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澜沧横身拦在我面前,说,先付门票费,才能列为入幕之宾。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奇形标识图出来,上面密密匝匝的符文下拓印着零售价,十两一张,除此之外,左上角写着拍卖会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我原地爆炸,指着澜沧鼻子狂骂,市侩奸商!
他满不在乎,收敛所有伪善,做出恭送的动作,这是规矩,不满意,顾客请便。
我抓狂,之前可没说是喊价竞争的拍卖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抑制住冲上去抡拳的冲动。他奶奶的,走了一个多时辰,附近又无其他饭馆酒楼提供应急,精疲力竭之下,他才让我滚!
都是贪婪令我痴迷上当!
挨不过饥饿与酸麻的腿足,安舜付了门票费,终于重新拾起澜沧和睦的微笑,向我们敞开了拍卖会大门。
腰包黄白有限,我也不打算去竞争喊价了,要想将这连城之璧纳入囊中,非惊天动地的血本天价不能为之,我自忖高不可攀。事到临头,进去喝两杯清茶尝两块糕点解解饥渴也就罢了。
托澜沧所赐,我心情十分憋屈,对那所谓的豪华钻戒也彻底没了兴趣。
百闻不如一见,当时我赌气,可就在主持人揭开密封钻戒的甸盒时,午后最明亮的阳关倾泻在那晶莹剔透的钻石上折射出刺目尊贵的烁光时,我怔在那股极致的美与炫彩迷离中,眼睛里的酷爱与钻戒一样,闪耀着夺目的光。
安舜在我耳边低语,看来女孩子都是视觉控动物,你看你,哈喇子掉一地啦。
我全副身心瞩目在钻戒之上,对他的打趣充耳不闻,也懒得反唇相讥。
因太过专注,待我裳够了珍宝再回首,安舜却不知去向。
拍卖场上人山人海,座无虚席,虽均是有条不紊,但要在成百上千颗人头里找一个人也颇有难度,何况我十分厌恶那些员外贵胄身上乱颤的肥油与漫天叫价所甭溅的唾沫,再瞄了一眼柜台,恋恋不舍的远离群众。
就在我即将踏出拍卖铺门槛时,肩膀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掌,安舜的声音响在脑门顶端,要走也不等我,你方向感那么差,万一像上次那样迷路了咋整。
你自己要东奔西跑,我上哪里寻去。我瞪他一眼。去雇一辆马车,休息了半个时辰,还是很累。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叹息,女人果然都是水做的,经不起风来经不起浪。嘴上顽皮,行动却十分迅捷,对我鞠躬遵命,自去雇轿了。
这一趟苦得冤枉,我竟在马车上陷入沉睡,抵达安府时仍未醒转,又需劳烦安舜将我环抱入榻。
他将我那件清洗过的襦裙交在我手,抱拳拱手。听说你阿娘即将改嫁,我是该恭喜你从今往后有了父亲,还是打击你即将改名换姓。
我横他一眼,消息挺灵通的,你还查出什么名堂没有。
他将轿帘掀开一角,做出请的姿势,我原想探听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忙活了大半天一无所获,你告诉我呗。
我上轿的步伐一顿,转头望他,你打听我生辰作甚,意欲何为,是不是想用茅山巫术操控我干些偷鸡摸狗的德行。
差不多。他笑得狡狯。
我懒得与他废话,放下轿帘,从里面送出一句,照顾好鸢尾,若下次我来看它少了一片叶子,就剁你手指头做花肥。
警告了一句,我对轿夫吩咐,起轿。
