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去问阿娘,她一脸眉欢眼笑,喜气洋洋,拍了拍我的脸颊,很意外对不对,明天我带他来见你,先提前相处几天,了解一下脾性,他和蔼可亲,宽厚儒雅,很有亲切感,你们会融洽的。
阿娘有了新夫,不再是街头巷尾笑柄的克夫孀妇;我即将拥有一位继父,世上又多了一个爱我的人,明明应该喜庆欢乐的,我却莫名觉得堵心,胸腔烦闷,半分喜悦的情绪也无。少女的第六感甚至隐约浮现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定是忐忑,害怕相处有矛盾,害怕叫不出口,那个陌生的男人不会对自己好,害怕他无法尽职尽责,无法做到身为人父的义务与担当。
我在心里给自己找了无数条恐惧的理由,可依然无法缓解心中的烦躁与不安。整整一天,我卧在房间里足不出户,粒米未尽。
阿娘的眼光很好,她的未婚夫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轻袍宽带,衣袂飘飘,脸上的笑容仿佛有一股温冰暖雪的神奇力量。我看到的第一眼便被吸引住,消沉的情绪瞬间腾跃起来,眼睛里也有了些像样的神采。
之前在王伯母那里听说,这桩婚姻是男方入赘。不是他家庭条件落伍,也非亲戚长辈中。冲突,而是因此乃阿娘的要求,她不想离开家太远。
对于这一点,我也很赞成,同阿娘一样,家里的一草一木均有感情,谁愿意搬去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活。
这算是一场小型引见席,互相自我介绍一番,阐明大概。
我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五官端正而轮廓鲜明,也是少有的美男子,只是,我对他除了莫名感到忐忑以外,还掺杂了一丝似曾相识,仿佛我们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可我冥思苦想,始终回忆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这些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
他望着我笑,用潮湿而温热的嗓音开口,你是阿菟吧,你阿娘总向我提起你,我一直想来见见你,只是你阿娘觉着不合适,一直没有机会,才拖延至今……
他还在叽叽呱呱念叨着什么,可我已完全听不到,只是睁大双眼,骇异到登峰造极。
他的嗓调,像极了记忆中某个声音。
阿娘用胳膊肘推了推我,阿菟,发什么愣呢,喊成叔啊,他在跟你说话呢。
他终于自曝姓名,依旧笑靥如风,我姓成名曦,成功的成,晨曦初露的曦。
真是人如其名啊,他就像冬日黎明前苏柔又耀眼的朝阳,温暖岁月,惊艳时光,令我无所适从,虚妄得仿
佛在做梦。
为了他,我远渡重洋,跋山涉水,枯耗三年光阴。十三岁到十六岁,少女最唯妙窈窕的成长韶光,我都倾注在他身上。
我以为我们情深缘浅,终究是陌路永隔,可遍寻不获之后,在我心灰意冷时,他却忽然以那样让我无地自容的身份从天而降,多么离奇又诙谐啊。
当他兴高采烈的做出自我介绍时,我用岂有此理的表情显示心中的溃败的情绪,强烈的震撼过去,一股磅礴的眩晕感袭击过来,我扶了扶额,丢下碗筷,奔命般逃离那张棱角尖锐的餐桌。
没有理会身后两道声音的呼喊,我疾步跑回房间,碰的一声掩上门栓,背靠在墙壁上。无人窥测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腿足瞬间脱力,整个人贴着墙壁滑了下去。
我蹲在地上,将头埋入膝盖。
突如其来的异举,闹得饭局不欢而散,阿娘深夜来找我交涉,她端了许多我嗜好的菜,苦口婆心的劝导,说他真的很好,会成为一位可以放心大胆依靠的好父亲。
我看得出来,成曦看待阿娘的目光里深情款款,那不是热恋期青涩的激情与宠溺,那是成年人才具备的柔情蜜意。从他短短的三言两语里,我大概能举一反三臆想出他的脾性。正如阿娘描述的那样,他是那种和蔼温柔的好脾气,会对我很好。
