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身上与生俱来都散发着一股特异气息,那是最细微的身份象征。而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比起旁人,则更加奇特,是一种令我忍不住向他靠拢的呼唤,一种情愫的诱惑。
我知道,只有在深爱那个人的时候,他身上的气息才会这般吸引人。
有句话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死悬于一线,我想不能让生命留下遗憾,可就在我爱你三个字即将脱口面世时,我的手触到他肌肉虬结的胸膛,登时刹住了脚,将脸别过一旁,再也不去瞅他。
他一心关注门外动静,没有留意这些细节。
所有他看不见,隐藏在幽暗昏黑的空间里的我的脸,有多么不可置信,多么涕四横流,多么沉痛与失望,以及比见到魍魉时更强烈千百倍无可比拟的恐惧。
那一刻,我忽然想将梅稔从床底拖出,拽到那些捕快面前,歇斯底里的指证他就是杀人凶手。
可因为某些抓狂的缘由,我强迫自己抛弃这种冲动。
这夜,注定是精彩纷呈而惊心动魄的一夜。
我们没有暴露,有人掀开床帷往榻底一觑,但只是蜻蜓点水一瞥即过,我们蜷缩在榫卯角落里,被黑暗淹没,那人没看见。
直至闹到日上三竿,酒楼的风波才逐渐止息,我们彻夜未眠,肿着眼圈辗转,总算挨到了天亮。
梅稔叫我不要轻举妄动,他出去打探讯息。我木讷的点头,心不在焉,但还是听从他的叮嘱,歪在床底下没动。
一刻钟后,梅稔忧心忡忡的跑了进来。
我一见他的表情,就知事情不容乐观。
第4章 第四章
梅稔见微知著,看出我的萎靡,亲手泡了一杯蜜茶递了给我压惊,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脑安慰道:“不怕,有我在,势必保你无恙,绝不会发生意外。”
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这般亲密接触,我很酥麻,任由他摩挲我的脑门,将满满一整杯蜂蜜茶喝得涓滴不余。咦,明明是甘醇甜蜜,为什么灌入我嘴里却这么苦涩
梅稔见我状态有异,他先入为主,只道我被昨晚的血腥与追杀吓到,心有余悸,便不停的宽慰。他本就不善言辞,这一着急,更加词不达意。他自以为愧,与我歉然。
同舟共济之后,我们的关系貌似更上一层楼了,可实际上,已经天翻地覆。
城里的屠戮与杀伐,也依然在持续,暴毙滔滔不绝,无数人死于非命。
那日我戴着他给的□□,光明正大的招摇过市。
回到家,我倒在床上蒙头酣睡,通宵达旦,与死亡擦肩而过,现在稍微缓解,我只觉精疲力竭,真累。
我没有再主动去找安呶,心里的愧疚与自责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循环往复的撕绞我的五脏六腑,我已无脸再面对她。
自从经历了那个心惊肉跳的夜晚过后,从前的白默默,彻底灰飞烟灭。
我也没有去寻找梅稔,不是不想,是不敢,是畏缩,是恐惧。
彷徨,踟躇,困惑,纠结,诸般心态争先恐后窜上我的脑海,五味杂陈。
也不想去书塾听夫子的唠叨以及同窗的八卦聒噪,我将自己封闭在一栋荒僻的宅子里,每日除了托人给阿娘送餐,便是饮酒买醉,用液体的苦涩麻痹身体。
这种糟糕的状况持续了六天。
我圮绝面对梅稔,他却踊跃的找上门来。六日后,我摘下□□,在布庄帮阿娘整理杂物,一个框架旁不经意转身,就与梅稔撞了个满怀,我想逃避拒绝,可事发突然,无处藏身。
他说,之前这里订购过一件袍子,今日过来取。
他一眼就看出来我的一蹶不振,他有自知之明,晓得安慰不了我,便索性不再安慰我,掰着我的肩膀刨根问底。
用了六日时光,心中的许多疑团我以豁而贯通,那些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拢统都了然于胸。
我不想撒谎骗他,却不得不骗他,我说,这几日帮着阿娘处理琐事,染了风寒。
他睁大眼睛,大概没想到我找的借口与他一模一样。
呵,我们之间,风寒这个词,是如假包换的伤,却从来都不是值得关怀的病。
没有闲磕多久,也提不起热情,待他取了衣服便要下达逐客令,可他居然破天荒的刁难阿娘。
他将衣服塞回阿娘手中,很欠扁的无理取闹:“这衣裳我已有同款,不需要两件一模一样的,麻烦掌柜帮我修改修改。”
我不耐烦的冲他吼:“你这是抽哪门子疯?即是如此,你已在我们家下单,又何必去其他地方定制同款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也不脑,摇头:“我的话尚未说完呢,劳烦伯母,那自然是要重新付账的了。那件衣服是我拣的,并非在其他地方定制。”他踏出门之前抚摸我的发髻,叹气:“你这莽撞火爆的性子啊,今日先回去了,下次你有空便去云客逍串门,我又研发了几样新菜式,很不错哦。”
因为这一句,我决定跟他一起走,挽起胳膊,顺水推舟:“不用等下次,今日我便有空。”
他脸上逐渐升起清浅的笑容。
当他从柜子里翻出我弄丢的那件靛青长袍时,我很吃惊。