轿子离地而起时,我听见安舜的话轻飘飘的钻入耳膜,他说,这个你勿需操心,待你下次来探望,我担保它花枝招展,郁郁葱葱,美到你认不出来。
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也从不食言,之后我再度踏足安府,果然没认出来。
良久,我撩开轿壁上的隔帷,往后看去,他依然站在府邸门前凭栏远眺。随着轿子渐行渐远,他的脸也变得模糊。
刚敲开家门,阿娘便一阵风也似的冲了出来。自我从葵山回来起始,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就一直没消失过。她欢欣鼓舞的携住我手,待用过晚膳,你陪阿娘去一趟步桩,与成叔在那边碰头,替我们挑选做嫁衣的步料。
我不忍拂逆其意,点头。
其实关于他们婚礼的事宜规措,自有专业人士打点筹备,完全用不着我来筹备,阿娘一门心思的创造我与成曦相处的机会与场合,好培养父女感情。
她不知道,我早已对他有了非一般情愫,只是,此情此景,此时此刻,那份心思不能说,它只能是我触手不及的一缕遐想一场梦境。
成曦恋爱期,不好好与阿娘调风蜜月,却像个尽职尽责的好父亲一般黏在我身边,体恤怜惜,话不停口的问我所有喜好脾嗜。
他明明已在阿娘那里将我探听得了如指掌,却偏偏矫揉造作明知故问,我很反感他这种虚伪,但我更反感他与阿娘独处,所以,哪怕他十句话中有九句我都是干瞪眼,也不想将他赶走,虽他一起,流连在灯火阑珊中。
在夜市里逛了一圈,我需要通过购物消费来稀释心中的剜痛与郁闷,成曦看着胳膊肩膀上大包小包的满载货物,哭笑不得。你还有再买,我身上没地方挂了。
我扭头瞅他,不忍见他尴尬,遂放他将东西搁去阿娘的莲轿里头。
望着他的背影穿梭在人流,我呆呆的站在原地,旁边首饰摊的贩主还在咨询着什么,可我已什么都听不到。
恍惚这,仿佛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喧闹的夜晚,他一去不复返。
不过,这一次,他没走出多久,又提着东西跑回来,欢天喜地的说,对了,忘记告诉你,你阿娘今天邀请我去府上做客,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你们府上留宿呢,真期待朝夕相处的生活。
脑袋里咚的一声,如遭泰山重压。再回首时,他已踪迹全无。
身后乍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在跟那位大叔鬼混什么。
声音突如其来,我吓了一抖,转身,是安舜。你怎么到这里来啦。
他像看白痴般睇了我一眼,废话,来这里肯定是逛夜市呗。
我收敛眼中悲愤的情绪,拿恳求的眼神看他。能不能行个方便,去你府上借宿一晚。
一想到阿娘与成曦在同一个屋檐下你侬我侬,还要时时刻刻佯装笑脸,我心里就是阵阵难熬的抽搐。
不知是否眼花,安舜别头时眸子里闪现出一股落寞。他不置可否,探根究底追问我与成曦的关系。
大众广庭下,我毫无形象的冲他吼,他是我爹爹,继父,这个你也来刨根问底,你以为他是谁,你是看上了我,在吃他的醋吗。
我的山崩海啸成功吸引了万众瞩目。
许是语气太重,安舜的脸色黑了两黑,我以为他会顾及场合选择缄默,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将我整个人打横抱起,提高嗓门,没错,我就是看上了你,我就是在喝他的醋,不过现在酸够了,我开心得很。
