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揣着镰刀半夜三更潜入波泶与那第三者的卧房,悄无声息的终结了两个人的生命,也终结了那一段丑陋低俗而不堪回首的爱。
心上人因长相背叛了他,自此,他对从前一笑置之的容貌产生了痴狂的偏执,他走南闯北,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换来一张英俊的皮相。
至于那代价是什么,他实在三缄其口;而中间脱胎换骨的过程,他也蜻蜓点水一语带过。
再后来,他害怕近乡情怯,更惧触景生情,便没折回老家,一个人随波逐流,远走他乡,来到了这里。
他说,曾经再如何悲观,那都是过去式了,我不会泥足深陷在其中,水无法倒流,人只能往前看,向前走。
却分明可闻他藏在喉咙里的喟然长叹。
真会自欺欺人,如果看开了,又怎么会惆怅,为什么要挂着那张亲手绘制的丹青睹物思人,念念不忘。
但我什么都没说,同那些诗词歌赋一般,于爱情,我亦一窍不通。
梅稔双手掩面,语气里有讥嘲:“呵,从前我掏心掏肺的爱一个人,却遥不可及。而如今,喜欢我的人不计其数,我却一个也不稀罕。曾经爱一个人令我幸福得不知悲为何物,现在我被成千上万的女人仰慕,可半点也喜悦不起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他并非是询问我的意见,而是自己抒发心里的痛。
他又朝我冷着脸:“你晓得了我的经历,是不是吓得魂不附体,觉得我杀人不眨眼,是恶魔”
说对他杀人的行为不介意是假的,但更多的是心疼。
那不过就是一场女人的水性杨花,他是有多在乎波,才会做出那样疯狂的决定。爱迷双眼,恨蛊人心;爱有多深,恨便有多彻骨。
这是后来我在安呶身上归纳的总结。
安呶在二层遍寻不获,也没听见我的暗号,很快找上了三楼,扣门的声音恰巧响在梅稔讲完故事之后。
关于他那些令我胆战心惊的过往,安呶毫不知情。
梅稔很会控制情绪,之前在我面前侃侃而谈说什么男女有别,但他忘了自己根本不会在意这些。安呶在暗中窥视过他很多遍,他今日却是第一次正式的认识安呶,之前那起意外太过遽然,大家都猝不及防。他的房间很宽敞,家具齐全,即便纳了三人,仍绰绰有余。
安呶一见他那副蔫蔫的模样便大惊小怪,不住口的嘘寒问暖,还坚持要将平安符塞入他囊中。
梅稔给我们跑蜂蜜甜柚茶款待宾客,大厨不愧为大厨,只要与味蕾舌尖沾边的手艺,均具相当造诣,我由衷钦佩。
畅聊了片刻,安呶背对梅稔不停的朝我使眼色,意欲昭彰。我心领神会,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出门,将空间留给两人独处。
不出去还好,刚掩上房门转身,我便给老掌柜歹个正着。适才纵火时太过仓促,没留意马厩之后有人在上茅厕,我所有的行动都给人瞧得分明,待扑灭了火势,平息躁动,立即禀报掌柜到处搜捕罪魁祸首。
被焚毁的是豢圈与马匹,七窍生烟的却是老掌柜。他裂眦嚼齿,叫嚣着要将我送进官府,严惩不贷。
最后是梅稔出面说情,赔偿了酒楼的一切损失,将我保释出来,并交代日后若我再来寻他,掌柜不需为难,放行便是。如此,皆大欢喜。
