推给别人,还如此苦口婆心!
安舜趁热打铁,用最真诚的恳求对我说,嫁给我好吗。
我毫不犹豫的怼他,不好!
成曦嘴唇微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连忙抢在前头,想问我为什么对不对,我告诉你,我已有意中人,我心有所属啦!
安舜的脸瞬间惨白。
成曦蹙眉,我继续无节制的吼,想问他是谁对不对,我告诉你,他姓成名曦,他现在光明正大的站在我面前!
因嚎得声震屋顶,我喘息急促,胸口猛烈起伏。
室内一片鸦雀无音。
气氛是死一般的凛冽沉寂,僵持片刻,成曦终于合拢了嘴,面孔冰寒,语气是压抑的愤怒,闭嘴,休得胡言!
我挑眉,不相信吗,那我用行动证实。
一时三刻后,我擦干嘴角的血迹,捂着臃肿的脸,转身,头也不回的奔上了楼梯,冲入房间,砰的一声掩上房门,反锁,然后蹲在黑暗的角落里肝肠寸断的哭。隔墙有耳,哪怕是在自己的屋子,我也不敢放声恸哭,连抽泣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原来,我竟卑微到连悲伤都无法宣泄。
我想起适才的胆大包天,我破釜沉舟般去吻成曦时,他极度愤怒的眼神与耳光,扼杀了我这些年所有的期盼与希望。
午夜子时,店铺里万籁俱寂,除了各门各窗里游客的鼻鼾,唯有翩跹在雪花在夜幕下洋洋洒洒。
风寒交加的南方,距离酒楼里许外的雪映大道上,我背袱提囊,行走在黑暗中苍茫未知的远方。
冷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刮得面颊生疼,我将颈下的披帛凌缎往上提了提,试图用它抵御风寒。
真冷啊,简直呵气成冰,我颤抖的呼吸在黑夜中看不见丝毫雾气。那不是被暗夜淹没了,而是还没等肉眼窥视便已化成一粒粒细微的透明的琉璃珠,同我胸腔里的心脏一样,碎得一塌糊涂。
冒着风雪走了很远,我回头,那栋酒楼黑灯瞎火,如一头匍匐的野兽。我舍不得,舍不得那个人的一颦一笑,舍不得当初送给安舜那株还没来得及觑第二眼的鸢尾,但我更害怕,害怕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以及被安舜灌溉的那棵鸢尾。
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或许只要是他们不存在的地方,我都能好好的生活。空虚,交由光阴填充;伤痛,送给时间研磨。
第9章 第九章
戈壁烽火人烟少
白骨折戟砌垒高
这里是大挝边境,与桉国拓疆的交界地。龙卷黄沙,铺天盖土的木骆尔大沙漠。
这片荒漠占地面积极其广袤,无边无际,是两国倾轧交锋,仗役鏖兵的战争区,除海市蜃楼与流金烈日,只余随处可见的累累白骨与破盾残甲,以及被风化的战马骸骨。在杀伐屠戮的侵蚀下,渺无生气,连一只仙人掌都不复存在。那些战争的遗产,有的整体露躺沙面,有的被石砾半埋地底,狂风呜咽中,一派萧索荒凉,明明炎日当头,却冷彻心髓。
在荒漠的中心地带,有一片罕见的绿州,高椰茂林,原本是生机勃勃的郁葱景象,此刻却有阵阵灰烟与燎火在芦苇荡里袅袅燃烧,十几幢茅草屋在火焰的摧毁下变成一片断垣败瓦,彻底沦为废墟。
贫瘠的地皮表面横七竖八躺着数十具人尸,有男有女,遍体肢解,裹着浓稠的血液,死无全尸。
一具苍髯的老人尸首旁,蹲着一名瘦骨嶙峋的舞勺少女,她衣衫褴褛,身上披着脏兮兮的兽皮毛葛,上面打了许多补丁,鹑衣百结。她脸上爬满早已干涸的泪痕,枯竭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少女应有的灵动神采,只余一潭死水。
这是桉国兵马血洗大挝疆民后留下的杰作,烧劫掳掠,杀人放火,在附近的绿州屡见不鲜。而她,是这场屠戮中侥幸未死的唯一活口。