自那晚过后,这几天我一直意乱情迷,心神恍惚,压根将它抛在了九霄云外。那个巷口死了人,有官差把守,他不可能那么悠闲去散步,一定是翌日特意拾回的,也幸亏他的谨小慎微抢在前头,官府才没通过这条线索顺藤摸瓜,可我丢弃长袍时只有魍魉在场,他从何得知
他披上那件外套,对镜饶有兴致:“英雄所见略同,也不知是哪位公子落下的,真想结交一番。”
人靠衣装,他穿上我殚精竭虑为他而缝的长袍,丰神而俊朗。他的咕哝像是一根导火线,引燃我心里那些翻江倒海般的冲动。忽然想到,哪怕生活没有阳光,时间再如何昏暗,也都要努力杜绝遗憾,那才不枉此生。
从幼时的某个年龄阶段起始,我都是恣意妄为的性子,而生平第一次对男人表露心迹,依旧恬不知耻。
那是我永远铭记的一天,是决定我出生入死的转折点。
——梅稔
曾经听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人都向往一个美字。
最初我对此表示讥讽,嗤之以鼻。后来去人间经历了一场情缘爱恨,我也开始对美貌产生无比浓烈的狂热与贪婪。
我爱的人波泶因皮相的丑陋而离开我,对我弃如敝履,不管不顾,还拳打脚踢。她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哪怕卑微的无体投地,哪怕我残忍的剥夺了她的生命,我有要与死去的她赌气到底。
一个大男人,像小姑娘一样心心念念要做一枚闭月羞花的美男子,很鄙夷,很没出息,很娘们忸怩,很神经兮兮对不对。
可我却乐此不疲,踏遍千山万水,探索未知的领域,终于得到一条美容养颜永葆青春的法子,那就是不断的吸食人类的生机与血肉。
执念与偏激在心底生根发芽,渐行渐郁,最终令我走火入魔,开始了充满血腥暴戾与杀伐屠戮的生活。
以无数人类的死亡为铺垫,我终于如愿以偿,摇身一变化为倾国倾城的美男子。怀揣着喜悦与亢奋,我将自己伪造成一个正常人,装模作样的为生计奔波。
其实我很多次徘徊在人类与妖魔世界的交汇之间,我无数次问自己,这样活在虚伪与自欺欺人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找不到答案,没有替我解惑,可我却死命般的执着,不肯度回属于自己的光景生涯。我知道波泶在心里的重要性,所以哪怕她已不在,我也依然拿她做借口。
我舍不得她,亦舍不得这养育她的人间,供她成长后来与我相遇的世界。
这个理由,麻痹我很久,直至某日和白默默的不期邂逅。
雨幕中,纸伞下,她扬起求助的眼神与明媚的笑没有半分寻常女孩子的矜持腼腆,对我说,小女子探友未遂途逢大雨,公子行行好送我一程如何?
她还在等待与期盼中,可我却呆若木鸡,她爽朗而娇俏的嗓音娓娓动听,我第一次见到像她那样大大咧咧,不拘谨不羁泥的女孩子。
可能很俗,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怦然心动,一见钟情。这是当年面对波泶时,不存在的情愫。
只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所以,患得患失中,我始终逃避情感,我不断催眠自己,她们如出一辙,都是对我的皮相着迷,如果晓得我是魍魉魑魅,看见这副皮囊之下我真实的面孔,她们会吓得逃之夭夭。什么仰慕什么崇敬什么爱,统拢都是悦耳的花言巧语,可望而不可即的虚情假意。
我曾经为一个人付诸全部,结果是伤得体无完肤,女人终究是爱慕虚荣的动物。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又怎么能重蹈覆辙呢。
可我无法节制,我忍不住想念默默,之后一系列的缘分,我享受每一刻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她问我关于波泶的故事,这是我心底最隐晦最悲戚最无言启齿的秘密,原本打算缄默,可鬼使神差的,我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那是我第一次与人袒露心事,并且是我情感生涯中曾鲜血淋漓的伤痛。可我描述诉说,却心平气和,不起半分波澜。我知道,波泶在我心里成为了过去式,已淡忘,已愈合,已结痂。她只是我满目疮痍的生命中,一段溃疡破碎的经过。
当时我长长的叹了口气,感喟彼时我信誓旦旦的说有多爱波泶,可最终还是将她从心里挪出。
而当默默以那种独特的方式与心态大呼小叫的说爱我时,我心里霎时云开月明,仅仅一线,我便忍不住要抛开所有负面情绪,将她劳劳的锁在怀里,以行动来证明心意。可介于身份,我终究说出了那样不可理喻又恬不知耻的一番话,我想让她死心。
命运是上天的主宰,它操控世上所有生灵,永远无法跳脱注定之外。
身份的悬殊,宣示了我们之间的不可能。彼时我曾问她,如果我是个满目疮痍的街边乞丐,她呈现的就是另一番嘴脸了吧。而其实,那时的我已经满目疮痍,她也已将所有来龙去脉与真相都了解透彻,她对我的身份心知肚明,可她没有揭穿我。
她有过弦外之音,也提醒过我,只是我在选择里挣扎,如她所谩那样逃避情感,佯装懦夫,我愚蠢的没听出来。