可是,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但心里的秘密我羞于启齿,现实沸腾而暴戾,我无力改变格局,只能违心接受。我拉着阿娘的手,哭着对她说,我会祝福你们的,我会尝试做一个孝顺的好女儿。
她欣慰的笑了,我仿佛看见她眼角的鱼尾纹在那抹发自肺腑的笑容中舒展开来,她似乎年轻了许多。
阿娘早婚,与父亲缔结比翼时才年逾及芨,如今未至四旬,可因为这些年来饱经风霜,容颜较之同龄妇女更为衰败。
而成曦,眼下不足而立之年,才二十七岁。
后来他托人捎信,约我出去吃饭,说要与我单独谈一谈。
我接了那张轻薄又沉重的帖子。
第6章 第六章
我捧着黄封邀请函,按照上面给的地址去了他指定的那家酒楼。七荤八素绕了很远,才姗姗抵达目的地。
途中我不止一次抱怨他的故弄玄虚,但真正来到那栋依山傍水的观鹤楼前时,由衷在心里给他点了赞。那幢楼搭桥而建,绛墙青瓦,与河堤畔怒放的紫藤花相辉相映,美轮美奂。
欣赏这钟灵毓秀的景致,空气弥漫着紫藤花独具的馥郁的清香,沁人心脾,仿佛那些琐碎的烦恼都消弭于无形。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特选此处的用意。
我深吸口气,踏上拱桥,缓步入内,在店伴的指引下上了二楼。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听到脚步声回头,朝我笑着招手。
虽然才第二次见面,可我细心的发现了一个问题。于是,我自来熟的挪过去,坐在他对面,没有寻常的开场白,说得直截了当。我很好奇,你咋逢人必笑,初见时如是,再见亦如是。
他有片刻愣神,笑容逾发深,半玩笑半调侃。能笑则笑咯,难不成我该逢人必哭么,至于初见,那当然是为了先入为主给你留下一个亲切的好印象。
他也说得直言不讳,我很笃爱他的磊落坦荡,但这时,我脸上却并无好脸色。
他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他招来店小二,接过菜单,递给我,豪气又大方,想吃什么随意点,这里招牌菜的特色别具一格,你一定喜欢。
我瞅了瞅室内空荡荡的满厅桌椅,除了我与他,竟寥无一人,如此绝佳的环境,生意却清淡至斯,莫非消费额度很高,寻常人负担不起
我有心刁难,翻开单子瞄了一眼,对店伴吩咐,每一样都上两份,速战速决。
店小二擦着抹布,愕然,试探性的问。您确定是全部,并且两份
你耳聋了么,没听见我说速战速决我的声音很不耐烦。店伴吓了一跳,连忙捧着菜单见鬼般的逃开。隔着一段距离,我听见他咕哝了一句,天呐,饭桶。
成曦笑容有些僵,他们的菜色有数十道,你点那许多岂非浪费。
怎么,囊中羞涩,腰包掏不出来我挑眉,做出宽慰的表情。不要紧,银两不够,我来填,权当拼桌五五开。
他莞尔摇头,真是任性的小姑娘。
我傲然挺头,哼,这只是冰山一角,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任性。
哦,那我倒想见识一番你能任性到何种程度。他挑衅我,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我没有让他失望,他很快便见识了。
珍馔端上桌时,我起身,颔首,不待他发言,看也未看满桌美食一眼,已转身下楼。所有动作利落潇洒一气浑成,只余他愣在原位目瞪口呆。
穿过酒楼的回廊,我站在拱桥的护栏桅杆旁,眼泪无声而落,从十几丈的高度滴入淙淙水流,汇进溪里。
他说初见时面带微笑是为了给我留个好印象,却哪里明了,那日的家庭饭局,并非我们的初见。他根本不记得我,他或许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多年前长河月圆的中秋之夜,那浮光掠影的邂逅。
我冲进附近的酒肆,要了三壶最辣的茅台。都说一醉解千愁,从前,遇见烦心事,我都用烈酒来过滤心里的邑邑,用醉生梦死来麻痹身心与灵魂。
从酒肆里出来,已是华灯初上,街道两旁霓虹炫目,闪闪烁烁,我在烟火流光里徘徊。抱着三壶茅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从中,找不到一个能吐露心声的人以及一处供我酩酊大醉的地方。