过不多时,村口马蹄咂踏,三匹骠骑飞速驰近,每匹马上各乘一人,当先领头那人方面大耳,躬擐甲胄,负坚执锐,腰间插了一柄红穗长剑。一张轮廓分明,黝黑古朴,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与久经战火血气方刚的坚韧。至于他身旁两位,与他披着同样的金铠镔盔,却是随从士卒,脸上尽染风霜疲倦。
领头男驰近少女身边,游目四顾,吩咐身后两人左右巡察,两人应嘱而去。他跃下马鞍,走到少女面前,蹲身,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死灰般的瞳孔没有因他的提问而复燃,沙哑着嗓子答他,荼蘼。
男人点头,无家可归的话,便跟我走。
荼蘼不为所动,沉默。
他皱眉,难道你有地方能落脚,还有亲戚
荼蘼终于抬眼望他,只一眼,她便认出来他的身份。筌卿,朝廷派遣来驻守边疆的骠骑大将军。她将目光锁定在他脸上,清冽的脸庞上露出痛恨,咬牙切齿的为难他,如果你能立马替爷爷雪仇,我便跟你走。
筌卿有些诧异,这丫头五官扭曲,眼眸中全是浓得化不散的恨,看来这场屠杀给她的打击无疑是致命性,需想法子好生安顿。
爷爷的尸身稍后自有人来火化,你现在很虚弱,需要调养休息,至于报仇,路要靠自己走,想要达成目标,让你爷爷九泉安息,那得自食其力。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美人雪恨,十年也未晚。
面对无厘头的刁难,他耐着性子这样回答。然后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提上马颈,自己飞身腾上马背,坐在后面,一拉缰绳,一拍马臀,在鬃马扬蹄与长吁声里,驰入黄沙尘埃里。
这一幕,永远烙印在荼蘼的记忆,多年后,她久阔缅怀,记得在她的世界天塌地陷时,他不仅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慰与节哀顺变,还残忍的在绝望的伤口上撒盐,最后疼得绝望濒死,仇恨幻灭,当初对匈奴蛮夷的痛恨与咬牙切齿,也随着天翻地覆的人生而改革蜕变。
荼蘼被抗桉军收养,在屯扎于百里外的军营中过了十八岁生日。
她本是自穷乡僻壤的黎民百姓,后来故乡惨遭按过践踏,父母也在凌虐中丧命,她与祖父背井离乡,迁徙到木骆尔沙漠,本想此地与世隔绝,气候恶劣,不至于受匈奴荼肆,岂料两年后仍然惨死。
因常年饱经漂泊,挨冻受饿,导致她心性早熟,较同龄相比更谙人情世故,而寄人篱下之后,养成了沉默寡言的冷淡脾性。
在军营中,她是芸芸千百灾民中的一员,每日混迹在仆役中,接受校尉管理的编制安排,做些饲马提潲,劈柴烹饪的杂物活计,以劳动换取粮食,以及生存的价值。士卒们大多是无家室的从军青年,知慕少艾,她年轻貌美,褪下兽皮改头换面后,妥妥是活色生香美人一枚,常得大兵小将的另眼青睐,委曲求全陪酒侍奉两日,也能换取些许酬金。生活上除了行为检点不足,物质上也算丰裕,吃穿不愁。
只是,戎狄的频频侵犯导致东方时长战火连天,即便相距不可以道里计,也能听辨出双方将士的呐喊与厮杀,预想到战场有多么残暴激烈。
她在仰人鼻息中度过十六岁生辰,孤孤单单的替自己准备了一碟咸鱼,自己替自己祝福。孤僻的性格使她不合群,同住一间帐篷的少女向来不喜与她交涉,趁她们外出忙碌时,她给自己庆生。
而筌卿,自那日将她携回军营后,便与她再无交集。
直到临近寒东,营中炒出凯旋而归,班师回朝的喜讯时,千万军骑普天同喜,庆功宴摆了三天三夜。
心灵手巧的荼蘼被分配到主将宴席上伺候,端茶递水。
斟酒时,她再次见到了他。
觥筹交错中,他的贴身奴婢入厨房添茶,他唤了声,恰好我距离最近,遂顺理成章的靠了过去。
她目光在他脸上扫视片刻,依旧还是数月前那张脸,瘦削,刚毅,硬朗,英俊,棱角分明,是臆想中血性真男人形象,并且额角有一条刀疤斜飞入鬓,非但毫不影响容貌,反而更增霸气,也充斥着年轻的热血与冲动,以及那股当者披靡的傲骨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