我讶异的盯着他,你开什么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他笑了,意味深长,不错,跟你开玩笑呢,以后注意说话方式,小心祸从口出。
我无语。
即便我粉饰的很好,可见微知著的安舜仍看出来我低落的心情,他没立刻带我回安府,竟折道带我去了大三角堵场。
用他的理论讲,不开心的时候要想方设法令自己开心,收获笑容的方法有千百种,但不会无缘无故就爬上脸颊,也不要妄图等待谁的劝导与诱哄,难过是自找的,快乐也需自力更生。
而娱乐与赚钱,就是寻找笑容千百方式中的一种。
他天生乐观,豁达,是那种充满阳光的翩翩佳公子。
不仅如此,他还非常豪爽,在沸反盈天的牌局里,他居然大袖一挥,丢出厚厚一沓银票,扬言坐庄。
第7章 第七章
在群众火爆踊跃的潮流氛围的感染下,我消沉的心也高昂起来,众志成城赶浪头,在两名同龄少女的顾虑怂恿下,也加入了樗蒲投骰的行列。
安舜说得没错,当今世道人人拜金主义,没有人会嫌弃金钱的铜臭,我成功从金银财宝里找回了笑颜,在赢得第一桶金时,彻底入坑,欲罢不能的再接再厉。而全副身心投入其中,也转移了我对成曦的注意力。
那一晚时间过得很快,群情中,一赢者欢喜鼓舞,输者骂爹抱怨,但无论输赢,都无人退出,他们都中了过不完的瘾与戒不掉的毒。
我运气爆棚,几个时辰下来,钞票拈到手软,破晓时分,我贪得无厌还想大捞一笔,安舜却将走火入魔的我拖出赌场,严肃的告诫点到为止,贪心不足蛇吞象,世事临头螂扑蝉。
我懒得与他讲大道小理,也怼不过,说了声罢了,捧着一袋银票打算满载而归,至于要去他府上借宿的念头也随着朝阳初升而冰消瓦解。
他想跟上来送我,说一个女孩子提一大袋东西很容易惹人注目,尤其是蛰伏在黑暗中的不法分子。
我挥手拒绝,这里距离家里并不甚远,且治安秩序一向严谨,不会发生意外,我还骂他一句乌鸦嘴,欢天喜地的走了。
有人说钱能包治百病,我赤腹赞同,捯饬了一整夜,我非但不觉丝毫疲惫,反而精力旺盛,容光焕发。
这是我自食其力赚的第一桶金,怀揣着澎湃的成就感,回到家后,献宝似的将满满一袋黄白塞入阿娘手中,期待她的嘉许与赞扬。
可我得到的,不是夸誉,而是批评与训斥。
她问我这些钱从何而来,我如实交代,她将钱袋丢在桌上,蹙着眉嗔怒,你是无处可去了吗,跑那种地方鬼混,从哪里学来这些癖习,以后不许再去。
赌博是不学无术的代名词,充满倾家荡产与市侩斗殴,甚至杀人劫财。
在阿娘看来,类似大三角的赌博市场,是纨绔子弟的专属聚集地,混乱无制且危机四伏,一向严令我禁足。我这次得意忘形,急功表现,未顾虑到这一层,只得垂头丧气接受教训。
成曦听到动静奔进屋来,阿娘言简意赅说了经过,他皱眉翻了翻钱袋,开始对我匪面命之,内容中的道理概念与阿娘大同小异,最后他揉我的头,以后尽量不要再接触赌博,那些东西沾染了难以摆脱。如果你无聊,想找些新奇的玩意儿消遣,隔日有空时我带你去体验户外运动。
他神秘兮兮的将脸凑到我耳边,担保让你大开眼界。
我挑眉,当真。
他点头,自信满满。
我记住了这个承诺。
但他们的谆谆教诲我却半个字也没听进去,阿娘做香粉细磨手艺,在同行竞争中落于下乘,我的家境虽算小康,吃穿不愁,但也谈不上多么富裕,有赚钱途径为什么不付诸行动大不了瞒天过海留待自己做零花。
于是,第二日晚间我约了安舜,酉时末在大三角汇合,双眼对里面满桌的红白钞票闪闪发光。安舜不是那些膏梁公子,懂得享受却并不奢靡,他警告我适可而止,却拗不过我的固执与财迷,只能无奈摇头,做我的护花大使。
今夜,我的运气依旧春风得意,一哄闹到天光大盛,同昨日一样捧着白花花金灿灿的银子满载而归。
他们说的对,赌博无药可治的毒,令人不由自主上瘾。