后来我曾自忖,如果当时我洞悉了她的心思,哪怕仅仅是一丝一毫的怀疑,如今是否还会走到这一步
我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晓得当我说出那一番违心之言时,默默她有多么绝望难过,我从她眼神里看见了撕心裂肺,可我不能妥协,我是个杀人狂魔,我十恶不赦。天道法则,我将来不会有好结果,而她那么明媚那么年轻,未来有大把欢天喜地的好时光,怎能漂泊流浪
我爱她,所以不能毁了她。而保护她不受伤害最好的方式,就是永远不要让她知道我爱她。
我没有旁敲侧击征询她的意见,就这样自私的规套了枷锁,将这份还来不及得见天日的爱彻底抹杀。
我们本是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招惹对方,以至于我们都在爱的樊笼中泥足深陷,彼此幻灭。
那一场争执过后,我癫在懊悔的深渊,无法原谅自己。我不想伤害她,却不得不伤害她。
后来默默主动迁就,来讲和解。当她将满满一带白花花的面粉举到我面前时,所有的抑郁与哀愁,统统销声匿迹。
她还说,想吃当初我在千丝乱里信手拈来的面疙瘩,她还说,想喝面疙瘩熬制的汤。
真无语呀,我能做出许多她从未尝试过的佳肴,她却唯独紧揪面疙瘩不放。可她也许不知道,在她提出这项要求时,我有多欢喜无限。
可兴奋之余,思维与逻辑难免松弛。
而忘形的后果,是我中了默默早已酝酿多时的一场阴谋。
当我喝下她敬过来的酒视线逐渐迷蒙,头脑开始变得恍惚时,我恍然,晓得了她在酒里掺的是什么,电光火石间,一股恐惧油然促生,我突然换位思考,推己及人,猛得明白她要做什么。我想阻止她,却为时已晚,身体里的力量在疾速骤缩,顷刻间力气透支,不省人事。
那烬香是道家扼制妖魔潜运修为的法器,但也仅仅只能在一定时间内产生作用,逾期失效。我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过去了多久,她是否还活着。
窗外铅云灰霾遮天蔽月,正值深夜,我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从云客逍瞬移至知府衙门,悄无声息的游入大牢,在最晦暗的角落里找到了她。
天可怜见,我还能瞧她一眼。
我们彼此深爱对方,两情相悦,可为什么,要被迫分离
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其实关于爱情,不存在外界因素,就像我与默默,甚至没有一个拥抱,一次接吻,一场秉烛,一夜宿宵,一夜缱绻,却懂得何为鹣鲽情深,心甘情愿为对方付诸全部,包括生命。
她在昏迷不醒中紧蹙着眉,弯弯的柳稍拎得很深,曾经烂漫乐观不知忧为何物的她,在睡梦中却噩魇交冗,不安分的手舞足蹈,额头流下涔涔冷汗。
第一次,我将她拥护入怀,用袖子替她拭去汗液,聚精会神的瞧她的眉眼。只有在夜深人静无人之时,暗无天日的黑暮之中,我才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凝视她。
默默,你可否明白,我也像你深爱我一样深爱着你;你是否窥见,我很想亲口告诉你,又害怕□□裸的面对你。只是,命运由不得我们作主,满腔赤忱,凄切告别,要分享给你也已来不及。
对不起,是我自作自受;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不应该执着于我,我亦不该牵扯于你;我希望你能忘记过去,忘记我旅客般的存在与这截时间里所有的长途诡秘。
我去找了安呶,将故事的人来龙去脉毫无保留交代给她听,再送她她一大笔钱,用哀求央乞的语气拜托她离开这座城市,以后天高地阔,去哪里都好。
至于我,前方已经铺就了最终归宿。
这是一条很自私卑鄙的要求,但为了制造出让默默误会我还活着并且与安呶比翼齐飞的假象,我只能厚颜无耻。
安呶知道了前因后果,已然明晰,何况她母亲病重,急需一笔开支,她不再奢求什么,收钱答应了我的恳浼,临行前郑重其事的对我说,我会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不会再踏足这座城市,可我希望你能记住,爱你的,不止默默一人。
我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可惜,她没遇见对的时间,也爱错了人。
面对无奈,我亦只能无奈。
我写了一封信笺,委托路边一位花甲老叟,嘱咐他三日之后转交给默默,那时我已安排好了后续计划,只要她亲手拆阅,那么她就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身为妖魔,虽是头名不见经传的山间夜魍,但在短时间内变个身化个相还是易如反掌。于是我踏入衙所大堂,招认了所有罪名,还演了几手高不成低不就的小戏法,终于成功揽过了那些本该由我承担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