我有很多金兰姐妹与闺中蜜友,吃喝玩乐时,狐朋狗友能凑一堆,可真正无话不谈的挚交,一人也无。
原来,我如此孤独,那种高山流水般的深情厚谊,我从未经营也从未被他人经营。
厮混在喧闹的人群中,我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
脑袋里是烈酒带来的是一波强胜一波的迷糊与昏厥,我跌跌撞撞的往人迹稀少的路径走,刚拐入一条巷子,脑门蓦地一痛,与人撞了个满怀,然后是一个男人呼痛的哎呦声。
他的哎呦只吐出了一半,用诧异的语调咦了声,是你
我一抬头,眼前那人脸庞氤氲,模模糊糊看不真切,搓了搓眼睑,我终于能辨认出他的眉眼。
手指缓缓拂上他眉梢,干涸的眼泪再次汹涌。我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整个人朝他扑了下去。
我仰头冲他发怨,你明明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你可否明白这些年我有多想你……
到最后,我泣不成声,喉头呜咽,在猛烈的炽热灼烧之下,意思渐趋混沌,屈在了他怀中,之后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再无知觉。
我呓了一个繁冗的梦,魇中,我站在群星圆月之下的许愿河畔,身后的万家烛火里,有无数孔明灯絮絮升腾,明明是黑夜,可在火树银花的映射下,全世界一片璀璨。
无边无际的光辉内,有人弯腰吻我。可他的面孔,却始终被迷雾遮盖,不可望亦不可及……
一声尖叫过后,我蓦然苏醒,从榻上弹了起来。
平复了心绪,我揉了揉依然疼痛的太阳穴,侧目打量周围环境。
陌生的房间陈设,陌生的被褥与床榻。
我愣了半晌,下意识的往被子里缩,贼眉鼠眼的警惕四周,发觉并无危机,才疏一口气。
大概是昨晚醉酒昏迷,善心的过路人于心不忍,收留了我。
身上只披了一套贴身小衣,而原本那件鹅黄裳群已不知所踪。我翻足下榻,小心翼翼的蹑出房去。
开门的瞬间,额头撞上一张从外面突进的放大了无数倍的脸。发出沉闷的咚响以及我的尖叫,跟着眼冒金星,身体失去协调与平衡,不由自主往后栽倒。
但未倒得成功,在半途被人截住,一收一带,将我搂入怀里。
我立马挣扎推开他,干净利落的甩给他一个耳掴子,抱臂大吼,乘人之危,混蛋,我的衣服哪里去了!
安舜摸着逐渐肿胀的脸颊,蒙圈。
昨晚怜起恻隐路见不平的人,正是安舜。我醉倒在他家门前,恰逢他外出回归,遂将我抱进府邸,妥善安置。
我不禁感慨缘分这东西,当真毫无逻辑与可谈性,有时去得鸦雀无声,来得也毫无预兆。
因外衫被呕吐物染脏,我只能委屈借他府上奴婢的衣服暂时将就,待去成衣铺购置一套再作道理。
葵山告别时,安舜曾特意邀请日后有空上他家做客,也绘制过精准底图,我虽未仔细研究,但看了个大致,距离自家有点远,徒步而行约莫两个多时辰才能来回半躺,昨晚因宿酒慌不择路,不知疲倦的摸到这里,但要身娇体弱的我在头脑清醒时踩着垫足靴飞奔两个时辰,委实强人所难,我可怜巴巴的委托安舜待会准备一顶轿子送我回家,他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看情况与他脸上愤慨的表情,对我不分青红皂白的耳光很是计较。
他是个无法保持沉默但也懂得调节氛围的话痨,带穿着他家小婢的短襦长裙招摇过市,去选购衣物时,一路滔滔不绝的聒噪,内容大多是葵山一行中我未参观到的景点,说到一个小环节时,他突然一拍脑门,哎呦,那天你送我一株鸢尾我可栽培得很好呢,日日灌溉施肥,长得生机勃勃的,如今已萌生花骨朵儿啦,适才出得匆忙,忘记带你去瞅一瞅。
虽说安舜家在本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什么都缺,唯独金钱充库泛滥,但想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未免铺张破费,我决定给他省下一笔开支,亦是为了杜绝日后偿还带来的损失。
当我换上一身廉价的雪纺衫裙走出试衣间时,他跳脚咆哮,天呐,你真是下里巴人,鼠目寸光嘞,在葵山时高尚的品味见地都哪里去了,这种地摊货你也看得上,这是什么欣赏水平!
