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个送字还没说出,他便戛然而止,视线绕过我瞟向身后。我顺着他的目光角度再次转身,安府大门前,成曦正朝我招手。
我被他从安舜家接了回去。
中间的过程有些波折,安舜对他有着非一般的仇视与敌意,言辞上夹枪带棒很不友善。我有些纳闷,他们俩在之前素未谋面,却不知安舜仇从何来,敌年何起。
今日天气阴沉,橐云铅铅,乌霾遮住了烈阳,空气飘荡着湿润的气息,随时会落下一场倾盆大雨。
这样的气候,很压抑心情。
比起听到成曦谈论关于阿娘腹中胎儿的话题,我更宁愿他指责我的夜不归家,可他却见缝插针,偏偏要分享喜讯,他笑逐颜开的与我公布,阿菟,你娘有喜了,咱们即将从一家三口变成一家四口喽。
阿娘在厨房里端茶点,我趁她不在,掐灭成曦的笑容,你还不是我阿爹,你跟阿娘还没拜堂,名不正言不顺,有辱人纲礼教,有乖伦常。
他的微笑僵住,窘了片刻,他说,那我便再告知你一条捷报,我与你阿娘的婚礼,定在了五日之后的初三,届时咱们便名正言顺了。
未婚先孕,是败坏道德的狗男女才能干出来的龌龊行为。我被他的话深深刺激,自己也语无伦次起来。
门口忽然传入一声大吼,岂有此理!
我与成曦同时一抖,侧目。
阿娘大步流星进屋,恶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清脆而响亮,我头晕眼花,被她的力气带得原地转了一个圈,险些踉跄摔倒。手指拂上脸颊,那里火辣辣的疼,心里的不悦也伴随炽热的痛愈加肆虐。她的斥责紧随巴掌其后,你怎么同长辈讲话,没大没小没规矩,给我去外面天井跪一整天,思过反省!
这些年,阿娘对我始终关怀备至,有过比今日狠过十倍的怒骂呵斥,却从未有过掌掴。
我被打击到了,朝成曦投去目光,他平淡如水的眼眸中没有半分怜悯,有的仅仅只是恨铁不成钢。
阿娘的谴责依然持续高涨,我指着她微隆的腹部厉声打断她,你们有规矩,连孽障都怀上了,你们怎么这么下贱,这么不知检点,不要脸!
说完,在阿娘暴跳之前,我哭着奔出房门。
半晌,我复又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
左右巡视一遍,我问坐在桌旁把玩茶杯的成曦,阿娘呢。
他没抬头,你刚才过分了。
我冷笑,还在摆谱,你们的行为举止就不过分。
其实是我挑刺抬杠了,关于未婚先孕,说穿了,只是有些不好听,只要不给毒舌仇家拿来做笑柄,于名誉损害不大,我只是被他的态度讥讽了,我看不惯他一心一意对阿娘好,我吃醋,我妒忌,我丧尽天良!