我沉沦在物质金钱的蛊惑中,贪婪翻牌落骰过程中的刺激,以及满盘皆赢的快感。我并非对钱财有太浓的饕餮与无餍,我只是借此窜匿,不想面对那些不愿面对的人与事。
可逃避不能改变事实,那些该来临的,终究尚需来临,凡人再如何负隅顽抗,也逆不了天,改不了命。
但令我悲怆的是,现实里的桥段已超越了我所能承受的底线,像一把尖锐的匕首,将我刺得满目疮痍。
是在某个夜晚,我归家时辰太晚,回房时不敢发出动静以免惊醒阿娘,蹑到她房间外半掩的窗下,烛光从里面照出来,连同那束关辉一同溢出的,还有成曦的忧虑与关怀。
他在里面说,如今你身怀有孕,需留意日常饮食,不能吃太多刺激性食物,这烙饼里辣椒放得太多,我给你重新熬一碗清粥吧。
脑海里轰得一声,仿佛髓浆翻绞,天旋地转。
我没有再回房间,趁成曦出门之前,我飞奔出府,然后足不点地般冲入一片未知的黑暗。
此时正当午夜子时,街道旁黑灯瞎火,除了我疾速奔跑的踏地声与呼吸滞塞带来的频繁喘息,空气里万籁俱寂。耳边罡风怒号,我拼尽全力,犹如奔丧。
一个时辰之后,我于安舜家大门前停下。我在深更半夜里鬼哭狼嚎,呼唤他的名字。
片刻,他裹着外袍披头散发的举着油灯出来开门,见到我,如见鬼般大吼大叫,我的天,你作死吗你,发生了什么!
我抬手一摸脸颊,肌肤粘稠,眼泪依然在源源不断的涌。此时已临霜降,深夜里阴嗖嗖的风拂在身上,彻骨的冷。
他将外袍褪下来披在我身上,将我抱进了屋,放在榻上,拈好被褥。他坐在床沿,指尖温贴在我脸颊上,被烛光黯淡的脸上是我看不懂的神情,他问我,你三更半夜不睡觉,跑这么远来扰民,不怕被群殴吗。
他伸手按摩我因长时间奔跑而轻度抽筋的脚踝,动作温柔的让我恍惚觉得他是成曦。
枯竭的眼泪再次渗出眼眶,我就着被角擦拭,一开口,语调哽咽而破碎,有酒吗,我想醉一场。
他敲我脑门,酒色伤神,并且对身体不好,你又不是酒鬼。
顿了顿,他又问,快将前因后果从实招来,否则我就不欢迎你,要下逐客令了。
我侧头,一语不发。
他的眼眸忽然凝聚出一股煞气,语调开始放高,你在隐瞒什么,难道我们之间还有忌讳吗,就是是败坏人伦与道德的勾当也可以无话不谈吧,你以为我会心存芥蒂,会戆拒,会疏远,会到处宣扬吗。
我蓦地圆瞪双目,手指不自觉攥住他衣袖。
他怎么知道!
安舜继续抛惊喜,你每次提及他的名字两只眼睛就闪闪发亮,脸羞心跳,面红耳赤,那是少女怀春最昭然若揭的现象,你以为我有多蠢,这些都看不出来!
最后,他丢出坑诰的谴责,你这种心思是有悖道德规范的,是违法乱纪的,是肮脏龌龊的,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翻了个身,我云淡风轻的答他。
他却将我的身子扳过来,表情凝重,可你想过后果吗,如若给人晓得,你将身败名裂!
所以,你会替我保密的,对吗。
他的头往旁偏了偏,不置可否。良久,他艰涩的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认命,为什么不能放弃他。
虽然他没表态,但我知道,他只会将这桩秘密藏在心里。
第二日,他提出送我回家,被我直接推辞,我哪里能接受得了家里那一对其乐融融。
他心情很糟糕,语气也不怎么好,那你打算在我府上白吃白喝住多久,人言可畏啊。
你想决裂是不是,好,你不欢迎我,我立即滚蛋。我也违心冷言冷语,转身走了两步,没听到他的挽留,又转了回去,怒目相瞪,他一脸揶揄,往门口一指,催道,去吧,慢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