自从那日得与梅稔畅所欲言,安呶整个人立即精神焕发,各种春风洋溢。每日做着与他双宿双飞的春秋大梦,书塾的课业就此翘掉,再也没去过。
而我,则赓续着手缝制长袍。因不确定能否派上用场,我没将这桩是告诉安呶,以免手艺不佳弄巧成拙。
说来也怪,上次我捯饬针线,难晤诀窍,这日重新引线,居然似模似样,以前阻碍的难题竟都逢针而解,绣不来的花样图谱如今三下五除二便手到渠成,那呈现出来的视觉效果,委实令我满意。不出两日,一件袍子出炉。
丝绸质地的锦缎,靛青裾摆,衣襟袖口点缀着蓝樱白银。别出心裁的设计,色彩矛盾,却并不违和,搭配起来相得益彰,我忍不住暗赞,梅稔的规划概念很美。
我将劳动成果拿给阿娘瞅,她抚摸成品,瞪大瞳孔一个劲儿的呵斥我寻了枪手。
我本想既然制品颇佳,可以建议让安呶拿去同梅稔献殷勤,但莫名不愿,犹豫迟疑。我想,大概是因为此乃我生平第一次自食其力表现的优越成绩,我不欲舍弃用来当做朋友收买人心的工具。可另一个念头自我心底的深渊里渐行渐近漂浮上来。那个声音说,这是特意为他制作的,你不辞辛劳的赶制,难道仅仅是尘封起来做纪念品,然后等它烂朽腐败嘛?快啊,既然有这种欲望,为什么不付诸行动。
我暗自呐喊,抑制住心里的冲动,捧着那件袍子自我踌躇。脑海里不断幻补梅稔穿上长袍之后衣袂飘飘的画面,终于,我被实际行动出卖,将袍子裹入包袱,潜夜出门。
云客逍十二时辰不打烊,这个时候酒楼依然营业。我已编造了一套说辞,待见到梅稔,我会亲手将这份礼物送给他,然后说这是安呶模拟他的要求重新裁剪缝制,他自己下单的那件也即将问世,明天即可去取……
无论如何,我不能挖安呶的墙角,绝不!劈腿这种事,丧尽天良!
后来我即将死去的前一刻,曾倒叙这些年的生命境遇,在我剪下那件靛青长衫最后一个线头时,在那瞬间的惊艳与冲击下,我对梅稔的情愫,也抽根萌芽,我命运的凄惨,也就此注定。
但我的这件袍子要成功送到梅稔身上,可谓一波三折,绵延悠长。
月黑风高,万籁俱寂的街道杳无人迹,所有居民都已阖门闭户。青石板铺镶的巷弄只有我形单影只一个人,以及靴子踏地的哒哒声,明明是盛夏,街道两旁却刮起阴嗖嗖的冷风。
在经过距云客逍里许之外的一个拐角处时,我听见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尖锐的划破夜空,冲上云霄。
你没有身临其境,不知那犹如鬼哭狼嚎般的尖叫有多令人毛骨悚然。声音来得毫无预兆,我吓得魂飞天外,也跟着啊的一声,包袱被远远的抛了出去。
黑暗中有脚步声奔来,一个人从角落里窜出。我惊慌中下意识的想到了最近风靡城东的关于魍怪吃人的传闻,转身疾驰,狂呼救命。
但没跑出几步,身体蓦地一顿,腾云驾雾一般不由自主的倒飞回去。我吓得六神无主,慌乱中眼光一瞥,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朝我招手。随着他的动作,我的身躯便缓缓向他靠近。
四周漆黑一团,但他身上却发出白茫茫的光辉,照得周遭异常明亮,由于光线实在白到了极致,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朦朦胧胧辨出他身形高挑挺拔,依稀是个男子。
书塾夫子有过描述,这正是传说中的鬼魅魍魉的特征,由于幼时曾有类似遭遇,我历历在目!