你阿娘适才是进来拿托盘,她去厨房端茶点了。成曦瞅了瞅我手里的包袱。要离家出走吗。
我在家里碍手碍脚,当然有多远滚多远……
话音未落,厨房里忽然传出砰的一响,是瓷器破损的脆裂声。
我们互觑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奔向厨房。他脚步飞快,冲在我前头,隔着他的身影,我看见厨房门口茶汁淋漓遍地,在那片热气腾腾的氤氲中,我看见阿娘倒在水泊里,不省人事……
医馆病房门前的走廊上,我与成曦甘冒清寒,蹲守了整整一日一夜。
十二个时辰后,病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随同开门声一齐复苏的,还有我与成曦麻木的眼与停止跳跃的心脏。我们仿佛心有灵犀,一同挤在老大夫身前狭窄的空间,异口同声。
她怎么样,脱离危险期了没
老大夫三缄其口,什么都没说,但他愁眉深锁里蕴含的浓浓忧虑已给了我们答案。良久,他叹了口气,说出口的话尖刻而冰冷,夫人受滑堕胎,不但麟儿夭折,大人也命不久矣……
我浑身的颤抖霎然而止,心里是诡异平静。
而成曦,他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一屁股跌坐在走廊旁的台阶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号啕大哭,可舌底却没发出丝毫声音,连哭都哭不出来。他脸上的萧瑟与颓败真真切切,绝望的双手掩面,再抬起时,如同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摇摇欲坠的挪入病房,我刚想跟在后头迈步进屋,路过老大夫身前,他摇着头惋惜,唉,气血攻心,一定是情绪上受了刺激导致肝火逆亢,这才会神智迷糊,最终晕倒,酿成大出血流产……
气血攻心受了刺激
深邃的苍穹里的闪出一道白芒,那是闪电在逐鹿,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轰隆闷雷,那场蓄积了一整天的雷阵雨终于瓢泼,狂风暴雨骤然而起。
而我此时此刻的心,也犹如狂风暴雨般汹涌咆哮……
再也没有勇气面对阿娘,我退后两步,在老大夫的惊呼中钻入暗黑的雨幕。
间隔数个时辰,我去而复返,重新回到了安舜家门口。原来,不知何时,他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保护伞与避风港。
他打着油纸伞从院子里出来接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骂,你还是没长大的小女孩吗,你能不能安分一两天,动不动离家出走,不要这么任性好吗。
我想起那日在酒楼里成曦说的话,他说,我真是个任性的小姑娘。
我趾高气扬的对他说,你恐怕还没见识过真正的任性。彼时我自鸣得意,但此刻,我恨死了那样的自己。
如果我没有那么任性,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与现在天翻地覆
第一次,我主动靠伏在安舜胸膛,泣不成声。
我们站在雨幕里,任由雨滴淅淅沥沥。
我不想也不敢再徘徊这座城市,以及即将面对失去母亲的那种绝望与恐惧,我是累她流产的罪魁祸首,强烈的自责与愧疚令我无地自容,如果时光能重来,我一定不会暴戾恣睢,不让自己胡言乱语。真是祸从口出啊祸从口出,真是丧门鬼,扫帚星!
哭得声嘶力竭时,我问安舜,你能不能带我走,离开这座城市,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他去不了,不要让他找到……
烟雨蒙蒙中,我看见安舜的眼神明晦交替,是兴奋与苦涩的混淆与交织,以及对选择的纠结与排解。
这场雨磅礴又悲壮,像是在为谁悼念为谁饮泣,天穹中雨水源源不断,仿佛永远流不完。如同彼刻,马车的轴辕哐当声与车轮碾压水洼,绞殽泥泞的哗啦声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前方云雾缭绕的迷雾中,看不清路途。