我额头青筋跳得十分欢畅,这不是给他省钱来着,不知所谓啊。正要咳嗽纠正他的观点,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原本跳得十分欢畅的青筋硬生生逼上了十二分。
他蓦地住口,眼珠子在眼眶中滴溜溜滚了两转,斜睨我,你怕不是在拒绝我下次去你家串门吧,你不想与我扯上太重的关系,不愿亏欠我太多对不对。
他真是小题大做,居然没风度的冲我疾言厉色,忒小肚鸡肠了些。
额,我被他的神情吓到了,即便他一语中的,也不至于暴跳,为了掩饰心虚与表明他生了误会,我只得褪下雪纺衫,重新拣一套最贵的罗缎丝绸制作的成品,穿出来对着铜镜臭美,一派雍容华贵。
他终于摸着下巴满意的点头,之乎者也赞了两句,仿佛得穿新衣服的是他。
我心里纳闷,莫非他有颠倒症与强迫症不成,哪有被坑了钱还言笑晏晏的。
这一带地区偏于城东,距离我家实在遥远,是故我在甲成从小长至十六岁,一直没踏足过附近领域,安舜兴致勃勃当上向导,来为我指路引址,介绍每一条街道上曾发生过杀人放火,头破血流之类的典故,我们俩一口讲指划,一洗耳恭听,均不亦乐乎。
最后,他带我去抢购一条限量版曜炜蓝金刚钻戒指,那是一件稀世奇珍,是当今皇朝权野唯一一件,即将售罄。
在这之前,他也并不知这枚戒指的存在,是途中一位商铺宣传者递过来一张海报立绘图并详细告知了一部分路途,说那颗金刚钻不仅价值连城,兼具象征着承诺的永恒,以及情侣之间心心相印的寓意,堪称无价瑰宝,如今店铺为重视销量,特意三折优惠,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过了此村再无此店。
他误会我与安舜的关系,舌灿莲花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赞誉之言,我一直横眉竖眼示意解释,安舜却对此不假辞色。那张海报图只是素描,没添加任何色彩,但这不影响丹青所绘制的那种摄人心魄的美,以及独属于钻石的闪耀与尊贵,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对这种奢侈品产生觊觎。安舜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我跟在对方后头,循路前往。
那位宣传者自称澜沧,一脸谦恭友善,热情,乐呵。我本来对路边无故靠过来搭讪者甚感排斥,但抗不住那枚精致钻戒的诱惑,到底屁颠屁颠的黏了上去。
我没有想到,这是一场坑蒙拐骗,款钱讹财的阴谋。
澜沧打头阵,领着我们七荤八素绕了许久,整整个把时辰,最后停留在一扇隐在鳞次栉比的雕梁画栋的华丽屋宇前。
透过半掩的镀金大门,我看见门后里三层外三层挨挨挤挤的人丛,以及前堂的两名端茶倒水蒸糕点的掌庖与店伴。有令人垂涎三尺的蜜香瓢入鼻尖,步行了个多时辰,我精力匮乏,且饥肠辘辘,迫不及待的就往里面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