心绪来不及旋转,我只觉喉咙倏地一痛,跟着是铺天盖地的窒息与眩晕感朝我袭来,他已钳制了我。脖子上的疼痛令我脑海迷糊,鼻腔已经无法呼吸。距离隔得太近,他身上光芒又太过浓郁,刺得我双目发酸,睁不开眼。
隔多年,幼时那场侥幸逃避的血劫又重新报复了过来,我再次闻到死亡的气息。在这瞬息之间,我大脑混沌中,想到了一个人,是梅稔。
生命结束之后,死亡来临之前,电光火石间,我念兹在兹的,居然是他。
这一刻我醍醐灌顶,原来我竟爱上了他,从前那些想要接近了解他一切,想进入他生活的欲望与冲动,并非为了安呶,而是源于爱。
我以为,这份感情来得敛声息语,也会伴随我的死去而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我领悟的时间太短。它只是我生前的一记牵绊,一份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憾。
可魍魉让我失望了,他揪住了我,却没有杀人灭口,僵持了半晌,又将我放下。
我堪堪站稳脚跟,回头去觑,但除了苍茫的夜空以及我急促的喘息,死寂的巷口里再无其他动静,魍魉也早已影踪不见。
他为何放过了我
我的困扰尚未得到解惑,又有一阵动静从适才魍魉蛰伏的角落里钻出,传进我耳朵。
刚脱离危机,我却没被吓成惊弓之鸟。稍微平复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的蹑过去望。
面前是一片茅棚废墟,到处断垣残壁,泥墙中央有口破洞,我凑到左边,往里面探头。只见对面另一面墙壁后有影影绰绰的晦黄光芒在闪烁,不是魍魉身上那种刺目的白,而是金色的烛光。
徘徊了许久,我到底没能战胜好奇,迈了进去。
我以为里头是未知的危机,以及凶神恶煞的山魈,但让我措手不及的是,里面的人竟是梅稔,以及一具形若骷髅的僵尸。
他举了烛台,火光摇曳中朝我望过来,我们一齐发出惊讶的叫唤,然后再同时愣神。
他的眼神有些异样,躲躲闪闪的,问我:“这三更半夜,你怎地会在此处”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想到初衷,低头去瞧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
应该是在适才碰见魍魉弄丢的,我并不着急,这时附近人际全无,待会去找,自能觅回。但我想到刚才濒临死亡时的恍然大悟,脸禁不住开始发热,女儿家的羞赧浮上面颊。我捧着脸庞诺诺的第一次在他面前撒谎:“我,我在同僚家做客,听见动静出来看看。”
梅稔并未察觉我的忸怩,点头:“嗯,我也是在左邻溜达,突然听见有人尖叫,却来迟了一步,只见到一具死尸。”
给他一提,我才猛然醒悟,忙借着摇晃的烛光垂目去看躺在沙砾中的尸体。那死尸身上裹着一袭男装,约莫是个青年,此刻给魍魉吸干血液,已面目全非,只剩一张萎缩枯败的人皮贴在骨骸上,表面散发着缕缕恐怖的黑气。
我还没来得及惧怯,外面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以及吆喝声,还有明晃晃的火把光芒远远投来。
梅稔低呼:“不好,是官府的人来了。”忙掐灭火把,破屋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我的讶异尚梗在喉间,他已拉起我的胳膊往废墟深处疾奔,以手按住我嘴巴示意噤声,低语:“官府里的捕头卒差与云客逍掌柜均是一丘之貉,眼睛里只看得到钱,他们只管拿人领赏,可不在乎真相如何,我们是第一批出现的现场的人,他们肯定会逮我们去顶罪。”
他实事求是,官场的阳谋阴谋比这乌漆嘛黑的夜晚也光明不了多少。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全身雪白的怪物?”想起魍魉那骇人听闻的模样,我实在不敢憋在心里。
梅稔握着我的右手有刹那颤抖,虽昙花一现,我却感觉得到,但竭力奔逃中并未在意,将遇见魍魉的经过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将信将疑:“那东西凶神恶煞,逢人便吞,见过的人都死光了,你要是真见到,哪还有命在多半是眼花幻觉。”
面对生死攸关,在剧烈的恐怖与惊骇的冲击之下,确实容易产生迷惘,他这么一提,我也更宁愿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狂跳的心腔也稍获平复。
但身后穷追不舍的捕快与起伏腾跃的火光却不允许我们放松脚步,梅稔一语中的,他们滔滔不绝的高呼凶手别跑,言之凿凿。
欲加之罪啊欲加之罪,我在心里叹了把官场的险诈,残暴程度貌似比先前也不知是否错觉的魍魉更胜一筹。既被扣上了罪名,怎么不跑,等着给他们逮去问斩么?