这辆马车是安舜临时找来应急而用,长久失修,葺棚破洞,有细微的水滴从裂缝里渗出,滴在破帘外赶车的安舜后颈,湿透他的衣裳。我浑身乏力,死气沉沉的靠在车厢里,喃喃的说,为什么当初不自量力的人是你。
关于他的情深义重,在他答应带我离开甲城时,我霎然全懂。
所以,他吃成曦的醋,对我一次次包容,按照我的强人所难,千里迢迢不知疲倦的带我走。
这个猜测在我们抵达义城的第三个时辰被证实。
义城的地理位置在东南,距故乡天高地迥。在崇山峻岭的僻壤里安顿好后,我因路上感染风寒而卧病在床,梦呓,胡言乱语,泻腹,头晕脑胀,一时昏迷一时惺忪。
半梦半醒间,我迷迷糊糊的感觉到额头冰凉的毛巾再次被换成一条有温度的,跟着是一只手在替我擦拭脸颊的虚汗,动作极尽温柔,最后,它划过我眉梢,停泊在那里,安舜的声音像从九霄云外传来,缥缈不真实。
他喃喃,我为你背井离乡,你眼里何时才能有我,你明明在看我,却一直看不见我……
义城是热带雨林,常年埋没在阴雨连绵中,一个月难道几天明媚,深山老林中瘴气秘密,兼之水土不服,附近几家村庄都是朴实的农民,找不到大夫,也无法提供对症的药材,我自卧倒开始,就一病不起,体质一跌千丈,除了沉睡昏迷,就是望着天花板发呆。
而安舜,他通宵达旦守在床前,煎药熬汤,捣鼓五谷杂粮,我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依赖他。他身强力壮,还是难抵辛劳,憔悴的容颜爬满疲惫,面黄肌瘦的,我浑浑噩噩中有时会怀疑眼前这个形容枯槁,五官颓败的男人是不是安舜。
我在义城度过了十七岁生辰,没有往日的阖家欢乐,也没有一句祝福,在大雨滂沱与我的昏昏沉沉,以及安舜的欷歔中,我又成长了一岁。
春节前夕,我们被成曦拽上马车,鞭策马臀的声响那么凄厉,我们在啪啪声中挥手告别了义城。
他槁项黄馘的脸庞已无当初和蔼暖煦的明朗笑容,有的仅仅是无边无际的沉痛与愤怒,素有修养的他,第一次对我展现那种凶巴巴的眼神。他在看到我病恹恹的模样与浑身的狼狈颓靡时,所有未出口的指责与怨怪全部化作一句哀戚的叹息。
而我,半死不活的我,在看到他风尘仆仆穿越雾霾流星阔步而来时,滚烫的眼泪就开始无休无止……
阿娘的被火葬,我不辞而别的第三日,她便走完自己心力交瘁的一生,后续的丧礼都由成曦主持操办,按照她临死前的遗言,骨灰洒入江河,让那无穷无尽的湍流惊涛冲刷身她上的疲倦与尘埃。
她唯一的遗憾是,生命流逝的终点,没能见我最后一面。
这是后来成曦告诉我的,他骂我任性,是不肖女。
从前,他只是唇齿之戏,说我有个性,娇纵,横蛮,而这次,是真正的恨,他怨愤我的任性,让阿娘留下遗憾。而她,在醒过来的第一眼就原谅了我,宽容的原宥我那次无端起争执。她说这是命,与人为因素无关。
她最后的遗嘱,是托成曦照顾我,虽然他们并未拜堂,也无名分,但自此,成曦成了这世上我唯一的至亲。
从义城回来,我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出门,不哭不闹不咆哮,销声匿迹。
成曦担忧我的情况,他跳窗进屋,各种宽勉抚慰,变着花样逗我开心,但均是徒劳。
安舜也来看过我,趁成曦外出,他强行将我拖去大三角,粗□□得吐沫横飞。不就是死了娘么,又不是天塌了下来,你难过就哭出来,哭不出来就振作一点,你不是喜欢赌钱吗,今天我坐庄,你继续财源滚滚啊!
我一愣,古井无波的脸庞上有了神采,麻木的点头。
第一局,我一败涂地。
身上银两有限,安舜去了茅厕,下一盘即将开局,我朝旁边的慈祥大叔开阔狮子口,借我二百两白银。
可这一次我依然输得彻底,二百两银子被榨干丢尽。
我不屈不挠,再次问旁边的慈祥大叔,漫天要价,有没有一千两黄金……
今日手气难佳,而不管不顾的后果是直接全军覆没,输得一塌糊涂,并欠了一屁股债,且承担不起。
慈祥大叔和蔼的外表立即土崩瓦解,亲切的笑容变成了狰狞的奸笑,声音阴测测如同刮镬,他目光在我身上游移,露出色眯眯的眼神,既然还不起钱,那你就卖身相偿!