可我续航有限,梅稔牵着我东窜西闪,没拐几条胡同便气喘吁吁。男人体魄雄健,力气源长,越奔越快,我逐渐跟不上他的脚步,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他胳膊上,完完全全沦为拖油瓶。生平第一次,埋怨自己是个花瓶,中看不中用。
想挣脱手来让梅稔先逃,但就在我张口欲吐的瞬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一股力量朝天托了起来,接着便坠落在一面宽阔坚韧的脊壁之上。
他竟然背我!
我片刻的迷惘与受宠若惊,但这些远远抵不过心里的喜悦,刹那间便被我脸上情不自禁浮现的微笑取代。
“抓紧我,别送手。”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嘱咐我。转进一条里弄,甩开了追兵。
一声马嘶传出,我猛得惊醒,原来已奔至云客逍后院的围墙边缘,那些捕快人多步杂,暂时寻不过来。
我努力嗅着他身上独有的男性气息,意犹未尽的说:“放我下来吧。”
“怎么了?你介意我背着你吗?”
按照传统与习俗,面对青年男子问类似的问题,哪怕心里一百个不介意,也要缩缩挪挪矜持几句以表贞操,但我却摇头飙出一句雷人的情话。
我说:“我倒是希望那些捕快赶紧追过来,你再背我逃之夭夭。”
他有片刻沉默,愣了之后,揶揄:“那我们再回头自投罗网去吧。”
我在他背上扭了一扭,正色:“也不晓得那捕头看清我们长相没有,酒楼里人满为患,不安全,如今却往哪里逃”
他敛了戏谑:“用力抱住我脖子,一定要揪紧,别摔了。”
我依言搂劳他脖颈,脸已贴上他后颈肌肤,那股刺骨的冰凉传递过来,我打了个哆嗦。时过多日,他的风寒竟还没康复。
本要斥责,但话未出口,他已低喝一声,我俩的身体同时倒折。他宛如壁虎游墙,两条腿居然踏上竖立的红砖墙上,飞檐走壁,迅疾而矫捷的在我竭力压制的惊呼声中跃入内院,钻入无人的角落,寻径上楼。
耳边传来外堂的躁动喧闹,大概是官差在巡察。但我却没在意,与梅稔耳语。
“你居然会功夫!”相知相熟这么久,竟隐瞒至今,藏得可谓深不可测。
“吃一堑长一智,从前给那个男人揍过一顿,我便拜了师傅练得半年。”他云淡风轻,马不停蹄的负我奔回他自己的卧房。
楼下又是一阵哗然,捕头的声音凶悍而霸道:“都给差爷闪开,莫妨碍了公务!大伙儿从下到上一间间的搜,掘地三尺也要揪出元凶!”
真下可好,上天无路下地无门,避无可避了。
我心急如焚,冲大难临头却兀自镇定自若的梅稔吼:“都是你,显摆什么本事,那么多街巷不跑偏偏往这死胡同里钻。”
他嘴角勾起调侃的笑:“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哦。”
“那咋整”我跺脚。
他倚靠屏风,笑容依旧:“能咋整,咱们一起给他们捉去,然后一起被砍头,共赴黄泉喽。”
我忽然涌现平静,所有的焦急都消弭无踪,同他一样镇定自若的点头:“好。”
简笔易划一个字,于常人来说不过顺口一噘,可在我这里,却重逾千金。他不知道,此情此景,需要具备多大的勇气,面临怎样的抉择,才能吐出这一个字。
不过,这项契约没能得到实现,梅稔将我塞入床底下唯一一片隐暗而狭窄的空间,然后自己也俯身钻了下来。这是擦地矮榻,床板与地皮挨得很近,我们只能平躺,两个人的身体也挨得很近,近到我们可以清晰的听见彼此的喘息,互相喷洒在对方脸上。