他扑过来的姿势把我吓到了,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安舜此时从门外进来,他发出惊恐的高呼,仓皇中来不及思索太多,抓起旁边的酒罐子对准他脑袋狠狠砸了过去,我与大汉同时发出恐惧的叫声,刺目的血液染红我裙梢……
第8章 第八章
安舜被举报进了衙门。
大汉脑部遭受了严重的钝痛伤,天灵盖有损,危怠性命,虽然旁观者第一时间将其送去医馆,抢救及时,但结果依然很悬,生死未卜。
阴暗的监狱里,女人歇斯底里的怒骂尖锐又凄厉。
她是受害者家眷,厅堂之妻。身上服饰高贵华丽,此刻却像个泼妇一般,怒癫如狂的揪住他头发就往铁栏上撞,臭男人,还我丈夫命来!
她锋利的指甲刺破他头皮,鲜血咕咕外涌,顺着额家淌下,但他没有反抗,任由她殴打凌虐。
我上去拉住安舜胳膊,你快躲开啊!并向那女人澄清,不关他的事,有什么冲我来!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我脸颊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撕裂般的痛。她力气太大,一巴掌将我扇退了好几步,趔趄中我跌倒在地。
女人奔溃的声音像来自地狱,我丈夫若有三长两短,你也脱不了干系!
最后是看守狱卒将失控的她拉开,遏制了厮打,并替安舜敷了止血创伤药。
我将携来的食盒揭开,数落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有自虐倾向是不是,还是你见那女人貌美下不去手,你这副落魄的形容,还怜什么香惜什么玉。
我并无资格呵斥他,可又怎能见他自我萎靡。
忽然,他拨开散在额前乱糟糟的头发,踢翻食盒,冲过来一把搂住我,热吻铺天盖地。
他受了激励,野兽般语无伦次,我是落魄了,所以你嫌恶我对不对,你也是那种势利的女人,我为什么甘心挨打,我只是不想连累你,责任与后果由我承担,你就能安然无恙,你懂吗!
他说,他希望我安然无恙,他还说,不想连累我!
我双手不在他的禁锢内,抵住他胸口竭尽全力的推,他这时体力不济,被我推出老远,一个跟头,栽了下去。我惊呼,你伤口,连忙跑过去搀扶。一望脑门,如释重压,还好没渗血。
瞥头间,透过窗外渗进来的一点点隐晦的光,我看见乱发下他的眸子晶莹迷离,有眼泪在闪烁。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无助而忧伤。
我替他梳理发束,咬着牙说对不起。
他嘴唇有刹那蠕动,终究无言。
我知道他想说他不需要对不起,可中华文明五千万字,我能给的能做的能说的,也只有一句对不起。
三日后,在大夫的夜以继日下,那大汉睁开了双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无恙便万事大吉,他妻子也撤销了对安舜的控告,成曦东拼西凑攒足了欠款与医药金额,做了相应的赔偿,安舜也只蹲了几天牢笼,无罪释放。
回家后,我没有去见安舜,我们碰面的次数越多,他被摧毁的可能就越重,我不想伤害他。
也是因此,在成曦提出离开甲城,去云游天下时,我即便对漂泊深恶痛绝,也干脆利落的点了头。
他说甲城令他失去挚爱与希望,他不想留在这片是非之地睹物思人。
打点包袱时,我装作漫不经心的说,你成了鳏夫,想要续弦,只怕没人敢嫁,无人问津喽。
他有片刻迷惘,而后在叹息中摇头,一言不发。
我们在安舜出狱的第四日启程出发,成曦亲自驾车载我,安静低调的离开了甲城。
他在启航时回首望了望空空荡荡的家府,有些惆怅的说,才住了不足一年,或许就要永别了。
我连忙呸了一声,你是乌鸦嘴吗,说点好听的行不行。我猛然一凛,拽住他胳膊,你不要想不开做什么傻事。
他愣了刹那,继而啼笑皆非,你以为我真的那么脆弱,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应当引以为戒,好好珍惜生命,我只是想着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顿了顿,续道,你若想念故乡,可以回来走走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